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0章 半月

受益於數十年來的嘉景朝治,平仙稅法以極高的效率傳遍了大炎各處的地方府衙,但就如炸彈入水後,會經一段空窗期後再行爆發,大炎十四州在這期間都陷入了一陣詭異的靜謐。

暴風雨前的最後寧靜。

距北狩之日,已有半月。

京城內這些天來發生了很多事情。

平仙稅法在朝堂上雖驚起千層浪,但九成九的庶黎卻依舊不會知情,甚至直到戰爭徹底爆發的那一刻,他們都不會知曉起因爲何。

也因此對市坊間小民影響最大的,興許便是城外的金甲禁軍被撤走,皇城司放鬆了京師的出入管制這兩條政令。

帝安承平已久,進入軍事管制的事態已經數十年未曾有過,如今恢復常態,自然讓酒肆青樓中的文人雅士們高談闊論着這些政令的緣由。

有人說這些禁軍是被調去了前線籌備戰爭,也有人說這些禁軍從一開始便是爲了防備相府篡位,如今新法頒佈,皇族與相府之間短時間內都不會爆發衝突,還有人說聖上已然清除了賊相,所以不必再戒備。

都是一些儒生文人通過一些片面的消息,加上部分腦內補全,分析出自己的真知灼見。

說錯便作無事發生。

說對那便是未卜先知,足以換取名聲。

但說者無心,聽着有意。

各種流言一時間充斥在帝安城內的大街小巷中,不過也是這些流言讓盤踞在京城上空的肅殺壓抑消弭了不少。

當然,以上皆是市井百姓的看法。

帝京內的肅殺確實消散了很多,但實際是因爲城內的富商巨賈、中小世家們得到了那來自朝堂上的確切消息。

平仙稅法雖然是災難性的國策,但怎麼說也算利空落盡。

入秋以來禁軍封城,城內最忐忑的便是他們了。

這些富商巨賈、中小世家不比那些天潢貴胄,他們沒資格在賭桌上提前下注,想成爲“通天人”,也沒有門路去納名掛靠,但自身擁有的財富權力又讓他們比下面的市井小民知道得更多一些。

這真的挺絕望的。

人最怕的是未知,

而作爲一個勢力最怕的則是國策之變。

那些朝堂公卿一日未下國策,誰都不敢妄自擅動,如今定局已成,懸着的心反而落定入肚。

既然戰爭的陰雲已然不可避免,剩下的便是各憑本事的風險規避能力,而且帝安作爲國都,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應當都應是大炎相對安全的地界。

但就在這些日如此想着的時候,皇城司那邊傳來的消息,讓他們再度陷入了惶惶不安。

城北的二皇子領軍入城了。

月明星稀。

這半個月的時間裡,許元便一直待在墨隱閣內過目着從各地如雪花般紛飛而至的奏摺。

大多都是與平仙稅法相關的事宜。

那一日他在朝堂上呈遞的信箋奏摺雖名平仙稅法,但實際並沒有實際的內容,只是從宏觀微觀兩個層面大體陳述了通過仙稅的必要性。

若說平仙稅法是一枚子彈,那他許元其實僅僅只是扣動扳機的人。

真正的平仙稅法是一個龐大體系,在過往數十年裡在那老爹主導下步步完善而成。

文書內容足有百萬字之多,囊括本案新法數百,新規上千,各類指導意見,以及實行的順序和數千種突發情況的預案。

且。

內外兩份,一虛一實,

虛對外,是仙稅明面上的實行方式,以宗門會配合作爲前提。

實對內,以備戰爲主,以宗門興兵爲前提。

廂室寂靜,銘文燈散發着清冷的幽光,將案牘上最後一份卷宗覽盡,許元緊蹙的眉頭靠在椅背,輕輕按壓着略微發脹的眉心,回憶着這些日子奏摺內容,終是嘆息出聲。

如果要用一個字形容他對新法落實的評價的話,那麼“亂”無疑是最契合的。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即便做好了各種準備,但當真的開始落實的那一刻,百種千樣的問題還是瞬間便爆發了出來。

紙上得來終是淺。

什麼倉儲空了、什麼礦脈坍塌、武館拉不出足量的武徒、草藥靈石不及產出等等等等.

