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都營新宿線筱崎站,草薙取出手機。調出湯川的號碼,按下通話鍵。他把手機貼在耳邊,環顧四周。下午三點,這個不早不晚的時段人倒挺多,超市前依然擺放着成排的自行車。
很快就通了,草薙等待湯川接電話。
還沒等接起,他就掛了電話——他已經捕捉到了要找的人。
湯川坐在書店前的護欄上,吃着冰激凌。他一身黑衣白褲,戴着鏡片略小的太陽鏡。
草薙穿過馬路,走到湯川背後,湯川的眼睛一直盯着超市周遭。
“伽利略大師。”
本想出聲嚇他一跳,但湯川的反應出乎意料地遲鈍。他一邊舔着冰激凌,一邊如慢鏡頭般緩緩轉過脖子。
“你的鼻子果然靈,難怪大家揶揄警察是狗。”湯川表情絲毫不變地說道。
“你在這種地方幹嗎?我可不想聽到‘在吃冰激凌’這種答案。”
湯川報以苦笑。
“我還想問你在這裡幹什麼,答案顯而易見:你來找我。應該說,你是來打探我在做什麼。”
“既然你這麼清楚,那就老實回答,你在幹什麼?”
“我在等你。”
“等我?開什麼玩笑。”
“我可認真得很。剛纔我打電話回研究室,學生說你去過。聽說你昨晚也找過我,我想,只要在這裡等,你肯定會來。你應該從學生那裡聽說我會來筱崎。”
湯川說對了。
“你爲什麼來這種地方?”草薙提高了一點音量。他自認已經習慣這個物理學家迂迴曲折的說話方式,卻還是按捺不住煩躁。
“唉,你先別急,要不要喝杯咖啡?雖然是自動售貨機的咖啡,不過應該比我們研究室的速溶咖啡好喝。”湯川起身,把冰激凌的蛋卷殼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去超市前面的自動售貨機買了罐裝咖啡,湯川跨上一輛停在旁邊的自行車,徑自喝了起來。
草薙站着,打開罐裝咖啡,四下打量。
“你別亂坐別人的車。”
“不要緊,這輛車的車主暫時不會出現。”
“你怎麼知道?”
“車主把車放這裡,就進了地鐵站。就算只坐一站,來回起碼也得用三十分鐘。”
草薙喝一口咖啡,一臉厭煩地說:“你就待在這種地方,邊吃冰激凌邊看人來人往?”
“觀察人性是我的嗜好,很有趣。”
“少替自己吹噓,快說,在這裡幹嗎?別扯亂七八糟的理由。”
湯川聽了,轉過身,看着胯下自行車的後輪擋泥板。
“現在在自行車上寫名字的人不多了,大概是怕別人摸清底細。可以前人人都在自行車上寫上名字,時代一變,習慣也跟着變了。”
“你很在意自行車。之前也說過這話。”
看湯川的言行舉止,草薙開始漸漸明白,他在意什麼了。
湯川點點頭。
“對於現場棄置的自行車,你曾說那不太可能是故佈疑陣。”
“我是說,做這種僞裝毫無意義。如果是故意將被害者的指紋留在車上,犯不着燒燬屍體指紋。我們可是根據自行車上遺留的指紋查明死者身份的。”
“問題就在這裡,如果自行車上沒有指紋怎麼辦?你們就查不出死者身份了吧?”
湯川的質疑,令草薙沉默了十秒鐘,他壓根兒沒想過這個問題。
“不,”他說,“雖是因指紋和從旅館採集的失蹤男子的指紋吻合,才查明身份,不過,沒有指紋也不成問題。我們還做了DNA鑑定。我以前應該也說過吧?”
“我知道。這麼說,燒燬屍體指紋其實毫無意義,可是,如果兇手連這點都已事先計算好,怎麼辦?”
“你是說,兇手明知多此一舉,還故意燒掉指紋?”
