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聚氣

魯連榮氣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華山大弟子令狐沖在衡山城中胡鬧的事,他是聽人說過的,當即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在這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華山派門下果然是人才濟濟。”令狐沖笑道:“不錯,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結識的婊子姓魯!”嶽不羣怒喝:“你……你還在胡說八道!”令狐沖聽得師父動怒,不敢再說,但廳上陸柏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臉露微笑。魯連榮倏地轉身,左足一擡,砰的一聲,將一扇長窗踢得飛了出去。他不認得令狐沖,指着華山派羣弟子喝道:“剛纔說話的是哪一隻畜生?”華山羣弟子默然不語。魯連榮又罵:“他媽的,剛纔說話的是哪一隻畜生?”令狐沖笑道:“剛纔是你自己在說話,我怎知是甚麼畜生?”魯連榮怒不可遏,大吼一聲,便向令狐沖撲去。令狐沖見他來勢兇猛,向後躍開,突然間人影一閃,廳堂中飄出一個人來,銀光閃爍,錚錚有聲,已和魯連榮鬥在一起,正是嶽夫人。她出廳,拔劍,擋架,還擊,一氣呵成,姿式又復美妙之極,雖是極快,旁人瞧在眼中卻不見其快,但見其美。嶽不羣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話不妨慢慢的說,何必動手?”緩步走到廳外,順手從勞德諾腰邊抽出長劍,一遞一翻,將魯連榮和嶽夫人兩柄長劍壓住。魯連榮運勁於臂,向上力擡,不料竟然紋絲不動,臉上一紅,又再運氣。嶽不羣笑道:“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便如自家人一般,魯師兄不必和小孩子們一般見識。”回過頭來,向令狐沖斥道:“你胡說八道,還不快向魯師伯賠禮?”

令狐沖聽了師父吩咐,只得上前躬身行禮,說道:“魯師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輕重,便如臭烏鴉般啞啞亂叫,污衊了武林高人的聲譽,當真連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別生氣,我可不是罵你。臭烏鴉亂叫亂噪,咱們只當他是放屁!”他臭烏鴉長、臭烏鴉短的說個不休,誰都知他又是在罵魯連榮,旁人還可忍住,嶽靈珊已咭的一聲,笑了出來。嶽不羣感到魯連榮接連運了三次勁,微微一笑,收起長劍,交還給勞德諾。魯連榮劍上壓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急舉,只聽得當當兩聲響,兩截斷劍掉在地下,他和嶽夫人手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斷劍。他正在出力和嶽不羣相拚,這時運勁正猛,半截斷劍向上疾挑,險些劈中了自己額角,幸好他膂力甚強,這才及時收住,但已鬧得手忙腳亂,面紅耳赤。他嘶聲怒喝:“你……你……兩個打一個!”但隨即想到,嶽夫人的長劍也被嶽不羣以內力壓斷,眼見陸柏、封不平等人都已出廳觀鬥,人人都看得出來,嶽不羣只是勸架,請二人罷手,卻無偏袒。但妻子的長劍被丈夫壓斷並無干係,魯連榮這一下卻無論如何受不了。他又叫:“你……你……”右足重重一頓,握着半截斷劍,頭也不回的急衝下山。嶽不羣壓斷二人長劍之時,便已見到站在令狐沖身後的桃谷六仙,只覺得這六人形相非常,甚感詫異,拱手道:“六位光臨華山,未曾遠迎,還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着他,既不還禮,也不說話。令狐沖道:“這位是我師父,華山派掌門嶽先生……”他一句話沒說完,封不平插口道:“是你師父,那是不錯,是不是華山派掌門,卻要走着瞧了。嶽師兄,你露的這手紫霞神功可帥的很啊,可是單憑這手氣功,卻未必便能執掌華山門戶。誰不知道華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劍派劍派,自然是以劍爲主。你一味練氣,那是走入魔道,修習的可不是本門正宗心法了。”嶽不羣道:“封兄此言未免太過。五嶽劍派都使劍,那固然不錯,可是不論哪一門、哪一派,都講究‘以氣御劍’之道。劍術是外學,氣功是內學,須得內外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練劍術,遇上了內家高手,那便相形見絀了。”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見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醫卜星相、四書五經、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槍法也好,無一不是出人頭地,可是世人壽命有限,哪能容得你每一門都去練上一練?一個人專練劍法,尚且難精,又怎能分心去練別的功夫?我不是說練氣不好,只不過咱們華山派的正宗武學乃是劍術。你要涉獵旁門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練魔教的‘吸星大法’,旁人也還管你不着,何況練氣?但尋常人貪多務得,練壞了門道,不過是自作自受,你眼下執掌華山一派,這般走上了歪路,那可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令狐沖心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風太師叔只教我練劍,他……他多半是劍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學劍,這……這可錯了嗎?”霎時間毛骨悚然,背上滿是冷汗。

嶽不羣微笑道:“‘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卻也不見得。”封不平身旁那個矮子突然大聲道:“爲甚麼不見得?你教了這麼一大批沒個屁用的弟子出來,還不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封師兄說你所練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配做華山派的掌門,這話一點不錯,你到底是自動退位呢?還是吃硬不吃軟,要叫人拉下位來?”

這時陸大有已趕到廳外,見大師哥瞧着那矮子,臉有疑問之色,便低聲道:“先前聽他們跟師父對答,這矮子名叫成不憂。”嶽不羣道:“成兄,你們‘劍宗’一支,二十五年前早已離開本門,自認不再是華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來生事?倘若你們自認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門戶,在武林中揚眉吐氣,將華山派壓了下來,嶽某自也佩服。今日這等嚕唆不清,除了徒傷和氣,更有何益?”成不憂大聲道:“嶽師兄,在下和你無怨無仇,原本不必傷這和氣。只是你霸佔華山派掌門之位,卻教衆弟子練氣不練劍,以致我華山派聲名日衰,你終究卸不了重責。成某既是華山弟子,終不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再說,當年‘氣宗’排擠‘劍宗’,所使的手段實在不明不白,殊不光明正大,我‘劍宗’弟子沒一個服氣。我們已隱忍了二十五年,今日該得好好算一算這筆帳了。”

嶽不羣道:“本門氣宗劍宗之爭,由來已久。當日兩宗玉女峰上比劍,勝敗既決,是非亦分。事隔二十五年,三位再來舊事重提,復有何益?”

