第十二章
慘淡的真實世界
韓月帶着女兒回家了,她哄女兒睡着以後,自己也想在沙發上睡一會兒。她剛躺下就看見門口的鞋櫃上有一個快遞小紙盒。她打開紙盒,裡面是一個U盤。當她聽到U盤裡的錄音時,她的生活才真正跌倒了谷底。錄音裡是鄭義跟一個女人打電話的錄音剪輯,一共有兩段錄音,第一段是: 女人:“我同學幫你查過了,你的還沒有被使用過。” 鄭義:“嗯!” 女人:“或者,你自己給北京人類精子庫打電話問問也可以。我給你她的電話。” 鄭義:“行,謝謝!”。第二段是:鄭義:“方華,你好!”方華:“哎,鄭義你好!我問我同學了,她說你在捐精之前是簽了知情同意書的,她還沒碰到過想收回的人。要不你再考慮一下吧?”鄭義:“那好吧,那就先這樣吧。謝謝!”韓月來回聽着錄音,女兒哭了,她就一邊把女兒抱在懷裡吃奶一邊聽錄音,一直重複聽,就這樣從上午一直聽到了中午。陪女兒住了十一天醫院,她已經身心疲憊、筋疲力盡,但是,她怎麼也睡不着。晚上,鄭義參加完實習律師培訓班,又在地鐵站載了一個多小時客人。回到家,他看見韓月目光呆滯地坐在電腦前,女兒躺在韓月身邊的嬰兒車裡,她沒睡,嘴裡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啃着手指。看見鄭義,韓月費勁地緩過神來,她摘下耳機,氣若游絲地說:“你來聽聽,這是什麼?”鄭義沒說話,走過來戴上耳機,他聽了一遍錄音以後,默默摘下耳機,走到陽臺邊看着窗外,窗外天色漸暗,天空變成了湛藍色,憂傷的、無際的藍色漸漸吞噬着落日的最後一抹餘暉。鄭義長出一口氣,說:“我受傷以後差點沒命了。我們倆結婚以後一起來北京,留下我媽一個人孤苦伶仃。我不想要孩子,但是,我想給我媽留個後人。就算她見不到,但是知道自己有後代也算個安慰吧。”韓月的聲音仍然小得像蚊子叫:“你爲什麼瞞着我?怕我纏着你要孩子?”鄭義回頭看了韓月一眼,沒好氣地說:“你能不能別沒事找事?”韓月原本暗淡的眼神露出犀利的光:“我沒事找事?我供你念書、爲了你寧可不要孩子,而你瞞着我去捐精,還說我沒事找事!我對你來說算什麼!?”鄭義瞪着眼睛,但是語氣緩和下來,說:“現在我們也有孩子了。”韓月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她就要死了!現在你高興了,反正你要她是想還我人情,現在她就要死了,你又自由了!”鄭義轉過身怒視着韓月,一字一頓地說:“誰用你爲我付出,我要是不遇見你,我一個人天馬行空多好!”韓月絕望地嗚咽着說:“你和我在一起就因爲可憐我?”鄭義厭煩地嘆了一口氣,說:“可不可憐有什麼區別?你怎麼愛別人,別人就得怎麼愛你嗎?你知不知道那對別人來說是束縛,束縛!你懂嗎!你在以愛的名義綁架別人的人生!”韓月停止了哭泣,傷心欲絕使她痛定思痛。是的,鄭義從來不是暖男,也從未表現出熱烈地愛她,而她也從來沒對此有過異議,她只是活在她自己編織的美麗愛情故事裡。而她這個偏執狂就喜歡幹逆天的事,她在血親身上缺失的愛,她就要培養出一個親人去彌補,哪怕這個人是最不合適的人選!從小到大,她遭遇的一切悽風冷雨都使她更強大,更偏執,她把自己神化了,以爲自己具備控制一切的決心。而事情總是會朝着它應該有的方向發展,韓月發現她的執着一直走在錯誤的路上。