“兇手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用意,不過不是爲了隱瞞死者身份。你想過沒有,那或許正是要讓你們以爲,棄置一旁的自行車並非故佈疑陣。”
這出人意料的猜想,令草薙霎時瞠目結舌。
“你的意思是,那正是故佈疑陣。”
“不過,我想不透故佈疑陣的目的何在。”湯川從跨坐的自行車上下來,“兇手想讓你們以爲,死者是自己騎自行車去的現場,這點毫無疑問。問題在於,這樣故弄玄虛有何意義。”
“難道死者並非自行前往,而兇手正想隱瞞這點?”草薙說,“就是說,死者早已遇害,爾後兇手把屍體搬到了那裡。我們組長就持這種看法。”
“但你反對這個說法,我記得你說過,嫌疑最大的花岡靖子沒有駕照。”
“如果有共犯則另當別論。”草薙回答。
“這個姑且不提。我現在在意的,是自行車失竊的時間。你們已確定是在上午十一點至晚上十點之間,但我覺得很奇怪。你們怎麼把時間鎖定得這麼精確?”
“是車主自己說的。這不是什麼複雜問題。”
“你說到重點了。”湯川拿着咖啡罐朝草薙一指,“怎麼會這麼輕易就找到車主?”
“這不難理解。車主報了案,覈對一下報案資料就行了。”
聽草薙這麼回答,湯川低聲沉吟。雖然隔着太陽鏡,也能看出他目光的嚴肅。
“你又想到什麼?”
湯川凝視着草薙:“你知道自行車的失竊地點?”
“當然知道,正是由我負責詢問車主。”
“能不能帶我去看看?應該就在這附近。”
草薙回看湯川。他很想問他,爲何要深究到如此地步?但他還是忍住。湯川的眼中,正散發出每次專心推理時的敏銳光芒。
“走這邊。”草薙已邁開步。
自行車失竊地點距離他們喝咖啡之處不到五十米,草薙站在一整排自行車前。“車主說她用鎖鏈把車鎖在這裡的欄杆上。”
“兇手剪斷了鎖鏈?”
“應該是。”
“那表示,兇手事先準備了鏈條剪……”湯川說着,盯住整排自行車,“不掛鎖鏈的自行車好像比較多,爲何自找麻煩?”
“也許兇手看中的自行車正好掛了鎖鏈。”
“看中的……”湯川自言自語地嘀咕,“到底看中何處?”
“你到底想說什麼?”草薙有點不耐煩了。
湯川轉身面對草薙:“我昨天也來過這裡,就像今天一樣,觀察周遭環境。這裡一整天都停放着自行車,數量多得驚人。有的車鎖得好好的,有的胡亂放着——兇手爲何選中那輛?”
“並不能確定就是兇手偷的。”
“假設是被害者自己偷的。爲什麼偏偏選中那輛?”
草薙搖頭。“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被偷的是一輛毫無特別之處的普通自行車。只是隨手選一輛,如此而已。”
“不,不對。”湯川豎起食指,在草薙面前搖晃,“告訴你我的推論。那輛自行車是新車,沒錯吧?”
草薙宛如遭到意外突襲,他回想起和車主的對話。“沒錯,”他回答,“我想起來了,車主說上個月剛買的。”
湯川理所當然地點點頭。“正因如此,纔會特地鎖上鍊條,纔會一失竊立刻報警。反過來說,兇手就是想偷這樣的車。明知沒掛鎖鏈的自行車多的是,還是特地準備了鏈條剪。”
“你是說,兇手故意找新車下手?”
“是。”
“爲什麼?”
“問題就在這裡。若如此推想,兇手的目的顯然只有一個,就是希望自行車車主報警。這樣一來,就會對自己產生某種好處——起到誤導警方偵查方向的效果。”
“你的意思是,目前雖已確定自行車是在上午十一點至晚上十點之間失竊,但這可能是錯的?可是,兇手怎麼可能預料到車主怎麼說?”
“就時間來說應該是。車主絕對會指出一件事,就是失竊地點在筱崎車站。”
草薙倒抽一口涼氣,瞪着物理學家。
“難道這是故佈疑陣,好把警方的注意力引向筱崎車站?”