成不憂道:“當日比劍勝敗如何,又有誰來見?我們三個都是‘劍宗’弟子,就一個也沒見。總而言之,你這掌門之位得來不清不楚,否則左盟主身爲五嶽劍派的首領,怎麼他老人家也會頒下令旗,要你讓位?”嶽不羣搖頭道:“我想其中必有蹊蹺。左盟主向來見事極明,依情依理,決不會突然頒下令旗,要華山派更易掌門。”成不憂指着五嶽劍派的令旗道:“難道這令旗是假的?”嶽不羣道:“令旗是不假,只不過令旗是啞巴,不會說話。”

陸柏一直旁觀不語,這時終於插口:“嶽師兄說五嶽令旗是啞巴,難道陸某也是啞巴不成?”嶽不羣道:“不敢,茲事體大,在下當面謁左盟主後,再定行止。”陸柏陰森森的道:“如此說來,嶽師兄畢竟是信不過陸某的言語了?”嶽不羣道:“不敢!就算左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單憑一面之辭,便傳下號令,總也得聽聽在下的言語纔是。再說,左盟主爲五嶽劍派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至於泰山、恆山、衡山、華山四派自身的門戶之事,自有本派掌門人作主。”成不憂道:“哪有這麼許多嚕唆的?說來說去,你這掌門人之位是不肯讓的了,是也不是?”他說了“不肯讓的了”這五個字後,刷的一聲,已然拔劍在手,待說那“是”字時便刺出一劍,說“也”字時刺出一劍,說“不”字時刺出一劍,說到最後一個“是”字時又刺出一劍,“是也不是”四個字一口氣說出,便已連刺了四劍。

這四劍出招固然捷迅無倫,四劍連刺更是四下淒厲之極的不同招式,極盡變幻之能事。第一劍穿過嶽不羣左肩上衣衫,第二劍穿過他右肩衣衫,第三劍刺他左臂之旁的衣衫,第四劍刺他右脅旁衣衫。四劍均是前後一通而過,在他衣衫上刺了八個窟窿,劍刃都是從嶽不羣身旁貼肉掠過,相去不過半寸,卻沒傷到他絲毫肌膚,這四劍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捏之準,勢道之烈,無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風範。華山羣弟子除令狐沖外盡皆失色,均想:“這四劍都是本派劍法,卻從來沒見師父使過。‘劍宗’高手,果然不凡。”但陸柏、封不平等卻對嶽不羣更是佩服。眼見成不憂連刺四劍,每一劍都是狠招殺着,劍劍能致嶽不羣的死命,但嶽不羣始終臉露微笑,坦然而受,這養氣功夫卻尤非常人所能。成不憂等人來到華山,擺明了要奪掌門之位,嶽不羣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對方暴起傷人,可是他不避不讓,滿不在乎的受了四劍,自是胸有成竹,只須成不憂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剋制之道。在這間不容髮的瞬息之間,他竟能隨時出手護身克敵,則武功遠比成不憂爲高,自可想而知。他雖未出手,但懾人之威,與出手致勝已殊無二致。令狐沖眼見成不憂所刺的這四劍,正是後洞石壁所刻華山派劍法中的一招招式,他將之一化爲四,略加變化,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實只是一招,心想:“劍宗的招式再奇,終究越不出石壁上所刻的範圍。”

嶽夫人道:“成兄,拙夫總是瞧着各位遠來是客,一再容讓。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劍,再不知趣,華山派再尊敬客人,總也有止境。”成不憂道:“甚麼遠來是客,一再容讓?嶽夫人,你只須破得我這四招劍法,成某立即乖乖的下山,再也不敢上玉女峰一步。”他雖然自負劍法了得,然見嶽不羣如此不動聲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戰,心想嶽夫人在華山派中雖也名聲不小,終究是女流之輩,適才見到自己這四劍便頗有駭然色變之態,只須激得她出手,定能將她制住,那時嶽不羣或者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者章法大亂,便易爲封不平所乘了,說着長劍一立,大聲道:“嶽夫人請。寧女俠乃華山氣宗高手,天下知聞。劍宗成不憂今日領教寧女俠的氣功。”他這麼說,竟揭明瞭要重作華山劍氣二宗的比拚。

嶽夫人雖見成不憂這四劍招式精妙,自己並無必勝把握,但他這等咄咄逼人,如何能就此忍讓?刷的一聲,抽出了長劍。令狐沖搶着道:“師孃,劍宗練功的法門誤入歧途,豈是本門正宗武學之可比?先讓弟子和他鬥鬥,倘若弟子的氣功沒練得到家,再請師孃來打發他不遲。”他不等嶽夫人允可,已縱身攔在她身前,手中卻握着一柄順手在牆邊撿起來的破掃帚。他將掃帚一晃一晃,向成不憂道:“成師傅,你已不是本門中人,甚麼師伯師叔的稱呼,只好免了。你如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門,也不知我師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師父肯收,本門規矩,先入師門爲大,你也得叫我一聲師兄了,請請!”倒轉了掃帚柄,向他一指。成不憂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說八道!你只須擋得住我適才這四劍,成不憂拜你爲師。”令狐沖搖頭道:“我可不收你這個徒弟……”一句話沒說完,成不憂已叫道:“拔劍領死!”令狐沖道:“真氣所至,草木皆是利劍。對付成兄這幾招不成氣候的招數,又何必用劍?”成不憂道:“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

嶽不羣和嶽夫人知道這人武功比令狐沖可高得太多,一柄掃帚管得甚用?以空手擋他利劍,兇險殊甚,當下齊聲喝道:“衝兒退開!”但見白光閃處,成不憂已挺劍向令狐沖刺出,果然便是適才曾向嶽不羣刺過的那一招。他不變招式,一來這幾招正是他生平絕學,二來有言在先,三來自己舊招重使,顯得是讓對方有所準備,雙方各有所利,扯了個直,並非單是自己在兵刃上佔了便宜。令狐沖向他挑戰之時,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法,後洞石壁上所刻圖形,均是以奇門兵刃破劍,自己倘若使劍,此刻獨孤九劍尚未練成,並無必勝之方,這柄破掃帚卻正好當作雷震擋,眼見成不憂長劍刺來,破掃帚便往他臉上掃了過去。令狐沖這一下卻也甘冒極大兇險,雷震擋乃金鋼所鑄,掃上了不死也必受傷,如果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震擋,這一掃妙到顛毫,對方自須回劍自救,但這把破掃帚卻又有甚麼脅敵之力?他內力平常,甚麼“真氣所至,草木即是利劍”云云,全是信口胡吹,這一掃帚便掃在成不憂臉上,最多也不過劃出幾條血絲,有甚大礙?可是成不憂這一劍,卻在他身上穿膛而過了。只是他料想對手乃前輩名宿,決不願自己這柄沾滿了雞糞泥塵的破掃帚在他臉上掃上一下,縱然一劍將自己殺了,也難雪破帚掃臉之恥。

果然衆人驚呼聲中,成不憂偏臉閃開,回劍去斬掃帚。令狐沖將破帚一搭,避開了這劍。成不憂被他一招之間即逼得回劍自救,不由得臉上一熱,他可不知令狐沖破掃帚這一掃,其實是魔教十餘位高手長老,不知花了多少時光,共同苦思琢磨,才創出來剋制他這一招的妙着,實是嘔心瀝血、千錘百練的力作,還道令狐沖亂打誤撞,竟然破解了自己這一招。他惱怒之下,第二劍又已刺出,這一劍可並非按着原來次序,卻是本來刺向嶽不羣腋下的第四劍。令狐沖一側身,帚交左手,似是閃避他這一劍,那破帚卻如閃電般疾穿而出,指向成不憂前胸。帚長劍短,帚雖後發,卻是先至,成不憂的長劍尚未圈轉,掃帚上的幾根竹絲已然戳到了他胸口。令狐沖叫道:“着!”嗤的一聲響,長劍已將破帚的帚頭斬落。但旁觀衆高手人人看得明白,這一招成不憂已然輸了,如果令狐沖所使的不是一柄竹帚,而是鋼鐵所鑄的雷震擋、九齒釘耙、月牙鏟之類武器,成不憂胸口已受重傷。對方若是一流高手,成不憂只好撒劍認輸,不能再行纏鬥,但令狐沖明明只是個二代弟子,自己敗在他一柄破掃帚下,顏面何存?當下刷刷刷連刺三劍,盡是華山派的絕招,三招之中,倒有兩招是後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令狐沖雖未見過,但他自從學了獨孤九劍的“破劍式”後,於天下諸種劍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頭緒,閃身避開對方一劍之後,跟着便以石壁上棍棒破劍之法,以掃帚柄當作棍棒,一棍將成不憂的長劍擊歪,跟着挺棍向他劍尖撞了過去。假若他手中所持是鐵棍鐵棒,則棍堅劍柔,長劍爲雙方勁力所撞,立即折斷,使劍者更無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順手使出,沒想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竹棍遇利劍,並非勢如破竹,而是勢乃破竹,擦的一聲響,長劍插進了竹棍之中,直沒至劍柄。