光是進入戰備的狀態,下面的亂子便已然讓許元感到陣陣窒息,若真的打起來,他都不敢想會亂成什麼樣子。

不過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些亂子都尚在相國府的可接受範圍,或者說制定“平仙稅法”的人已經預料到了下邊會發生這類事件,所以提前預留出了很大一部分的餘裕.

深吸了一口氣,許元想着這些荒唐事,直接被氣笑了:

“這些蟲豸真都該拖出去斬了。”

“殺了他們,可就沒人替你幹活了哦。”

墨隱閣頂層外傳來一道妖媚的聲音。

許元睜開眼眸,婁姬推門而入。

今夜她穿的一身白色素袍,不過依舊保持了節省布料的習慣,素白仙氣與這老阿姨的氣質形成了一股另類的妖冶。

來到案前,婁姬彎眸笑着擡手。

然後,

“咚!”

一聲悶響,

十幾摞兩尺厚卷宗又堆在了許元剛剛清空的案前。

婁姬笑盈盈的說道:

“黑鱗衛最新傳來的消息,姐姐替你批過了,自己好好看看吧。”

許元下意識嚥了口唾沫:“又這麼多?”

婁姬聳了聳肩,笑意揶揄:“華鴻那邊據說已經堆了一屋子了,準備明天一起給你送過來。”

紙真就不要錢是吧。

心中吐槽一聲,許元終是再度強打起精神,準備開始新一輪的學習。

隨手打開一份卷宗,看清裡面的事件後,許元頭已經開始痛了,也又一次確認了相府制度的問題。

廣淮州下屬平林郡田水縣下屬一村,族佬率衆鬧事圍堵秋收車隊,這等事件村官處理了上報給縣城不就完了?

涉及軍政商事也便算了,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直接送到帝京來?

這合理麼?

許元看了一半,下意識想對婁姬說點什麼,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即便那老爹建立的這“君主核心制”問題再大,也不可能臨戰更改,一切都得等這場戰爭打完再說。

硬着頭皮繼續瀏覽,餘光見婁姬在一旁抽了張椅子坐下,並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許元也便一心二用的問道:

“我父親那邊怎麼樣了?”

許殷鶴自北狩歸來過後,便直接進入了相府地底黑獄內的密室閉關,而那時,許元還在那裹胸公主的寢宮裡和她敘舊煮酒論天下,正好和那老爹錯開。

而這老爹一去閉關便是半月,至今都沒有任何消息傳出來。

婁姬搖頭道:

“不知。”

許元聞言指尖略微攥緊。

北狩時發生的事情,相國府內有着很大情報空缺,李詔淵的無歸軍中雖然有黑鱗衛安插進去的探子,但層級不夠,只知道爆發過戰鬥,卻不知具體如何。

他懷疑是那老爹在戰鬥中解開了部分封印秘術,又被天上那東西盯上了。

婁姬看出許元的擔憂,清聲道:

“長天,你不用擔心你父親,而且那日我見了他的,應該沒什麼大礙。”

許元也沒有和婁姬解釋此事,因爲對方知曉也無能爲力,轉而說道:

“好吧,姐你最近這麼忙,現在還留在我這,應該是有事情要說吧?”

相府核心高層之中,屬婁姬和華鴻與他最爲親近,都是親自來送卷宗,但這個關鍵的時節,婁姬與華鴻身上的擔子都很重,他許元只是需要過目,而他們卻是需要爲相府前進的方向做決策,所以一般情況,送完卷宗或揶揄兩句,或關心鼓勵兩句也便會直接離開。

聞言,婁姬略微坐直了身子,纖指卷弄着長髮,道:

“長天,今日我這邊收到了一些關於北狩的事情。”

“北狩?”

許元呢喃一聲,擡眸:“國師?”

