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上一杯熱茶,白曼殊桌下被黑色絲襪裹住的美腿彼此交換交疊,手上則隨手翻開了一頁。
“山海經內容真僞暫時不做討論,我們並不知曉背後的真相,可以假定爲假,亦可假定爲真,現在就假定山海經爲真,然後進行研究。”
聞言,江莫點頭。
喝了一口茶,白曼殊說道:“你可知道山海經流傳至今已經換了好幾個版本,現版已經是刪節無數次之後的結果。”
“漢、隋、唐都有過整理編校吧。”江莫說。
“最早的山海經包羅萬象,天文地理,歷史民俗,無所不包,它以圖爲主,配以少許字,傳至今已經變成純文字版,配圖反而少之又少了,其中變故不得不提到一個人,西漢末年劉歆。”
江莫神情一振,“哦?我恰好知道這傢伙,王莽篡漢之後劉歆曾改名叫劉秀,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沒多久就被王莽果斷弄死了,很有想法,好像在當時算出來了非常接近圓周率的數據,當得上文學家天文曆法學家,總之成就蠻多的。”
微微頷首示意江莫說的不錯,白曼殊繼續道:“和平年間,皇帝命劉歆與他父親一同整理皇室典藏,其中就包含了山海經。可能你不知道這次整理皇室典藏意味着什麼,可以說,對華夏的文化傳承做出了巨大貢獻,是劉歆一輩子抹殺不掉的巨大功績。”
微微緩一口氣,她接着說:“那時候文化傳承非常不方便,項羽破秦,一把火燒了咸陽宮,當時的書籍燒壞不少,傳承到漢朝文帝時期又有一場大火燒了第二遍,於是皇帝纔想起這些書籍應該保護一下,就命人整理,可是,竹筒亂丟亂放,很多又被燒得只剩隻言片語,往往數年才能整理出一套,效率奇慢,直到,劉歆父子接手此事。”
江莫:“他們做成了這件事吧。”
“嗯呢,儘管劉歆後來意圖謀朝篡位,以至於晚節不保,但這件事上還是很厲害,用了二十來年吧,十餘宮殿的竹筒被他們整理好,用一座宮殿就裝下了。”
白曼殊的話意有所指。
畢竟十多座宮殿的資料整理成一座宮殿,內存被清了這麼多也太明顯了。
又說了劉歆意圖謀朝篡位,這在指劉歆人品有毛病啊。
確實,任何一個瞭解這段歷史的人,對劉歆改名劉秀這一點都有無盡的槽想要吐。
領會到意思的江莫順着往下問:“被劉歆這傢伙給刪減了?”
“可能有些東西確實拼湊不起來吧,刪減時也做過批註自己刪了多少與緣由,劉歆的《上山海經表》上有說,山海經三十二篇,今定爲一十八篇。”
所以,還有十四篇一無所蹤。
江莫知道山海經的具體篇幅確實存疑,衆說紛紜。
“刪除十四篇山海經的理由是什麼呢?可以看一下劉歆劉向父子的刪節的理由,總結一下大體有三,第一,重複的,就刪了;第二,認爲是僞作,就刪了;第三,認爲不符合當代獨尊儒術的思想方針,所以刪了。第三點從《荀子》上可以推測出來。”
這第三點,堪稱古代404。
說起被刪節,《荀子》那叫一個慘,三百二十二篇給活活刪成了三十二篇。
刪掉了十分之九。
荀子的思想是啥: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
也就是不管老天下雨下雪還是下冰雹,和當朝在位皇帝是不是好皇帝莫得任何關係。
漢朝當代思想觀念又是啥,獨尊儒術啊!
儒家大佬董仲舒他老人家的天人感應正大行其道呢,天人感應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天災人禍什麼的,是你皇帝有罪,德行要不得,上天感應到了所以上天賜給你的懲罰。
總之就是把所有的鍋都甩在皇帝頭上。
荀子與董仲舒兩種思想觀念可謂完全相悖。
所以說,不刪你荀子刪誰啊,要不是你的那句名言太出名了,都刪個乾乾淨淨。
“山海經也是因爲第三點被刪的嗎?”江莫能聽出白曼殊的潛臺詞。
“著名史學家司馬遷曾經這麼說過:《禹本紀》《山海經》吾不敢言也。一本講怪力亂神的山海經而已,原本中有什麼內容,讓司馬遷看過之後,明明提了一句,卻又偏偏不敢明說呢?”