令狐沖念頭轉得奇快,右手順勢一掌橫擊帚柄,那掃帚挾着長劍,斜刺裡飛了出去。

成不憂又羞又怒,左掌疾翻,喀的一聲,正擊在令狐沖胸口。他是數十年的修爲,令狐沖不過熟悉劍招變化,拳腳功夫如何是他對手,身子一仰,立即翻倒,口中鮮血狂噴。突然間人影閃動,成不憂雙手雙腳被人提了起來,只聽他一聲慘呼,滿地鮮血內臟,一個人竟被拉成了四塊,兩隻手兩隻腳分持在四個形貌奇醜的怪人手裡,正是桃谷四仙將他活生生的分屍四爿。這一下變起俄頃,衆人都嚇得呆了。嶽靈珊見到這血肉模糊的慘狀,眼前一黑,登時暈倒。饒是嶽不羣、陸柏等皆是武林中見多識廣的大高手,卻也都駭然失措。便在桃谷四仙撕裂成不憂的同時,桃花仙與桃實仙已搶起躺在地上的令狐沖,迅捷異常的向山下奔去。嶽不羣和封不平雙劍齊出,向桃幹仙和桃葉仙二人背心刺去。桃根仙和桃枝仙各自抽出一根短鐵棒,錚錚兩響,同時格開。桃谷四仙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

瞬息之間,六怪和令狐沖均已不見蹤影。陸柏和嶽不羣、封不平等人面面相覷,眼見這六個怪人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趕不上,各人瞧着滿地鮮血和成不憂分成四塊的肢體,又是驚懼,又是慚愧。

隔了良久,陸柏搖了搖頭,封不平也搖了搖頭。令狐沖被成不憂一掌打得重傷,隨即被桃谷二仙擡着下山,過不多時,便已昏暈過去,醒轉來時,眼前只見兩張馬臉、兩對眼睛凝視着自己,臉上充滿着關切之情。桃花仙見令狐沖睜開眼睛,喜道:“醒啦,醒啦,這小子死不了啦。”桃實仙道:“當然死不了,給人輕輕的打上一掌,怎麼會死?”桃花仙道:“你倒說得稀鬆平常,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傷不了你,但打在這小子身上,或許便打死了他。”桃實仙道:“他明明沒死,你怎麼說打死了他?”桃花仙道:“我不是說一定死,我是說:或許會死。”桃實仙道:“他既然活轉,就不能再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都說了,你待怎樣?”桃實仙道:“那就證明你眼光不對,也可說你根本沒有眼光。”桃花仙道:“你既有眼光,知道他決計死不了,剛纔又爲甚麼唉聲嘆氣,滿臉愁容?”桃實仙道:“第一,我剛纔唉聲嘆氣,不是擔心他死,是擔心小尼姑見了他這等模樣之後,爲他擔心。第二,咱們打賭贏了小尼姑,說好要到華山來請令狐沖去見她,現下請了這麼一個半死不活的令狐沖去,只怕小尼姑不答應。”桃花仙道:“你既然知他一定不會死,就可以告訴小尼姑不用擔心,小尼姑既然不擔心,你又擔心些甚麼?”桃實仙道:“第一,我叫小尼姑不擔心,她未必就聽我話,就算她聽了我話,假裝不擔心,其實還是在擔心。第二,這小子雖然死不了,這傷勢着實不輕,說不定難好,那麼我自然也有點擔心。”

令狐沖聽他兄弟二人辯個不停,雖是聽着可笑,但顯然他二人對自己的生死實深關切,不禁感激,又聽他二人口口聲聲說到“小尼姑爲自己擔心”,想必那“小尼姑”便是恆山派的儀琳小師妹了,當下微笑道:“兩位放心,令狐沖死不了。”桃實仙大喜,對桃花仙道:“你聽,他自己說死不了,你剛纔還說或許會死。”桃花仙道:“我說那句話之時,他還沒開口說話。”桃實仙道:“他既然睜開了眼睛,當然就會開口說話,誰都料想得到。”令狐沖心想二人這麼爭辯下去,不知幾時方休,笑道:“我本來是要死的,不過聽見兩位盼望我不死,我想桃谷六仙何等的聲威,江湖上何等……何等的……咳咳……名望,你們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

桃花仙、桃實仙二人一聽,心花怒放,齊聲道:“對,對!這人的話十分有理!咱們跟大哥他們說去。”二人奔了出去。令狐沖這時只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板牀之上,頭頂帳子陳舊破爛,也不知是在甚麼地方,輕輕轉頭,便覺胸口劇痛難當,只得躺着不動。過不多時,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進房來。六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休,有的自誇功勞,有的稱讚令狐沖不死的好,更有人說當時救人要緊,無暇去跟嵩山派那老狗算帳,否則將他也是拉成四塊,瞧他身子變成四塊之後,還能不能將桃谷六仙像捏螞蟻般捏死。令狐沖爲湊桃谷六仙之興,強提精神,和他們談笑了幾句,隨即又暈了過去。迷迷糊糊之中,但覺胸口煩惡,全身氣血倒轉,說不出的難受,過了良久,神智漸復,只覺身子似乎在一隻大火爐中燒烤,忍不住呻吟出聲,聽得有人喝道:“別作聲。”令狐沖睜開眼來,但見桌上一燈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地下,雙手雙腳分別被桃谷四仙抓住,另有二人,一個伸掌按住他小腹,一個伸掌按在他腦門的“百會穴”上。令狐沖駭異之下,但覺有一股熱氣從左足足心向上游去,經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熱氣則從左手掌心向下游去,經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足心。兩股熱氣交互盤旋,只蒸得他大汗淋漓,炙熱難當。他知道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內功給自己療傷,心中好生感激,暗暗運起師父所授的華山派內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一股內息剛從丹田中升起,小腹間便突然劇痛,恰如一柄利刃插進了肚中,登時哇哇一聲,鮮血狂噴。桃谷六仙齊聲驚呼:“不好了!”桃葉仙反手一掌,擊在令狐沖頭上,立時將他打暈。

此後令狐沖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一時冷,一時熱,那兩股熱氣也不斷在四肢百駭間來回遊走,有時更有數股熱氣相互衝突激盪,越發的難當難熬。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頭腦間突然清涼了一陣,只聽得桃谷六仙正在激辯,他睜開眼來,聽桃幹仙說道:“你們瞧,他大汗停了,眼睛也睜開了,是不是我的法子纔是真行?我這股真氣,從中瀆而至風市、環跳,在他淵液之間回來,必能治好他的內傷。”桃根仙道:“你還在胡吹大氣呢,前日倘若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氣遊走他足厥陰肝經諸經脈,這小子早已死定了,哪裡還輪得你今日在他淵液之間來回?”桃枝仙道:“不錯,不過大哥的法子縱然將他內傷治好了,他雙足不能行走,總是美中不足,還是我的法子好。這小子的內傷,是屬於心包絡,須得以真氣通他腎絡三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沒鑽進過他身子,怎知他的內傷一定屬於心包絡?當真胡說八道!”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執不休。