因爲那老爹閉關,北狩一事上,相府內未弄清的謎團有三。

皇帝會如何應對許元強過仙稅之法。

相國是否受傷。

以及,

國師是生是死。

前者的答案北狩當日便被解開,皇帝撤離京師周遭禁軍,且並未下詔推翻這政令,已然算是準備捏着鼻子認下這份盟約。

中者其本人口述無礙,但一閉關便是半月,難免讓人生疑。

至於後者.

除了閉關的宰相以外,相府內便沒有其他獲取信息的渠道,畢竟總不能直接去問皇帝本人吧?

思索一瞬,許元的反應極快,道:

“宗門那側的消息?”

“嗯。”

婁姬頷首,斟酌了一瞬用詞:“以國師的修爲,一旬時間足以從京畿回到天元山脈,可至今半月,國師回宗的消息,且綜合黑鱗衛在宗盟內部暗子傳回的消息來看,國師似乎已經”

說到這,婁姬一雙紫瞳盯着案桌後的青年,沒有再往下說。

檀香徐升,一時寂靜。

許元張了張嘴,眼眸閃動,終是嘆息了一聲:

“我知道了,還有其他事麼?”

作爲相府婁姬很滿意許元的反應,但作爲個人她還是有些擔心,卻也沒有訴說出口,只是接着道:

“長天,你先前不是讓我注意一下市井間流言麼?”

“有進展了?”

許元略微回憶,反應過來這是她回京時與這婁姬交代的事宜。

由於世界存在着超凡,皇朝對於底層凡人庶黎的文宣輿情並不是太過在意,對待輿情管控也是簡單粗暴的洗腦那一套,皇恩浩蕩那一套,天下萬般事,皇帝絕不會錯,人能活着便得感謝帝皇。

也因此,過往數十年裡各種屎盆子基本都是扣在相國府的頭上,奸相賊相之言此起彼伏。

豐年感皇帝之恩,災年罵宰相亂國。

無論天災人禍,罵宰相總是沒錯的。

心中想着,

許元也便放下卷宗,認真說道:

“過往歲月讓其罵一罵也便算了,如今戰事將起,若相府一直在天下庶黎間保持着這種形象,很多事情都會受到掣肘。”

婁姬略微思忖,回道:

“我與宗青生等人討論過了,沒必要因此事影響皇相之間的關係。”

“你是說,這是與皇族交易的一部分?”

“不算交易,算是默契。”

“這樣麼”

許元呢喃一聲,思忖了少許,將剛纔看過的那封卷宗往前推了一下,問:

“姐,我許家的收糧車隊被此地族佬聚衆圍堵,你以爲如何?”

婁姬瞥了一眼,沒有猶豫立刻說道:

“暴力鎮壓即可,天下庶黎,皆畏威而不畏德,終是影響不了大局。”

畏威而不畏德

許元沉默。

世界的本源是暴力決定一切,而超凡的暴力不是凡人能夠反抗,也因此皇朝天下自古以威治國爲主,而非以德。

但在考慮了少許後,許元還是問道:

“若我執意如此?”

婁姬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說道:

“你執意如此,那就只能下去執行。”

“.”

已然做好被否準備的許元聞言一愣。

婁姬語重心長的說道:

“你父親說過他閉關時期,一切事宜除了軍務以外,都交由你來定奪。但長天你記住,這是看在你父親的份上,若無他在,憑你的威望還不足以服衆。”

說到這,

婁姬話鋒一轉,笑着道:

“當然了,姐姐還是會站在你這邊的~”

聽着這玩笑之語,許元心底卻是複雜繁複。

他理解了爲何那老爹那麼急切想要讓他立功立威,若無服衆的功績,他想做的事情若被相府諸卿否決,便根本不可能傳出這墨隱閣。

這等輿情小事尚且如此,更何論那些軍務、財政的大事。

而且他也忽然明白了爲何有些皇帝寧信奸妄,也不用賢明,就因聽話這一件事,便足以讓其將奸妄扶至高位。

若將來等他成爲相府之主,還沒有積累足夠的威望,恐怕大概率也是要任人唯親的,甚至會擴大婁姬等親信的權力,讓其派黑鱗衛去監軍。

思緒閃動,許元輕輕頷首:

“那便去落實一下。”

“能問下理由麼?”

