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這頭蜃仙就對賀靈川道:“好,很好。你有大功,應得重賞。今日事了,我再與你詳談。”
賀靈川知道,千幻提“詳談”二字,就說明他還對賀靈川背後的力量耿耿於懷。
肖文城則指向了沙盤:“仙尊,天宮隊伍已經進入第二燈塔結界,往北向石龍峰而來。”
這具沙盤顯示銀珠島地面發生的一切,連天宮隊伍也在其中。
他原本最擔心的事發生了:
天宮直接放棄了燈塔戰術,想要速戰速決。賀驍說得沒錯,妙湛天已經失去了耐心。
趁着千幻走向沙盤,董銳比手勢問賀靈川:
這不是千幻本尊吧?
賀靈川搖了搖頭。這不過是千幻的身外法相,會變幻外形而已。
觀察敵情的最佳工具是昊元金鏡,但這寶貝已經以幻宗的名義送給賀驍,千幻自己神通無數,也不會小氣到立刻討要回來。
他攏着大袖,駢指在沙盤上輕輕晃了兩圈,手底下就出現一個無色的透明圓罩,將整具沙盤籠罩其中。
而後,沙盤內的山水、人物、村鎮、碼頭、車船,萬事萬物就有了色彩。
原本由沙礫構成的人事,現在看起來如同真物,沒有一丁點兒顆粒感。甚至比蠅頭大不了多少的人物,臉上都有表情,衣服上都有褶皺。
圓罩之內、沙盤之上,就是一個袖珍的銀珠島,幾乎是等比例縮小復刻。
甚至袖珍島的天空也飄起了雲彩。
彈指之間,千幻真人就對原有沙盤進行了改造,不僅讓它具象起來,功能也不再單一。
從沙盤上可以清晰瞧見,天宮隊伍繞過虞村,繼續往北進軍。當然,伴丘燈塔和虞村都沒了,現場只留下一個近圓形的巨型凹坑,就像有人拿着勺子剜了一大塊,削峰造谷。
這就是徐長老神魂內爆留下的痕跡。
始終沉默的劉長老看了,黯然神傷。
數千年同門情誼,一朝天人永隔。
“妙湛天的皮囊傷得不輕,徐立星不愧是我幻宗棟樑,悍勇剛烈。”千幻的話,讓肖文城後背全是冷汗,“但你的做法,愚蠢!有人提醒,你們還要心存僥倖、一意孤行!”
肖文城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命衆師弟衝去伴丘燈塔的行徑,只得垂首認責:“弟子無能,害衆師弟仙隕,請仙尊責罰!”
千幻不語,再看賀靈川一眼,文暉閣內發生的所有事情,他都一清二楚。當時賀靈川給出了兩個建議,但也做了相應提醒,確實仁至義盡,挑不出什麼錯處。
但千幻也不會忽略,衆長老爲什麼非要去攻伴丘燈塔。
語言是一門藝術,挑不出錯處,不代表沒進行過誤導。千幻作爲蜃妖,本來就是誤導人的大拿。
這少年與徐老四的爭吵,是有意還是無心?
他與同伴對話,時常採用手語,就是防着千幻和肖文城偷聽。所以,用手語表達出來的纔是他們的真心話,對吧?
他沒有挑明,只是望向沙盤。
肖文城定了定神,低聲道:“妙湛天躲回天宮隊伍,沒有直上石龍峰,大概是要將養傷勢,順便也等着觀察、觀察仙尊的反應。”
沙盤上,天宮隊伍向着石龍山脈進發,妙湛天和祂的皮囊又不見了。徐長老臨終一搏,終究給幻宗爭取了一點時間。
“祂這一次用出時空裂隙,是有些蹊蹺。”自己的徒兒什麼水準,千幻再清楚不過。妙湛天借用真仙的皮囊可以擊敗他們,但要在同一時間把他們殺光,理論上不太可能。
偏偏妙湛天做到了。
賀靈川即問:“也就是說,妙湛天這一次神降幾乎做到了全盛降臨,實力無損?”
“有待觀察。”千幻面沉如水。妙湛天若無憑恃,也不敢進這顛倒海,“吞噬伴丘那枚銀梭,沾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鴻蒙之氣,或者叫作渾沌之力,才能夠撕裂虛空,吞噬我的弟子!”
肖文城面色一變:“渾沌之力?這已經碰及到大千世界的本源!”
難怪他的師弟們逃不過,莫說人力弗御,仙力也強不到哪裡去。
賀靈川不解:“被虛空吞噬之後,幾位長老去了哪裡?”
妙湛天拿出來的梭子,沾有大千世界的渾沌之力?他立刻想起大方壺裡的紅影,它也被稱爲渾沌。
難怪上古至寶之一的昊元金鏡打不贏它,也不知大方壺拿這昊元金鏡做什麼用。
“有可能被虛空當場壓爆,也有可能落入時空亂流。”肖文城低聲道,“無論是死是活,我們大概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從此便是生死相隔。
賀靈川心裡存疑:“我聽說,幻宗曾經有幾位長老進入腰子湖,結果一去不返?”