韓月的頭嗡嗡作響,突然,她發現女兒正在大聲嚎哭,她“騰”地站起來把孩子抱起來,把孩子的臉緊貼着自己的臉,並輕輕搖晃着。醫生說過,不能讓孩子使勁哭,會引發出血。鄭義快步走出防盜門,“咣噹”摔上房門。鄭義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去手機維修點檢查自己的手機,結果一無所獲。這晚,鄭義一直在載客掙錢,直到深夜纔回家。而且,他們分房睡了。
第二天,鄭義照常一早去實習律師培訓班上課。韓月帶着女兒來到北京家和不孕不育醫院找方華問鄭義捐精的事,方華表示抱歉一直瞞着韓月,可是,這是鄭義的意思,她也只能保密。至於鄭義捐精的原因,方華的解釋和鄭義說的一樣,這讓韓月心裡舒服多了。方華一向沉穩嫺靜、不慌不忙,可是她簡直不敢相信有人監聽她的電話!她沉默了片刻,儘量平靜地說:“你說什麼?錄音?你是說有人監聽我的電話?”韓月也覺得這事詭異,是誰監聽了他們的電話,還把錄音寄給韓月呢?她(他)爲什麼這麼做?方華立即檢查了自己的辦公桌,結果什麼也沒發現。韓月又陪着方華把她的手機送到手機維修點檢查,可還是什麼也沒找到。韓月抱着女兒和方華坐在她的辦公室裡,方華忐忑不安地說:“誰幹的呢?誰幹這種無聊的事?”韓月卻好像超然事外,她說:“不管這個人是誰,我都感謝她,這事兒讓我明白,我該把執着用在自己身上,而不應該用它去束縛別人。”方華知道韓月正在打開心結,她沉默着等她繼續說。韓月說:“我決定嘗試寫作,鄭義一直反對我寫作,他認爲我不具備寫作的才華和能力。現在,我一定要寫!”方華讚賞地看着韓月。韓月搖搖頭說:“鄭義說我以愛的名義綁架他的人生,我爲什麼不把精力用在我的追求上呢!感情的事,本來就該隨緣的。”方華在韓月的話裡聽出了絕望摻雜着希望的味道。作爲高級動物,人類最樂此不疲的就是在自己創造的世界裡作繭自縛,人生以各種名義被綁架着:愛、前途、榮譽、金錢、虛榮••••••於是,人們在生活中扮演各種角色,演得久了或者入戲太深,就真的以爲那角色就是自己,從此再聽不見內心深處那個真實的聲音,接着,快樂和激情會漸漸從生活中抽離,直到生活中滿是虛僞、妥協和無奈。而有些人則不得不面對慘淡的真實世界,必須做自己,世事往往難以預料,當你失去了你認爲最重要的東西時,你反而像空氣一樣自由。
郎曼出院了,她剛進門就覺得家裡有異味。她煩躁地說:“這是什麼味兒?”保姆趕緊說:“我剛打掃完。可能是我新換的洗衣皁的味兒。”郎曼對父親說:“爸,先把孩子放你家,這屋得先通通風。”接着,她生硬地命令保姆說:“你把我房間的牀單被罩重新洗洗,用原來的洗衣皁!”說完,她推着嬰兒車走出房門。郎曼的老父親無奈地輕輕拍拍保姆的肩膀,衝她點點頭抱歉地笑笑。劉浩仁一直站在門口,他心煩地掃視了一圈一塵不染的家,沒理郎曼,自己脫鞋進屋了。保姆按照郎曼的吩咐,把家裡的窗戶都打開通風,並把郎曼房間的牀單被罩都重新洗了,換了一套全新的。這樣折騰了一個多小時,郎曼又回來檢查了一遍,才終於把兩個孩子抱回來。保姆準備了豐盛的晚飯,這頓飯全家人一起吃,慶祝新成員——兩個小夥子以及郎曼平安回家。郎曼不想吃只想睡覺,郎曼的媽媽好說歹說,她才肯出來吃晚飯。