桃葉仙忽道:“這般以真氣在他淵液間來回,我看不大妥當,還是先治他的足少陰腎經爲是。”也不等旁人是否同意,立即伸手按住令狐沖左膝的陰谷穴,一股熱氣從穴道中透了進去。桃幹仙大怒,喝道:“嘿!你又來跟我搗蛋啦。咱們便試一試,到底誰說得對。”當即催動內力,加強真氣。令狐沖又想作嘔,又想吐血,心裡連珠價只是叫苦:“糟了,糟了!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兄弟意見不同,各憑己法爲我醫治,我令狐沖這次可倒足大黴了。”他想出聲抗辯,叫六仙住手,苦在開口不得。

只聽桃根仙道:“他胸口中掌,受了內傷,自然當以治他手太陽肺經爲主。我用真氣貫注他中府、尺澤、孔最、列缺、太淵、少商諸穴,最是對症。”桃幹仙道:“大哥,別的事情我佩服你,這以真氣療傷的本領,卻是你不及我了。這小子全身發高燒,乃是陽氣太旺的實症,須得從他手太陽經入手。我決意通他商陽、合谷、手三裡、曲池、迎香諸處穴道。”桃枝仙搖頭道:“錯了,錯了,錯之極矣。”桃幹仙怒道:“你知道甚麼?爲甚麼說我錯之極矣?”桃根仙卻十分高興,笑道:“究竟三弟醫理明白,知道是我對,二弟錯了。”桃葉仙道:“二哥固然錯了,大哥卻也沒對。你們瞧,這小子雙眼發直,口脣顫動,偏偏不想說話……”(令狐沖心中暗罵:“我怎地不想說話?給你們用真氣內力在我身上亂通亂鑽,我怎麼還說得出話來?”)桃葉仙續道:“……那自然是頭腦發昏,心智胡塗,須得治他陽明胃經。”(令狐沖暗罵:“你才頭腦發昏,心智胡塗!”)桃葉仙一聲甫畢,令狐沖便覺眼眶下凹陷處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旁的地倉穴上一酸,跟着臉頰上大迎、頰車,以及頭上頭維、下關諸穴一陣劇痛,又是一陣酸癢,只攪得他臉上肌肉不住跳動。

桃實仙道:“你整來整去,他還是不會說話,我看倒不是他腦子有病,只怕乃是舌頭髮強,這是裡寒上虛的病症,我用內力來治他的隱白、太白、公孫、商丘、地機諸處穴道,只不過……只不過……倘若治不好,你們可不要怪我。”桃幹仙道:“治不好,人家性命也給你送了,怎可不怪你?”桃實仙道:“但如果不治,你明知他是舌頭髮強,不治他足太陰脾經,豈不是見死不救?”桃枝仙道:“倘若治錯了,可糟糕得很了。”桃花仙道:“治錯了糟糕,治不好也糟糕。咱們治了這許多時候始終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病,須得從手心經着手。可見少海、通理、神門、少衝四個穴道,乃是關竅之所在。”桃實仙道:“昨天你說當治他足少陰腎經,今天卻又說手少陽心經了。少陽是陽氣初盛,少陰是陰氣甫生,一陰一陽,二者截然相反,到底是哪一種說法對?”桃花仙道:“由陰生陽,此乃一物之兩面,乃是一分爲二之意。太極生兩儀,兩儀複合而爲太極,可見有時一分爲二有時合二爲一,少陽少陰,互爲表裡,不能一概而論者也。”

令狐沖暗暗叫苦:“你在這裡強辭奪理,胡說八道,卻是在將我的性命來當兒戲。”

桃根仙道:“試來試去,總是不行,我是決心,一意孤行的了。”桃幹仙、桃枝仙等五人齊聲道:“怎麼一意孤行?”桃根仙道:“這顯然是一門奇症,既是奇症,便須從經外奇穴入手。我要以凌虛點穴之法,點他印堂、金律、玉液、魚腰、百勞和十二井穴。”桃幹仙等齊道:“大哥,這個使不得,那可太過兇險。”只聽得桃根仙大喝:“甚麼使不得?再不動手,這小子性命不保。”令狐沖便覺印堂、金律等諸處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把利刀戳了進去,痛不可當,到後來已全然分辨不出是何處穴道中劇痛。他張嘴大叫,卻呼喚不出半點聲音。便在此時,一道熱氣從足太陰脾經諸處穴道中急劇流轉,跟着少陽心經的諸處穴道中也出現熱氣,兩股真氣相互激盪。過不多時,又有三道熱氣分從不同經絡的各穴道中透入。令狐沖心內氣苦,身上更是難熬無比,以往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亂醫治,他昏迷之中懵然不知,那也罷了,此刻苦在神智清醒,於六人的胡鬧卻是全然無能爲力。只覺得這六道真氣在自己體內亂衝亂撞,肝、膽、腎、肺、心、脾、胃、大腸、小腸、膀胱、心包、三焦、五臟六腑,到處成了六兄弟真力激盪之所,內功比拚之場。令狐沖怒極,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後定將你這六個狗賊碎屍萬段。”他內心深處自知桃谷六仙純是一片好意,而且這般以真氣助他療傷,實是大耗內力,若不是有與衆不同的交情,輕易不肯施爲,可是此刻經歷如湯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痛楚難當,倘若他能張口作聲,天下最惡毒的言語也都罵將出來了。桃谷六仙一面各運真氣、各憑己意替令狐沖療傷,一面兀自爭執不休,卻不知這些日子之中,早已將令狐沖體內經脈攪得亂七八糟,全然不成模樣。令狐沖自幼研習華山派上乘內功,雖然修爲並不深湛,但所學卻是名門正宗的內家功夫,根基扎得極厚,幸虧尚有這一點兒底子,才得苟延殘喘,不給桃谷六仙的胡攪立時送了性命。

桃谷六仙運氣多時,眼見令狐沖心跳微弱,呼吸越來越沉,轉眼便要氣絕身亡,都不禁擔心,桃實仙道:“我不幹啦,再幹下去,弄死了他,這小子變成冤鬼,老是纏着我,可不嚇死了我?”手掌便從令狐沖的穴道上移開。桃根仙怒道:“要是這小子死了,第一個就怪你。他變成冤鬼,陰魂不散,總之是纏住了你。”桃實仙大叫一聲,越窗而走。桃幹仙、桃枝仙諸人次第縮手,有的皺眉,有的搖頭,均不知如何是好。桃葉仙道:“看來這小子不行啦,那怎麼辦?”桃幹仙道:“你們去對小尼姑說,他給那個矮傢伙拍了一掌,抵受不住,因此死了。咱們爲他報仇,已將那矮傢伙撕成了四塊。”桃根仙道:“說不說咱們以真氣替他醫傷之事?”桃幹仙道:“這個萬萬說不得!”桃根仙道:“但如小尼姑又問,咱們爲甚麼不設法給他治傷,那便如何?”桃幹仙道:“那咱們只好說,醫是醫過了,只不過醫不好。”桃根仙道:“小尼姑豈不要怪桃谷六仙全無屁用,還不如六條狗子。”桃幹仙大怒,喝道:“小尼姑罵咱們是六條狗子,太也無理!”桃根仙道:“小尼姑又沒罵,是我說的。”桃幹仙怒道:“她既沒有罵,你怎麼知道?”桃根仙道:“她說不定會罵的。”桃幹仙道:“也說不定會不罵。你這不是胡說八道麼?”桃根仙道:“這小子一死,小尼姑大大生氣,多半要罵。”桃幹仙道:“我說小尼姑一定放聲大哭,卻不會罵。”桃根仙道:“我寧可她罵咱們是六條狗子,不願見她放聲大哭。”

