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元並沒有再在宗門對於西漠的謀劃一事上過分細化深入。
倒不是因爲不信任天衍,而是因爲說多了天衍反而會陷入兩難的境地。
畢竟,二人的立場天然相悖。
作爲相國府嫡子的立場,他想看到的事宗門一方的謀劃破產。
而監天閣聖女的立場,她肯定是希望整個計劃能夠成功落實。
現在他只是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爲她分析一番尚且還好,但若是涉及到他的應對方式,無異於把天衍架在火上來烤。
思緒縹緲,好胸弟的生死不明、他與她之間相悖的立場,煩亂的情緒逐漸在許元心間蔓延,最終化作了一聲嘆息。
擡眸看向那愈來愈近的堡壘巨城,許元狹長的丹鳳眼中也泛起了一絲無奈。
對於如今西漠局勢的無奈。
許元他能夠看出對方的一切謀劃都是圍繞着那牧氏商會,一切的手段也都是通過牧氏商會來佈局。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牧氏商會已經掌握了鎮西軍五成左右的經濟來源,更別提那些互相高度綁定在一起的產業鏈條。
這麼數十年下來,鎮西軍的內部可能已經被悄然分化。
而且牧氏商會在這些年裡所做的可不僅如此,
他們,一直與韃晁人的一些部族有着交易往來。
大炎西北邊疆最大的兩個話事人,鎮西府和韃晁王庭都被牧氏商會以經濟手段不同程度的滲透了。
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經營佈局,牧氏商會背後之人其實已經可以把這潛藏在暗處的陰謀轉化爲明面上的陽謀。
而對於這份陽謀,相國府似乎根本沒有反制的手段。
就如同宗門一方所想,他們的勢力都被束縛在北邊,根本無法調度對等的勢力與他們展開博弈。
而若等到帝安一切塵埃落定,西漠這邊估計黃花菜都涼了。
對於整個局面的分析,都是隨着新的信息而不斷更迭。
在現有的信息下,許元能夠找到的破局點就只有兩個。
第一,尋到下落不明的李君武與大漠神女。
她們二人很重要,甚至重要到可以說是造成如今大漠風起雲涌的核心。
保住李君武的性命,讓她這險象環生的女兒親口去提醒那位鎮西侯防備牧氏商會。
雖然此舉有很大不確定性,因爲鎮西侯的態度一直並不明確。
許元對其的印象也一直都是覺得這是一個想要擺爛的老頭。
因爲在帝安之時,許元便經常聽李君武唸叨她家的老頭子一直都想卸甲歸田。
牧氏商會能夠發展至今,未嘗沒有鎮西侯的默許在內。
而就算李君武成功勸動了這老人家,以牧氏商會對鎮西侯府的滲透程度來講,可能直接會引爆鎮西侯府的內戰。
不過不管哪一個結果,都要比鎮西侯府直接被和平演變了要好。
至於那位大漠神女更是不必多提。
當初許元他自己就給他老爹提議過,通過操縱支持這位腰精,從而達到干涉大漠內政的目的。
掌握了她,牧氏商會背後之人將韃晁人收入囊中的計劃便會直接破產。
想到這,無奈之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拍在了許元的心間。
大漠如此之大,人又失蹤幾個月,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換而言之,擺在許元面前的破局點其實只有第二個。
利用牧興義。
這三名聖人是如今西漠最大的變數。
從邏輯上來看,那一家子人不太可能與牧氏商會背後之人有聯繫。
一是因爲牧氏商會構陷了牧興義二十餘年,於情理上牧興義不太可能與其合作。
二是因爲這一家子人都太魔怔了,太不受掌控。
是個人都無法允許在這種爲期數十年的龐大謀劃之中,存在一個如此之大的變量。
即便步行,許元與天衍趕路的速度也並不算慢,不過三刻鐘的時間便已然抵臨了鎮西府城之下。
比起月餘前他們出城之時,巍峨壯闊的鎮西府城此刻顯得更加繁忙了。
巨大的城門之下,無數的車架排成了長龍等候着調度的命令,而那條連通千棘峽兩側的寬敞崖道,此刻更是已然被徹底軍管,身着黃褐色甲冑的鎮西軍檢查着每一輛來往的車架。
由於不想在這個時間點太過引人注目,許元也便沒有出示相府令牌的意思,和天衍一同混在了那條入城的長龍隊伍之中。
妖獸蹄踏聲與時不時發出的響鼻伴隨着周邊幾名商旅的交談聲嘈雜入耳。
一名頭裹黑巾的男人聲音渾厚粗獷:
“老柳,你們也是從漠南都轄府那邊回來的?”