“是。”
“我們的確在筱崎車站花了不少人力和時間,如果你的推斷正確,那一切都是白費功夫了?”
“也不至於白費,畢竟自行車在此失竊是事實。這個案子可沒單純到僅憑此就能找出什麼線索。兇手的設計遠比你們想的更巧妙、更精緻。”湯川說着轉過身,邁開步子。
草薙連忙追上:“你去哪裡?”
“回家呀,這還用說。”
“等一下。”草薙抓住湯川肩膀,“我還沒問你最重要的事:你爲什麼這麼關心這個案子?”
“我不能關心?”
“你回答我。”
湯川甩開草薙的手,“我是嫌疑人?”
“嫌疑人?怎麼可能。”
“既然不是,要幹什麼是我的自由。我無意妨礙你們辦案。”
“那我就不客氣地直說了:你以我的名義,對那個住在花岡靖子隔壁的數學老師撒什麼謊了吧?你還告訴他,我想請他協助調查——我有權問問你的目的。”
湯川定定看着草薙,流露出難得一見的冷峻表情。
“你去找過他?”
“去了,誰讓你什麼都不告訴我。”
“他說什麼?”
“慢着,現在問話的是我。你認爲那個數學老師和命案有關?”
湯川並未回答,避開草薙的視線,再次邁步走向車站。
“等一下!”草薙在他背後喊。
湯川佇足轉身:“我事先聲明,唯有這次,我不能全力協助你。我是基於個人理由在追查此案,你最好不要指望我。”
“那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提供線索給你了。”
湯川聽了垂下眼簾,然後對草薙點點頭:“你要這樣也沒辦法,這次,我們各自行動吧。”說着邁步走出。他的背影帶着果決的意志,草薙不再喊他。
草薙抽完一根菸才走向車站。這樣消磨時間,是因爲他直覺最好不要和湯川坐同一班電車。雖說不清楚原因,但這次的案子顯然和湯川的私人問題有關,而且湯川正企圖自行解決。他不想妨礙湯川思考。
草薙在地鐵裡邊晃邊想,湯川究竟在苦惱什麼……
是因爲那個數學老師?那人姓石神。可是根據目前的調查結果,石神沒有半點涉案跡象,他只不過是花岡靖子的鄰居。湯川爲何如此在意他?
草薙的腦海裡又浮現出在便當店看到的情景。傍晚,湯川和石神一起出現。據石神說,是湯川提議去弁天亭。
湯川不是那種做無謂行動的人。他和石神一起去那家店,一定有其用意。究竟是爲了什麼?
草薙這時纔想起,工藤邦明緊接着出現了,不過湯川不像早已料到這點。草薙不禁想起從工藤邦明那裡聽來的種種說辭,但他不曾提到石神。應該說,他沒提到任何人。工藤當時說得很明白:我不喜歡幹這種無聊的事。
霎時間,草薙腦中閃過某個念頭:不喜歡幹這種無聊的事……這句話,是在說什麼的時候冒出來的?