桃幹仙道:“她也未必會罵咱們是六條狗子。”桃根仙問:“那罵甚麼?”桃幹仙道:“咱們六兄弟像狗子麼!我看一點也不像。說不定罵咱們是六條貓兒。”桃葉仙插嘴:“爲甚麼?難道咱們像貓兒麼?”桃花仙加入戰團:“罵人的話,又不必像。咱們六兄弟是人,小尼姑要是說咱們六個是人,就不是罵了。”桃枝仙道:“她如罵我們六個都是蠢人、壞人,那還是罵。”桃花仙道:“這總比六條狗子好。”桃枝仙道:“如果那六條狗子是聰明狗、能幹狗、威風狗、英雄好漢狗、武林中的六大高狗呢?到底是人好還是狗好?”

令狐沖奄奄一息的躺在牀上,聽得他們如此爭執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真氣上衝,忽然竟能出聲:“六條狗子也比你們好得多!”桃谷五仙盡皆一愕,還未說話,卻聽得桃實仙在窗外問道:“爲甚麼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桃谷五仙齊聲問道:“是啊,爲甚麼六條狗子也比咱們好?”

令狐沖只想破口大罵,卻實在半點力氣也無,斷斷續續的道:“你……你們送我……送我回華山去,只……只有我師父能救……救我性命……”桃根仙道:“甚麼?只有你師父能救你性命?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令狐沖點了點頭,張大了口,再也說不出話來。桃葉仙怒道:“豈有此理?你師父有甚麼了不起?難道比我們桃谷六仙還要厲害?”桃花仙道:“哼,叫他師父來跟我們比拚比拚!”桃幹仙道:“咱們四人抓住他師父的兩隻手,兩隻腳,喀的一聲,撕成他四塊。”

桃實仙跳進房來,說道:“連華山上所有男男女女,一個個都撕成了四塊。”桃花仙道:“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隻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桃枝仙道:“魚蝦有甚麼四肢?怎麼抓住四肢?”桃花仙一愕,道:“抓其頭尾,上下魚鰭,不就成了?”桃枝仙道:“魚頭就不是魚的四肢。”桃花仙道:“那有甚麼干係?不是四肢就不是四肢。”桃枝仙道:“當然大有干係,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證明你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明知給他抓住了痛腳,兀自強辯:“甚麼我第一句話說錯了。”桃花仙道:“你說,‘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豬羊雞鴨、烏龜魚蝦,一隻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塊。’你沒說過嗎?”桃花仙道:“我說過的。可是這句話,卻不是我的第一句話。今天我已說過幾千幾百句話,怎麼你說我這句話是第一句話?如果從我出孃胎算起,我不知說過幾萬萬句了,這更加不是第一句話。”桃枝仙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桃幹仙道:“你說烏龜?”桃花仙道:“不錯,烏龜有前腿後腿,自然有四肢。”桃幹仙道:“但咱們分抓烏龜的前腿後腿,四下一拉,怎麼能將之撕成四塊?”桃花仙道:“爲甚麼不能?烏龜有甚麼本事,能擋得住咱們四兄弟的一撕?”桃幹仙道:“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那是容易,可是它那張硬殼呢?你怎麼能抓住烏龜的四肢,連它硬殼也撕成四塊?倘若不撕硬殼,那就成爲五塊,不是四塊。”桃花仙道:“硬殼是一張,不是一塊,你說五塊,那就錯了。”桃枝仙道:“烏龜殼背上共有十三塊格子,說四塊是錯,說五塊也錯。”桃幹仙道:“我說的是撕成五塊,又不是說烏龜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塊。你怎地如此纏夾不清?”桃根仙道:“你只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卻沒撕及烏龜的硬殼,只能說‘撕成四塊,再加一張撕不開的硬殼’,所以你說‘撕成五塊’云云,大有語病。不但大有語病,而且根本錯了。”桃葉仙道:“大哥,你這可又不對了。大有語病,就不是根本錯了。根本錯了,就不是大有語病。這兩者截然不同,豈可混爲一談?”令狐沖聽他們喋喋不休的爭辯,若不是自己生死懸於一線,當真要大笑一場,這些人言行可笑已極,自己卻越聽越是煩惱。但轉念一想,這一下居然與這六個天地間從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難得之奇,造化弄人,竟有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於世,也不算枉了,真當浮一大白。言念及此,不禁豪興大發,叫道:“我……我要喝酒!”桃谷六仙一聽,立時臉現喜色,都道:“好極,好極!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令狐沖呻吟道:“死得了也……也好……死……死不了也好。總之先……先喝……喝個痛快再說。”

桃枝仙道:“是,是!我去打酒來。”過不多時,便提了一大壺進房。令狐沖聞到酒香,精神大振,道:“你餵我喝。”桃枝仙將酒壺嘴插在他口中,慢慢將酒倒入。令狐沖將一壺酒喝得乾乾淨淨,腦子更加機靈了,說道:“我師父……平時常說: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桃……桃……”桃谷六仙心癢難搔,齊問:“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甚麼?”令狐沖道:“是……是桃……桃……桃……”六仙齊聲道:“桃谷六仙!”令狐沖道:“正是。我師父又說,他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幾杯酒,交個朋友,再請他六位……六位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六位大英雄!”令狐沖道:“是啊,再請他六位大英雄在衆弟子之前大獻身手,施展……施展絕技……”桃谷六仙你一言,我一語:“那便如何?”“你師父怎知我們本事高強?”“華山派掌門是個大大的好人哪,咱們可不能動華山的一草一木。”“那個自然,誰要動了華山的一草一木,決計不能和他甘休。”“我們很願意跟你師父交個朋友,這就上華山去罷!”令狐沖當即接口:“對,這就上華山去罷!”桃谷六仙立即擡起令狐沖動身。走了半天,桃根仙突然叫道:“啊喲,不對!小尼姑要咱們帶這小子去見她,怎麼帶他去華山?不帶這小子去見小尼姑,咱們豈不是又……又……又那個贏了一場?連贏兩場,不大好意思罷?”桃幹仙道:“這一次大哥說對了,咱們還是帶他去見了小尼姑,再上華山,免得又多贏一場。”六人轉過身來,又向南行。令狐沖大急,問道:“小尼姑要見的是活人呢,還是死人?”桃根仙道:“當然要見活小子,不要見死小子。”令狐沖道:“你們不送我上華山,我立即自絕經脈,再也不活了。”桃實仙喜道:“好啊,自絕經脈的高深內功如何練法,正要請教。”桃幹仙道:“你一練成這功夫,自己登時就死了,那有甚麼練頭?”令狐沖氣喘吁吁的道:“那也是有用的,若是爲人……爲人脅迫,生不如死,苦惱不堪,還不如自絕經脈來得……來得痛快。”桃谷六仙一齊臉色大變,道:“小尼姑要見你,決無惡意。咱們也不是脅迫於你。”令狐沖嘆道:“六位雖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稟明師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寧死也不從命。再說,我師父、師孃一直想見見六位……六位……當世……當世……無敵的……大……大……大……”桃谷六仙齊聲道:“大英雄!”令狐沖點了點頭。