可是,她剛吃了一口粥,就發現粥裡有一根頭髮。她本來有氣無力的,看見頭髮卻大叫起來:“趙姐,你看吶,粥裡有頭髮!”保姆正在廚房盛湯,她慌張地一路小跑來到餐廳,劉浩仁趕緊安慰保姆說:“沒事沒事。你也快過來吃吧。”保姆不好意思地道歉:“哎呀,飯做了一半我纔想起來戴頭巾。我再重熬點粥。”劉浩仁衝保姆搖搖頭,示意她不必重新熬粥。郎曼嘆口氣,轉身回房間了,劉浩仁只能去哄她。郎曼的父母一直安慰不停道歉的保姆,柳曄側耳傾聽郎曼房間的動靜。劉浩仁走進臥室看見郎曼果然躺在牀上哭。生完孩子以後,郎曼一改原來囂張跋扈的哭鬧,現在,她總是默默流眼淚,眼神也總是流露着悲傷。劉浩仁雖然十分討厭郎曼對大大小小的事都雞蛋裡挑骨頭,可是,見她這副可憐的樣子,不免心疼。但是,他至多能做到不指責她的吹毛求疵,安慰的話卻越來越懶得說,即使說了,每說一句安慰郎曼的話,他都希望這是最後一句。生孩子似乎開發了郎曼某根敏感的神經,郎曼總能察覺出劉浩仁強做耐心的語氣背叛了他的心,因而,郎曼就越發敏感脆弱,憂傷憔悴,而這大大削減了她在劉浩仁心裡的魅力。劉浩仁喜歡郎曼囂張、任性、頑皮甚至是她自持美貌的驕傲和膚淺。女人總是希望男人能感同身受地體諒女人在某些生理期時的脆弱,可是,他沒經歷怎麼感同身受!就像男人同樣不能理解爲什麼只有女人有脆弱的特權,男人卻只能堅強。其實,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心裡都住着一個孩子,都需要在某個懷抱裡做回那個孩子。而很顯然,劉浩仁和郎曼現在都需要成爲那個孩子,卻遺憾地不能互爲懷抱。無論劉浩仁怎麼勸郎曼,郎曼都只是哭,劉浩仁像是一把錯誤的鑰匙拿郎曼這把鎖沒辦法。劉浩仁索性不哄了,他謊稱接到客戶電話,必須出去一趟。於是,他逃難似的逃出家門。柳曄看着劉浩仁離開的背影,心想:“他一定是去找那個女人了!”
劉浩仁跑下樓,坐在路虎車裡,撥通了鄭義的電話。這一週,鄭義和韓月在冷戰,鄭義都是半夜十點後纔回家。從實習律師培訓班下了課,他就在地鐵站載客掙錢。聽見電話響,嚇了他一跳,因爲,他怕遇到熟人,精神緊張。鄭義當了九年刑警,什麼大奸大惡的人都見過,沒有什麼人能嚇到他,現在,他卻害怕見到熟人。雖然他通過了司法考試,但是,還得熬過一年實習期。他常常想起趙傳唱的歌詞:生活的壓力和生命的尊嚴哪一個重要!鄭義接通電話,說:“喂!”劉浩仁迅速調度出禮貌謙卑的語氣,說:“喂,你好,你好!鄭義,最近忙嗎?”鄭義和劉浩仁寒暄了幾句,劉浩仁才表明打電話的目的,說:“郎宏家的案子結果出來了,由郎宏和柳萬里負全責。也就是說,我們家屬不但得不到賠償,我們還得賠償鄰居的損失。有一個男的半夜回來,在樓下正好趕上爆炸,被碎玻璃扎瞎了一隻眼睛,光這一家就得賠償三四十萬。還有四家都有損失,具體數字還沒出來。所以,我想請你代理這個案子,幫我起訴煤氣公司。”鄭義雖然在實習期不能獨立接案子,但是,以他的實際辦案能力和在公安系統的人脈,律師們都願意跟他合作。而且,這個案子是他的案源,代理費分成由他來定,正好解決了他和韓月的燃眉之急。所以,鄭義分析了案情後,很快跟劉浩仁簽訂了代理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