“我閉關期間,他們被困住罷了。”
“他們現在不宜露面,免得被天宮發覺。”肖文城道,“妙湛天以爲仙尊還在閉關,這是優勢,可以利用。”
千幻嗯了一聲,對肖文城道:“啓用所有玄晶庫存。過了今日,也用不上它們了。”
“是。”肖文城應聲出閣,跨兩步就從原地消失。
這是件大事,他得親自走一趟仙光洞。
吳誓道背叛師門、盜取玄晶事件之後,仙光洞支取玄晶的程序就變得異常嚴格。
掌門親至,當然就一路綠燈。
他一直走到仙光洞最底層,親手將指令交給秤盤妖。
這一回,秤盤妖沒有取出玄晶給他,而是打開底層的機關,露出一個黑漆漆的大洞,直徑至少三丈以上。
這洞也不知通往何處,靜悄悄地一點兒陰風也沒有。
寶庫裡跳出上千個砝碼,把每一箱玄晶都扛過來,嘩啦一下倒進這個大洞裡。
這可不是無底袋那樣的小口徑,秤盤妖頃刻之間就倒進去幾萬斤。
但這大洞還是深不見底,倒進去那麼多玄晶,連個水響都聽不着。
這也是個無底洞。
而在文暉閣,千幻真人反身走了兩步。一陣風吹來,他的身形就有些渙散。
這老傢伙是不是要消形了?賀靈川立刻開聲:“仙尊留步。在下有事請教!”
他在顛倒海危難之際伸出援手,幻宗從上到下都要承這一份恩情。現在他想問幾個問題,千幻真人總不能小氣到話都不肯說。所以千幻停下腳步,身形變化也停止了,微微側頭。
這是等着賀靈川提問了,他也不浪費時間:
“與顛倒海融爲一體,是什麼樣的感受?您能清醒感知到洞府內發生的一切麼?”
他即刻開啓求知模式。畢竟向真仙提問的機會,即便在上古時期也不多見。
賀靈川先前與肖文城、與幻宗衆長老的對話,顯然千幻真人是知道的。
甚至千幻都沒有多問一句幻宗與天宮的戰況,一定是掌握得比別人都齊全。
“身化混沌,玄而又玄。”千幻腳步一頓,緩緩轉身,“無識無想,全知全能。”
這話就有些玄奧了,董銳聽得蹙眉苦思,賀靈川卻暗道一聲,原來如此。
千幻說的是,當他融入這方小天地時,他就是天地、天地就是他,他沒有自我意識、沒有思考能力,但他又什麼都知道,甚至能將自己的能力借給門下使用。
賀靈川還想起了大方壺紅海當中那個龐大的身影。
那無物不吞的巨型怪物就是混沌。而千幻說,自己化爲了顛倒海小世界的混沌?
所以,混沌本身又是由什麼具化而來呢?
董銳也湊過來求解答:“仙尊大人,我們腳下這個世界,到底是真是幻?”
幻宗先前可以通過昊元金鏡變幻地貌、施展大神通,很明顯是借用了幻界之力;可地下有礦、土壤能長出靈草,這又很真實。
千幻卻沒有正面回答:“是真是幻,重要麼?”
董銳很誠實地搖了搖頭:“聽不懂。”
或許是看在他們解去幻宗之危的份兒上,或許是別的原因,千幻對他們表現出少有的耐心。
他隨手一指供桌上的蓮花:“這花是真的,對麼?”
董銳點頭。
千幻隨手招出一面鏡子,立在花瓶側方,再指着鏡中的蓮花:“鏡中花乃是幻象,對麼?”
董銳再點頭。
“你過來。”
董銳依言到鏡前站好,這樣鏡子裡也有一個董銳。
千幻伸手從鏡面拂過,鏡子裡的“董銳”就動了,左右看了看,好似沒發現鏡外的本尊,但看見了眼前的蓮花。
他低頭看了兩眼,隨手拈起一支蓮花,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露出“好香”的神情。
“對鏡中的‘你’來說,這蓮花是不是真的?”
“是。但……鏡中的‘我’並不是真的。”
“你確定?”千幻淡淡道,“你怎麼知道?”
董銳啼笑皆非:他本尊既然站在這裡,那鏡子裡的當然是幻象。
千幻又道:“你看真與幻的界限,就是這面鏡子,對吧?”
“……是。”鏡外是真,鏡內是幻。
“那如果這面鏡子消失了呢?”千幻打個響指,鏡子應聲而散,鏡內的一切自然也消失了,“供桌上的花,是真是假?”
董銳伸手取出一支蓮花,花杆子上還帶出幾滴清水。花瓣的質感並不絲滑,反而帶一點布質的粗糙,這就是蓮瓣獨有的手感,“是真的。”
“是麼?”千幻往邊上一指,“你再看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