桃根仙道:“好!咱們送你回華山一趟便是。”幾個時辰之後,一行七人又上了華山。

華山弟子見到七人,飛奔回去報知嶽不羣。岳氏夫婦聽說這六個怪人擄了令狐沖後去而復回,不禁一驚,當即率領羣弟子迎了出來。桃谷六仙來得好快,岳氏夫婦剛出正氣堂,便見這六人已從青石路上走來。其中二人擡着一個擔架,令狐沖躺在擔架上。嶽夫人忙搶過去察看,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臉色蠟黃,伸手一搭他脈搏,更覺脈象散亂,性命便在呼吸之間,驚叫:“衝兒,衝兒!”令狐沖睜開眼來,低聲道:“師……師……師孃!”嶽夫人眼淚盈眶,道:“衝兒,師孃與你報仇。”刷的一聲,長劍出鞘,便欲向擡着擔架的桃花仙刺去。嶽不羣叫道:“且慢。”拱手向桃谷六仙說道:“六位大駕光臨華山,不曾遠迎,還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門派。”桃谷六仙一聽,登時大爲氣惱,又是大爲失望。他們聽了令狐沖的言語,只道嶽不羣真的對他六兄弟十分仰慕,哪知他一出口便詢問姓名,顯然對桃谷六仙一無所知。桃根仙道:“聽說你對我們六兄弟十分欽仰,難道並無其事?如此孤陋寡聞,太也豈有此理。”桃幹仙道:“你曾說天下大英雄中,最厲害的便是桃谷六仙。啊哈,是了!定是你久仰桃谷六仙大名,如雷貫耳,卻不知我們便是桃谷六仙,倒也怪不得。”桃枝仙道:“二哥,他說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幾杯酒,交個朋友。此刻咱六兄弟上得山來,他卻既不顯得歡天喜地,又不像想請咱們喝酒,原來是徒聞六仙之名,卻不識六仙之面。哈哈!好笑啊好笑。”嶽不羣只聽得莫名其妙,冷冷的道:“各位自稱桃谷六仙,嶽某凡夫俗子,沒敢和六位仙人結交。”

桃谷六仙登時臉現喜色。桃枝仙道:“那也無所謂。我們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和你交個朋友那也不妨。”桃實仙道:“你武功雖然低微,我們也不會看不起你,你放心好啦。”桃花仙道:“你武藝上有甚麼不明白的,儘管問好了,我們自會點撥於你。”嶽不羣淡淡一笑,說道:“這個多謝了。”桃幹仙道:“多謝是不必的。我們桃谷六仙既然當你是朋友,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桃實仙道:“我這就施展幾手,讓你們華山派上下,大家一齊大開眼界如何?”嶽夫人自不知這六人天真爛漫,不明世務,這些話純是一片好意,但聽他們言語放肆,早就憤怒之極,這時再也忍耐不住,長劍一起,劍尖指向桃實仙胸口,叱道:“好,我來領教你兵刃上的功夫。”桃實仙笑道:“桃谷六仙跟人動手,極少使用兵刃,你既說仰慕我們的武功,此節如何不知?”嶽夫人只道他這句話又是辱人之言,道:“我便是不知!”長劍陡地刺出。這一劍出手既快,劍上氣勢亦是凌厲無比。桃實仙對她沒半分敵意,全沒料到她說刺便刺,劍尖在瞬息之間已刺到了他胸口,他如要抵禦,以他武功,原也來得及,只是他膽子實在太小,霎時間目瞪口呆,只嚇得動彈不得,噗的一聲,長劍透胸而入。桃枝仙急搶而上,一掌擊在嶽夫人肩頭。嶽夫人身子一晃,退後兩步,脫手鬆劍,那長劍插在桃實仙胸中,兀自搖晃。桃根仙等五人齊聲大呼。桃枝仙抱起桃實仙,急忙退開。餘下四仙倏地搶上,迅速無倫的抓住了嶽夫人雙手雙足,提了起來。嶽不羣知道這四人跟着便是往四下一分,將嶽夫人的身子撕成四塊,饒是他臨事鎮定,當此情景之下,長劍向桃根仙和桃葉仙分刺之時,手腕竟也發顫。

令狐沖身在擔架,眼見師孃處境兇險無比,急躍而起,大叫:“不得傷我師孃,否則我便自絕經脈。”這兩句話一叫出,口中鮮血狂噴,立時暈去。

桃根仙避開了嶽不羣的一劍,叫道:“小子要自絕經脈,這可使不得,饒了婆娘!”四仙放下嶽夫人,牽掛着桃實仙的性命,追趕桃枝仙和桃實仙而去。

嶽不羣和嶽靈珊同時趕到嶽夫人身邊,待要伸手相扶,嶽夫人已一躍而起,驚怒交集之下,臉上更沒半點血色,身子不住發顫。嶽不羣低聲道:“師妹不須惱怒,咱們定當報仇。這六人大是勁敵,幸好你已殺了其中一人。”

嶽夫人想起當日成不憂被這桃谷六仙分屍的情景,一顆心反而跳得更加厲害了,顫聲道:“這……這……這……”身子發抖,竟爾再也說不出話來。

嶽不羣知道妻子受驚着實不小,對女兒道:“珊兒,你陪媽媽進房去休息休息。”再去看令狐沖時,只見他臉上胸前全是鮮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氣多、入氣少,眼見難活了。嶽不羣伸手按住他後心靈臺穴,欲以深厚內力爲他續命,甫一運氣,突覺他體內幾股詭奇之極的內力反擊出來,險些將自己手掌震開,不禁大爲駭異,隨又發覺,這幾股古怪內力在令狐沖體內竟也自行互相撞擊,衝突不休。再伸掌按到令狐沖胸口的膻中穴上,掌心又是劇烈的一震,竟帶得胸口也隱隱生疼,這一下嶽不羣驚駭更甚,但覺令狐沖體內這幾股真氣逆衝斜行,顯是旁門中十分高明的內功。每一股真氣雖較自己的紫霞神功略遜,但只須兩股合而爲一,或是分進而擊,自己便抵擋不住,再仔細辨認,察覺他體內真氣共分六道,每一道都甚是怪誕。嶽不羣不敢多按,撤掌尋思:“這真氣共分六道,自是那六個怪人注入衝兒體內的了。這六怪用心險惡,竟將各人內力分注六道經脈,要衝兒吃盡苦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皺眉搖了搖頭,命高根明和陸大有將令狐沖擡入內室,自去探視妻子。嶽夫人受驚不小,坐在牀沿握住女兒之手,兀自臉色慘白,怔忡不安,一見嶽不羣,便問:“衝兒怎樣?傷勢有礙嗎?”嶽不羣將他體內有六道旁門真氣互斗的情形說了。嶽夫人道:“須得將這六道旁門真氣一一化去纔是,只不知還來得及嗎?”嶽不羣擡頭沉吟,過了良久,道:“師妹,你說這六怪如此折磨衝兒,是甚麼用意?”