婁姬笑着道。

但此問倒非質詢,而是關切。

這輿情之法算是許元“監國”來的於國家層面的第一道政令,雖並不會消耗太多相府資源,做了也便做了,但若失敗總會影響他在相府內威望。

許元沒想那麼多,也沒隱瞞:

“修者尚存一日,庶黎便一日無法在宏觀上影響大局,但卻能在微觀上層層傳導。若有民心在身,軍糧、稅收、甚至敵陣情報,積少成多,戰事將其,勿以小而不爲。”

細細聽完,婁姬雖有反駁之言,但也沒有說出。

相府出兵,自然是以朝廷的名義。

那些尋常庶黎,哪分得清“王師”之間的區別?

而且這些理由,全都能用修者所擁用的暴力解決,意魂掃過去,什麼敵陣痕跡都出來了,幻術一施展,凡人能把自家族譜都告訴你。

不過轉念想想,長天說得也不無道理。

若是得了民心,倒也是能將全部精力放在戰場之上,而且,未來篡這天下時也會名正言順不少.

盤算好正當理由,理清此政失敗後,爲長天背鍋時所述之言,婁姬也便從椅子上站起了身:

“好了,此事姐姐會安排下去,你還有什麼事情麼?”

許元想了想,忽然說道:

“姐,文殊院是誰在管?”

文殊院,相府的司禮監,總覽各類卷宗的彙報與相府內務。

“周先林。”

婁姬隨口說出一個相府高層的名字。

這些日子許元對於這些高層都已熟絡,略微回憶了一下對方履歷,便說道:

“白慕曦已破源初,把她安排進文殊院做個管賬吧。”

婁姬斜了許元一眼,沒說話。

許元見狀嘆息:

“不行麼?”

“哼。”

婁姬沒好氣輕哼一聲。

把自己的內侍安排進相府內務總管處,這不就是明擺着衝着要去奪人家的權。

“這事找你父親,文殊院可不歸姐姐管。”

“這樣啊。”

許元頷首,倒也沒有異色。

這些日子的“監國”,讓他已經有了一些安插親信進入相府關鍵機構的想法,不過現在看來明顯還不是時候。

看着許元的神色,婁姬想了想,還是補充道:

“不過長天,若是你願意,倒是可以把那叫蘇瑾萱的魅魂魔體送到姐姐這來,我挺喜歡她的。”

意思很明顯,黑鱗衛這邊不怕你奪權,送過來讓姐姐調教。

許元搖頭拒絕,道:

“她暫時再幫那鳳家小女,此事再議吧。”

見狀,婁姬也沒再此事上多提,似是想起什麼,道:

“對了,李詔淵他今日入城了,你可知曉?”

許元頷首:

“昨日便收到消息了。”

婁姬衝着許元眨了眨眼,問:

“什麼感想?”

許元收斂了神色,道:

“作爲儲君,他很難纏,但有資格成爲相府未來的合作者。”

那一日在宮內與李清焰相談後,他心底便已然大概推出李詔淵會成爲下代皇帝。

婁姬深深看了許元一眼,勸道:

“長天,有些東西”

“我知道。”

許元脣角微勾,柔和的打斷了她:

“我雖不喜這個皇子,但坐在這個位置上,便不會給我太多個人情感的選擇。”

“.知道便好,姐姐先走了?”

“想留下來陪我看卷宗也可以。”

“算啦,姐姐忙死了。”

婁姬笑盈盈的擺了擺手,隔空揉了揉許元腦袋,便朝着門外走去。

而也就在這時,

房門之外傳來一陣細微的破空聲。

婁姬向行去的柳步微頓,下意識回眸看向了許元的神色,但卻見對方依舊還是那面無表情的模樣,看不出絲毫喜怒,只是平靜的放下卷宗,從案桌後起身。

不時,

來人落至門前廊道之上,白慕曦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公子,二皇子在府外求見。”

月光入戶,室內靜了一瞬。

“你要見他?”

“主動上門,爲何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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