白曼殊以問代答,但意思都已經表達了出來。
順着白曼殊的問題,江莫往下推測。
很顯然,是山海經中有違西漢大環境的內容,所以司馬遷這種認真的小夥都在經歷過複雜的思考後,選擇閉嘴保平安。
山海經這部分不能公開的內容到底指哪方面,不言而喻。
畢竟司馬遷還是個老實人,偏偏把禹本紀也拿出來和山海經放在一起提了一嘴,已經在明示各位,山海經那部分內容,就是記載三皇五帝的內容。
另一種歷史真相里截然不同的三皇五帝。
江莫不禁回想起了一本書。
編著於春秋年代的一本《竹書紀年》中,可是明白的推翻了史記裡第一位賢相伊尹的光正形象,揭露出了其別的面目,當然,仍需考證,畢竟經過了宋代的重新整理,降低了可信度。
竹書紀年是華夏古代唯一留存的未經秦火的編年史。其內容對儒家幻想的世界極盡打擊與嘲諷。
舜殺堯、禹殺舜、啓殺益。伊尹殺商王太甲。
可以說很毀三觀了。
讓整天吹周禮,聖君朝代美好的孔子知道了分分鐘詐屍,棺材板沒人壓的住。
儒家根基分分鐘砸個稀爛。
當然,還是由於歷史久遠,文字辨識難度,宋代重編等等原因,這本竹書紀年爭議不小。
“風氣開放的盛唐,詩人李白寫下過《遠別離》,其中後半段……或雲,堯幽囚,舜野死,九疑聯綿皆相似,重瞳孤墳竟何是。帝子泣兮綠雲間,隨風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
白曼殊吟詩作爲結尾,端着茶杯品嚐起來。
她要說的,已經說完了。
“有意思。”
沉默半晌,江莫嘴角帶笑。
或許,保住怪研部,除了可以表達一下自己反對妹妹、柳千歲的心情外,其本身能夠帶來的樂趣,也足矣讓自己爲之努力守護。
堯舜禹的真相,江莫其實並不關心。
和睦的禪讓也好,陰暗的權謀也罷,都已經是過去式了。
但是挖掘其中不同的真相,確實很有意思。
很開心。
“以上觀點有一些漏洞,所以你的推測結果,也有問題。”
“哦?”
“你的推測從山海經遭到刪節這一點開始,再從被刪節的原因上下手,最後從旁證得三皇五帝的另一種真相,但,如果山海經其實並沒有遭到刪節呢?”
“怎麼說呢?”
放下了茶杯,白曼殊幽深漆黑的眸子,注視着江莫。
江莫略作沉吟,組織了下語言,“你對劉歆父子刪節山海經的第三點理由上,用的是人情推測方法,也就是說,是站在劉歆他不是個好人,莫得風骨,所以用屁股決定腦袋,就把山海經刪了,但是,這只是你的推測,晚年的劉歆確實腦子有毛病,但早期的劉歆,還不能下這個定論。”
江莫拿出手機,隨手搜了一下,“哦,幸好還記得名字,不然內容現在我也背不下來,你看。”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孫卿書錄》: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向言,所校讎中《孫卿書》凡三百二十二篇,以相校,除復重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二篇
江莫道:“雖然把荀子三百二十二篇弄成了三十二篇有點誇張,但人家明明白白說了這就是去重,你不能沒有證據就說人家人品低劣,私心作祟啊,還有這些。”
《晏子敘錄》:校訂前共有三十篇,八百三十八章,最終定爲八篇二百一十五章。
《敘錄》又云:“晏子蓋短,其書六篇……又有復重文辭頗異,不敢遺失,複列以爲一篇,又有頗不合經術,似非晏子言,疑後世辯士所爲者,故亦不敢失,復以爲一篇。”
《管子書錄》:校訂前共有五百六十四篇,最終定爲八十六篇。
“從這些不難得出結論,所謂的校訂前有多少,都只是蒐集到的所有相關材料,就好像你要用到口紅我就把所有口紅都給你,但你實際只需要一支口紅。所以,不能說是刪節刪減,而是單純去掉重複部分與僞作,畢竟你也說過,原本的書庫太亂了,十多個未加整理的宮殿,重複很多也正常不是嗎?”
否定杜撰出來的刪節第三理由,剩下的也就不攻自破了。
無論是司馬遷的言論的捕風捉影,還是李白的一首詩,亦或者竹書紀年,說到底,都無法成爲直接證據。
反正司馬遷沒直說,咱就可以當做不存在,畢竟只是猜測;李白寫個詩還不至於成爲史料;竹書紀年不太好搞,但其本身還有爭議。
“是呢,經不起推敲的,好了,山海經的事情我們有機會再聊,裡面還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搖了搖頭,白曼殊沒有繼續辯下去的意思,指了指江莫的身後,道:“部長來了,有事就辦吧。”
循着白曼殊所指,果然看到了染着絢麗金髮的柳千雪部長,正笑吟吟的倚在門後看着呢。
她招了招手,轉身離開部室。
江莫站起身跟上。
待到江莫離開後,兩隻聽了一陣天書暈頭轉向的蘿莉才緩過神來,有些生悶氣。
白貓耳朵的盼兮鼓起臉頰,“曼殊姐姐爲什麼要和他講那麼多呢,哼!”
黑貓耳朵的嫣兮叉起了腰,“明明只是一個拋棄我們的負心漢,哼!”
“別說出這麼有誤會的發言啊。”白曼殊不禁苦笑,傷感的目光環伺一圈身周的事物,帶着不捨與悵然,“我只是想給怪研部留下一點東西,或許有一天,有人記得,這裡有一個很有趣的志怪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