嶽夫人道:“想是他們要衝兒屈膝認輸,又或是逼問我派的甚麼機密。衝兒當然寧死不屈,這六個醜八怪便以酷刑相加。”嶽不羣點頭道:“照說該是如此。可是我派並沒甚麼機密,這六怪和咱夫婦並不相識,並無仇怨。他們擒了衝兒而去,又再回來,那爲了甚麼?”嶽夫人道:“只怕是……”隨即覺得自己的想法難以自圓其說,搖頭道:“不對的。”夫婦倆相視不語,各自皺起眉頭思索。

嶽靈珊插嘴道:“我派雖沒隱秘,但華山武功,天下知名。這六個怪人擒住了大師哥,或許是逼問我派氣功和劍法的精要。”嶽不羣道:“此節我也曾想過,但衝兒內力修爲,並不高明,這六怪內功甚深,一試便知。至於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華山劍法沒絲毫共通之處,更不會由此而大費周章的來加逼問。再說,若要逼問,就該遠離華山,慢慢施刑相迫,爲甚麼又帶他回山?”嶽夫人聽他語氣越來越是肯定,和他多年夫婦,知他已解開疑團,便問:“那到底是甚麼緣故?”嶽不羣臉色鄭重,緩緩的道:“借衝兒之傷,耗我內力。”嶽夫人跳起身來,說道:“不錯!你爲了要救衝兒之命,勢必以內力替他化去這六道真氣,待得大功將成之際,這六個醜八怪突然現身,以逸待勞,便能制咱們的死命。”頓了一頓,又道:“幸好現在只剩五怪了。師哥,適才他們明明已將我擒住,何以聽得衝兒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險事,兀自心有餘悸,不由得語音發顫。

嶽不羣道:“我便是由這件事而想到的。你殺了他們一人,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但他們竟怕衝兒自絕經脈,便即放你。你想,若不是其中含有重大圖謀,這六怪又何愛於衝兒的一條性命?”嶽夫人喃喃的道:“陰險之極!毒辣之極!”尋思:“這四個怪物撕裂成不憂,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見罕聞,這兩天想起來便心中怦怦亂跳。他們這麼一擾,封不平要奪掌門之位的事是擱下了,隨同陸柏等掃興下山,這六怪倒爲華山派暫時擋去了一樁麻煩,哪想到他們又上華山來生事挑釁。師哥所料,必是如此。”說道:“你不能以內力給衝兒療傷。我內力雖遠不如你,但盼能暫且助他保住性命。”說着便走向房門。嶽不羣叫道:“師妹!”嶽夫人回過頭來。嶽不羣搖頭道:“不行的,沒用。這六怪的旁門真氣甚是了得。”嶽夫人道:“只有你的紫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麼辦?”嶽不羣道:“眼下只有見一步,行一步,先給衝兒吊住一口氣再說,那也不用耗費多少內力。”三人走進令狐沖躺臥的房中。嶽夫人見他氣若游絲,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伸手欲去搭他脈搏。嶽不羣伸出手去,握住了嶽夫人的手掌,搖了搖頭,再放了她手,以雙掌抵住令狐沖雙掌的掌心,將內力緩緩送將過去。內力與令狐沖體內的真氣一碰,嶽不羣全身一震,臉上紫氣大盛,退開了一步。令狐沖忽然開口說話:“林……林師弟呢?”嶽靈珊奇道:“你找小林子幹麼?”令狐沖雙目仍然緊閉,道:“他父親……臨死之時,有句話要我轉……轉告他。我……我一直沒時間跟他說……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來。”嶽靈珊眼中淚水滾來滾去,掩面奔出。華山派羣弟子都守在門外。林平之一聽嶽靈珊傳言,當即進房走到令狐沖榻前,說道:“大師哥,你保重身子。”令狐沖道:“是……是林師弟麼?”林平之道:“正是小弟。”令狐沖道:“令……令尊逝世之時,我在他……他身邊,要我跟……跟你說……說……”說別這裡,聲息漸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無半點聲音。過了好一會,令狐沖緩過一口氣來,說道:“他說向陽……向陽巷……老宅……老宅中的物事,要……要你好好照看。不過……不過千萬不可翻……翻看,否則……否則禍患無窮……”

林平之奇道:“向陽巷老宅?那邊早就沒人住了,沒甚麼要緊物事的。爹叫我不可翻看甚麼東西?”

令狐沖道:“我不知道。你爹爹……就是這麼兩句話……這麼兩句話……要我轉告你,別的話沒有了……他們就……就死了……”聲音又低了下去。

四人等了半晌,令狐沖始終不再說話。嶽不羣嘆了口氣,向林平之和嶽靈珊道:“你們陪着大師哥,他傷勢倘若有變,立即來跟我說。”林嶽二人答應了。

嶽不羣夫婦回入自己房中,想起令狐沖傷勢難治,都是心下黯然。過了一會,嶽夫人兩道淚水,從臉頰上緩緩流下。嶽不羣道:“你不用難過。衝兒之仇,咱們非報不可。”嶽夫人道:“這六怪既伏下了這條毒計,定然去而復來,咱們若和他們硬拚,雖然未必便輸,但如有個閃失……”嶽不羣搖頭道:“‘未必便輸’四字,談何容易?以我夫婦敵他三人,不過打個平手,敵他四人,多半要輸。他五人齊上……”說着緩緩搖頭。嶽夫人本來也知自己夫婦並非這五怪的敵手,但知道丈夫近年來練成紫霞神功後功力大進,總還存着個僥倖之心,這時聽他如此說,登時大爲焦急,道:“那……那怎麼辦?難道咱們便束手待斃不成?”嶽不羣道:“你可別喪氣,大丈夫能屈能伸,勝負之數,並非決於一時,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嶽夫人道:“你說咱們逃走?”

嶽不羣道:“不是逃走,是暫時避上一避。敵衆我寡,咱夫婦只有二人,如何敵得過他們五人聯手?何況你已殺了一怪,咱們其實已經大佔上風,暫且避開,並不墮了華山派的威名。再說,只要咱們誰也不說,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嶽夫人哽咽道:“我雖殺了一怪,但衝兒性命難保,也只……也只扯了個直。衝兒……衝兒……”頓了一頓,說道:“就依你的話,咱們帶了衝兒一同走,慢慢設法替他治傷。”嶽不羣沉吟不語。嶽夫人急道:“你說不能帶了衝兒一齊走?”嶽不羣道:“衝兒傷勢極重,帶了他兼程急行,不到半個時辰便送了他性命。”嶽夫人道:“那……那怎麼辦?當真沒法子救他性命了麼?”嶽不羣嘆道:“唉,那日我已決意傳他紫霞神功,豈知他竟會胡思亂想,誤入劍宗的魔道。當時他如習了這部秘笈,就算只練得一二頁,此刻也已能自行調氣療傷,不致爲這六道旁門真氣所困了。”