“就連現在,正有客人爲了看她纔去買便當。”他想起工藤當時按捺着不快說出這句話的表情。
草薙深吸一口氣,猛然挺直腰桿。坐在對面的年輕女子,像看到變態狂似的瞪着他。
草薙擡頭看地鐵路線圖。在濱町下車,他想。
很久沒握方向盤了,但開個三十分鐘後,也就習慣了。只是在找空位停車時費了一點兒時間。石神覺得,無論停在哪裡,都會擋到其他車。幸好有輛小貨車胡亂停下,他決定緊貼其後停車。
這是他第二次租車。在大學當助教期間,有一次帶學生去發電廠參觀,非開車不可,只好去租車。當時租的是七人座的客貨兩用車,今天則是國產的小型車,開起來輕鬆多了。
石神瞥向右斜方的大樓,上面掛着“光輝印刷有限公司”的招牌,是工藤邦明的公司。
要找到這家公司,並不困難。從草薙那裡,他知道工藤這一姓氏以及經營印刷公司這個線索。利用網絡,他又找到了彙集印刷公司的網站,還逐一查找位於東京的公司。經營者姓工藤的,只有這裡。
今天一放學,石神立刻前往租車公司,租下事先預訂好的車,到達此地。
租車當然伴有危險,就各種角度而言,都會留下證據。不過,他已經過深思熟慮。
車上電子鐘顯示,此時是下午五點五十分。幾名男女從大樓正門魚貫走出。確認其中有工藤邦明的身影后,石神不禁身體一僵。
他去拿副駕駛座上的數碼相機,眼睛貼近鏡頭,焦點對準工藤,拉近焦距。
工藤還是一樣,穿着時髦洗練。對石神而言,連該去哪裡才能買到這種衣服都不知道。靖子原來喜歡這種男人,石神再次暗想。不只是靖子,世上大部分女人,如果讓她們在我和工藤之間選擇,必然都會選擇工藤。
在妒意的驅使下,石神按下快門。閃光燈關着,天色尚早,四周仍很明亮,液晶畫面上鮮明地映出工藤的身影。
工藤繞到大樓後面去了,石神早已確認過,那裡是停車場,他等工藤把車開出來。
一輛奔馳開出,是綠色的。看到工藤在駕駛座上,石神連忙發動引擎。
石神駕車尾隨。他不習慣開車,要跟蹤當然更非易事,立刻就有別的車切進來,幾乎跟丟了。紅綠燈轉換時更難。幸好工藤開車注重安全,並沒有開得太快,碰到黃燈信號也規矩停車。
石神反而擔心,靠得太近會被對方發現,但又不能放棄。他已作好被人察覺的最壞打算。
因爲對路況不熟,石神不時瞥向衛星導航系統,看樣子,工藤要開往品川。
車流量增大了,跟蹤漸漸變得困難起來,一個不留神,一輛大卡車插了進來,一下子完全看不到奔馳了。石神正在猶豫是否該變換車道,前方亮起了紅燈,大卡車排在路口第一個——奔馳已絕塵而去。
到此爲止了?石神失望地咋舌。
然而綠燈亮起後沒多久,就看到一輛奔馳在前面的紅綠燈處準備右轉,是工藤!
道路右邊有飯店,工藤似乎準備開進去。
石神毫不遲疑,跟在奔馳後面。對方或許會起疑心,但既然跟到這裡,已經不能回頭了。
右轉燈亮起,奔馳轉彎,石神跟着走。進了飯店大門,左側有一通往地下的坡道,大概是停車場入口,石神跟着將車滑進去。
工藤拿停車券時,略微回了一下頭。石神連忙縮起脖子,不知道工藤是否察覺到什麼。
停車場空蕩蕩的,奔馳就停在入口附近。石神則把車停在離那裡很遠的地方。他熄掉引擎,立刻抓起相機。
石神先按快門拍下工藤下車那一瞬,工藤正在留意石神這邊。看來他起了疑心,石神頭垂得更低。
工藤直接走向飯店入口。確定他的身影消失後,石神才發動汽車。
有這兩張就夠了……
由於在停車場待的時間很短,通過出口柵欄時沒有被要求交費。石神慎重地打着方向盤,開上細窄的坡道。
他正在思考搭配這兩張照片的文字。腦中擬出的文字,大致如下:
我已查明與你頻頻見面的人是何來歷。我特地拍下照片,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我想問你:和這個男人是何關係?如果是戀愛關係,那你嚴重背叛了我。你也不想想,我爲你做了什麼?我有權命令你,立刻和這個男人分手。否則,我的怒火將燒向他。讓此人經歷與富樫相同的命運,對我而言易如反掌。我已有此心理準備,也有辦法做到。再重複一次:如果你和此人有男女關係,我決不允許這種背叛。我一定會報復。
石神喃喃複誦着擬好的文字,他吟味着,是否具有威嚇效果。
信號燈變了,石神正想離開飯店,突然看到花岡靖子從人行道款款而來。
石神不禁雙目圓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