柳姓男人赤裸着上身,古銅色肌肉棱角分明,搓了搓手,笑道:
“你也知道,俺就做點一小本買賣,哪敢跑那麼遠。”
“那金桐城那邊應該沒有戰事?”
“一路都還算安全,怎麼這麼問?漠南都轄府那邊出事了?”
“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戒嚴了而已。”
“戒嚴?你這次跑了那頭,不賺大發了。”
“也就小賺了一筆而已,尋常米價六文一斤,那邊已經到了十紋。”
黑巾男人粗獷的聲音帶着得意,含笑着說道:“這次回去進貨過後,我和老馬他們幾個準備合夥多販點糧油,一起送去都轄府那邊,你要不要一起來,多點人多點照應。”
“.”
“.”
商旅小販的交談大多都圍繞着行商,對於這些底層的小商旅而言,商機基本上都來源於互相間的口口相傳。
聽着這些帶着市井氣息的交談,許元倒是下意識摸了摸下巴。
大炎米價大體是在五紋一斤,漠南都轄府距離產糧地稍遠,因此漲到了六紋左右。
如今戰事已起,都轄府那邊的米價竟然才翻一番不到麼?
看來那頭戰事打得還挺順利。
心中想着,許元略微瞥了一眼身側頭戴幕籬的少女,輕聲傳音:
“入城之後,你打算怎麼做?”
鎮西府城作爲邊關重鎮,一經入城之後,他的安全基本上便已然能夠得到保證,天衍也便沒有繼續護他安全的必要。
天衍透過那白色紗帳盯着許元看了數息,輕聲的說道:
“你看起來一點都不相信牧興塵的話。”
“你是指三聖襲城?” “不然?”
“我是覺得不太可能。”
許元緩聲的回道:“牧興義雖然已經是聖人,但那傢伙是以古獸血脈吞噬自家老爹而強行破的聖,戰力上根本沒有達到聖階的門檻,更別提莞夫人因爲分娩還未恢復到全盛狀態。憑他們這三個帶着水分的聖人來襲擊鎮西府城這種重鎮,起碼得交代兩個在這。”
天衍沉默一瞬,聲音清冷的反問:
“你是不是忘了,蟲聖可是能操控蟲潮的,萬一牧興義繼承了它的這種能力呢?伱應該知道千棘峽裡的妖蟲有多少。”
“可動機呢?”
許元慢條斯理的輕聲說道:“他們有任何來襲城的理由麼?確實,吞噬生靈能夠幫助他們的孩子快速成長,但他們壽命近乎無窮無盡,慢慢來不好麼?現在可還沒禮崩樂壞呢,一旦襲城他們面臨的將是整個大炎的追殺。”
這個道理天衍自然也懂,但她想提醒卻是另一件事:
“可問題是,爲什麼他要告訴牧興塵這個信息,你想過麼?”
“當然想過了。”
許元輕輕嘆了口氣,一邊跟着長龍般的隊伍緩緩向前,一邊細聲回道:
“但我這不是找不到答案麼?”
天衍沉默了少許,冷聲回道:
“希望你心裡有數,半月之後我會去做我自己的事情。”
聽到這話,許元心間泛起一陣暖意,湊近些許,伸手想要去攬她的腰肢:
“擔心我啊?”
天衍蹙着眉頭側身躲過,美麗的金眸透過幕籬瞪了他一眼:
“周圍人這麼多,你能不能改一下你這登徒子的性子!”
說罷,少女又輕哼一聲,細聲補充道:
“還有,剛纔那話是天夜的意見。”
“.”
許元臉上的笑意瞬間沒崩住。
而天衍沉默了一瞬,胸惡的哼道:
“你再笑我把你臉撕了!我我又沒說我和天夜的意見相悖。”
說到最後,少女兇巴巴的語氣逐漸弱了下去
不走後門,入城的手續極爲繁瑣,足足過了一個時辰,許元與天衍才進入了鎮西侯府。
天衍的目光粗略的在那高聳的城牆之上掃視了一圈,輕聲的說道:
“這鎮西府城應該新調度來了很多的新軍,算上我們在城外見到的,起碼有四個營駐紮於此。”
走在大街上,看着周圍熙然的人羣,許元整個人都放鬆了很多,一邊打量着來往行人,一邊隨口回道:
“鎮西府城地理位置關鍵,乃是漠南都轄府最重要的糧道,如今戰事已起,重視是肯定的。
“不過這城內尚未實行管制,說明一切應當都在掌控之中。”
“.”
聽到這話語,天衍正想回話,卻注意到身旁許元的目光好像有點不對。
大漠民風開放,很多女子都是穿着條裹胸褻褲便能上街。
而身旁這死人此刻的目光正死死的盯着那些女人。
正欲發作,卻被許元未卜先知。
他笑眯眯的回眸,輕聲道:
“你不給我看,還不讓我去看別人,哪有你這麼霸道的?”
下意識的天衍覺得他是在誇她,但隨即便冷哼道:
“我有說什麼嗎?”
“沒說啊,我只是自言自語。”
說罷,許元又把目光落在了街上的小姐姐們的纖腰豐胸之上:“你若是願意給我看,我哪會去看這些庸脂俗粉?”
說罷,他又在天衍徹底炸毛之前收回了目光,肅聲說道:
“接下來我準備去找個老熟人,你要不要一起來?”
天衍小小的胸脯不斷起伏,聲音清冷:
“我這守舊的人跟着許公子您,應該不會打擾到你的好事吧?”
許元聳了聳肩,笑呵呵的說道:
“這倒不會,因爲我是去見男人。”
天衍愣了一瞬,蹙眉問:
“你在這還有舊識?”
許元理所當然的說道:
“黑鱗衛的人啊,失聯了這麼久,肯定得先和家裡吱會一聲。”
聽到家裡人,天衍美眸一黯,沉默了數息,低聲道:
“我把你送到那裡,就不進去了。”
“.”
許元沉默着沒說話。
鎮西府城內的街巷並未因戰爭而蕭條,反而比起當初更加的熙攘繁華。
各種奇裝異服的人羣於其中來往,城內帶着西域之風建築比起大炎腹地增添幾絲異域的美感。
一路走過,許元與天衍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天,目光不斷的在四周徘徊。
而在路過一條頗爲冷清的街道之時,他忽然下意識頓住了腳步。
目光也停留在了街邊的一處店鋪之上。
那是一處販奴的店鋪,專門售賣一些俊美男女的賣身契。
哦,不對,現在大炎已經沒有賣身契了,應該稱呼爲長工契。
李耀玄登基握穩權柄,與那老爹着手改革新政的第一件事就是逐步把賣身契這種制度給廢除了。
原因倒不是爲了所謂的解放人權,主要是因爲奴隸不算人,不用納稅。
現在應該叫長工契。
天衍目光帶着幾分奇怪的跟着他的視線望去,又不自覺的蹙了蹙眉。
不過這次她倒是沒有吃飛醋,因爲他知道許元對於這種販奴的行徑不是很感興趣,而且很多的情報的接頭點都是僞裝成類似的商鋪。
沉默了少許,她輕輕的問道:
“到了?”
“沒有。”
許元搖了搖頭,輕聲道:“看見個故人。”
“啊?”
天衍下意識的朝着那邊望去,但卻只看到了那清冷的店鋪。
裡面之人修爲不低,這種人物應該是不方便讓她看見面容.
沉吟一瞬,
天衍沒有讓他難做,伸手拍了拍許元的後背,低聲道:
“我應該不方便進去吧,我在門口等你。”
許元略微遲疑,還是點了點頭:
“我很快就出來。”
這家販奴的店鋪並不算大,裝潢帶着西域風格,正廳之中一共有着三人。
一名垂眸看書的管事,和被用鐵鏈拴住脖頸以作招牌的兩名靚男俊女。
見到有人走入,那名坐在櫃檯後方的魁梧管事直接關上書籍,緩緩站起了身,似乎對許元的到來早有預料。
對視一瞬,
許元衝着其點了點頭,傳音略帶疑惑:
“黃先生,你怎麼會在鎮西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