嶽夫人立即站起,道:“事不宜遲,你立即去將紫霞神功傳他,就算他在重傷之下,無法全然領悟,總也勝於不練。要不然,將《紫霞秘笈》留給他,讓他照書修習。”嶽不羣拉住她手,柔聲道:“師妹,我愛惜衝兒,和你毫無分別。可是你想,他此刻傷得這般厲害,又怎能聽我口授口訣和練功的法門?我如將《紫霞秘笈》交了給他,讓他神智稍清時照書自練,這五個怪物轉眼便找上山來,衝兒無力自衛,咱華山派這部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笈,豈不是一轉手便落入五怪手中?這些旁門左道之徒,得了我派的正宗內功心法,如虎添翼,爲禍天下,再也不可複製,我嶽不羣可真成爲千古罪人了。”嶽夫人心想丈夫之言甚是有理,不禁怔怔的又流下淚來。嶽不羣道:“這五個怪物行事飄忽,人所難測,事不宜遲,咱們立即動身。”嶽夫人道:“咱們難道將衝兒留在這裡,任由這五個怪人折磨?我留下保護他。”此言一出,立即知道那是一時衝動的尋常婦人之見,與自己“華山女俠”的身份殊不相稱,自己留下,徒然多送一人性命,又怎保護得了令狐沖?何況自己倘若留下,丈夫與女兒又怎肯自行下山?又是着急,又是傷心,不禁淚如泉涌。嶽不羣搖了搖頭,長嘆一聲,翻開枕頭,取出一隻扁扁的鐵盒,打開鐵盒蓋,取出一本錦面冊子,將冊子往懷中一端,推門而出。只見嶽靈珊便就在門外,說道:“爹爹,大師哥似乎……似乎不成了。”嶽不羣驚道:“怎麼?”嶽靈珊道:“他口中胡言亂語,神智越來越不清了。”嶽不羣問道:“他胡言亂語些甚麼?”嶽靈珊臉上一紅,說道:“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亂語些甚麼?”原來令狐沖體內受桃谷六仙六道真氣的交攻煎逼,迷迷糊糊中見嶽靈珊站在眼前,衝口而出的便道:“小師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愛上了林師弟,再也不理我了?”嶽靈珊萬不料他竟會當着林平之的面問出這句話來,不由得雙頰飛紅,忸怩之極,只聽令狐沖又道:“小師妹,我和你自幼一塊兒長大,一同遊玩,一同練劍,我……我實在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你,你惱了我,要打我罵我,便是……便是用劍在我身上刺幾個窟窿,我也沒半句怨言。只是你對我別這麼冷淡,不理睬我……”這一番話,幾個月來在他心中不知已翻來覆去的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時,縱然只和嶽靈珊一人獨處,也決計不敢說出口來。此時全無自制之力,盡數吐露了心底言語。林平之甚是尷尬,低聲道:“我出去一會兒。”嶽靈珊道:“不,不!你在這裡瞧着大師哥。”奪門而出,奔到父母房外,正聽到父母談論以“紫霞神功”療傷之事,不敢衝進去打斷了父母話頭,便候在門外。

嶽不羣道:“你傳我號令,大家在正氣堂上聚集。”嶽靈珊應道:“是,大師哥呢?誰照料他?”嶽不羣道:“你叫大有照料。”嶽靈珊應了,即去傳令。

片刻之間,華山羣弟子都已在正氣掌上按序站立。嶽不羣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嶽夫人坐在側位。嶽不羣一瞥之間,見羣弟子除令狐沖、陸大有二人外,均已到齊,便道:“我派上代前輩之中,有些人練功時誤入歧途,一味勤練劍法,忽略了氣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無不以氣功爲根基,倘若氣功練不到家,劍法再精,終究不能登峰造極。可嘆這些前輩們執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稱爲華山劍宗,而指我正宗功夫爲華山氣宗。氣宗和劍宗之爭,遷延數十年,大大阻撓了我派的發揚光大,實堪浩嘆。”他說到這裡,長長嘆了口氣。

嶽夫人心道:“那五個怪人轉眼便到,你卻還在這裡慢條斯理的述說舊事。”向丈夫橫了一眼,卻不敢插嘴,順眼又向廳上“正氣堂”三字匾額瞧了一眼,心想:“我當年初入華山派練劍,這堂上的匾額是‘劍氣沖霄’四個大字。現下改作了‘正氣堂’,原來那塊匾可不知給丟到哪裡去了。唉,那時我還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如今……如今……”嶽不羣道:“但正邪是非,最終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劍宗一敗塗地,退出了華山一派,由爲師執掌門戶,直至今日。不料前數日竟有本派的棄徒封不平、成不憂等人,不知使了甚麼手段,竟騙信了五嶽劍派的盟主左盟主,手持令旗,來奪華山掌門之位。爲師接任我派掌門多年,俗務紛紜,五派聚會,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讓賢,以便靜下心來,精研我派上乘氣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勞,原是求之不得之事。”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高根明道:“師父,劍宗封不平這些棄徒,早都已入了魔道,跟魔教教徒不相上下。他們便要再入我門,也是萬萬不許,怎能任由他們癡心妄想的來接掌本派門戶?”勞德諾、樑發、施戴子等都道:“決不容這些大膽狂徒的陰謀得逞。”嶽不羣見衆弟子羣情激昂,微微一笑,道:“我自己做不做掌門,實是小事一件。只是劍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統率了我派,華山一派數百年來博大精純的武學毀於一旦,咱們死後,有何面目去見本派的列代先輩?而華山派的名頭,從此也將在江湖上爲人所不齒了。”

勞德諾等齊道:“是啊,是啊!那怎麼成?”嶽不羣道:“單是封不平等這幾個劍宗棄徒,那也殊不足慮,但他們既請到了五嶽劍派的令旗,又勾結了嵩山、泰山、衡山各派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覷了。因此上……”他目光向衆弟子一掃,說道:“咱們即日動身,上嵩山去見左盟主,和他評一評這個道理。”衆弟子都是一凜。嵩山派乃五嶽劍派之首,嵩山掌門左冷禪更是當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然出神入化,爲人尤富機智,機變百出,江湖上一提到“左盟主”三字,無不惕然。武林中說到評理,可並非單是“評”一“評”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繼之以動武。衆弟子均想:“師父武功雖高,未必是左盟主的對手,何況嵩山派左盟主的師弟共有十餘人之多,武林中號稱‘嵩山十三太保”,大嵩陽手費彬雖然逝世,也還剩下一十二人。這一十二人,無一不是武功卓絕的高手,決非華山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對敵。咱們貿然上嵩山去生事,豈非太也鹵莽?”羣弟子雖這麼想,但誰也不敢開口說話。嶽夫人一聽丈夫之言,立即暗暗叫好,心想:“師哥此計大妙,咱們爲了逃避桃谷五怪,舍卻華山根本之地而遠走他方,江湖上日後必知此事,咱華山派顏面何存?但若上嵩山評理,旁人得知,反而欽佩咱們的膽識了。左盟主並非蠻不講理之人,上得嵩山,未必便須拚死,盡有迴旋餘地。”當即說道:“正是,封不平他們持了五嶽劍派的令旗,上華山來羅唣,焉知這令旗不是偷來的盜來的?就算令旗真是左盟主所頒,咱們華山派自身門戶之事,他嵩山派也管不着。嵩山派雖然人多勢衆,左盟主武功蓋世,咱們華山派卻也是寧死不屈。哪一個膽小怕死,就留在這裡好了。”

羣弟子哪一個肯自承膽小怕死,都道:“師父師孃有命,弟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嶽夫人道:“如此甚好,事不宜遲,大夥兒收拾收拾,半個時辰之內,立即下山。”

當下她又去探視令狐沖,見他氣息奄奄,命在頃刻,心下甚是悲痛,但桃谷五怪隨時都會重來,決不能爲了令狐沖一人而令華山一派盡數覆滅,當即命陸大有將令狐沖移入後進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說道:“大有,我們爲了本派百年大計,要上嵩山去向左盟主評理,此行大是兇險,只盼在你師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張正義,平安而歸,衝兒傷勢甚重,你好生照看,倘若有外敵來侵,你們儘量忍辱避讓,不必枉自送了性命。”陸大有含淚答應。

陸大有在山口送了師父、師孃和一衆師兄弟下山,*,偌大一個華山絕頂,此刻只剩下一個昏昏沉沉的大師哥,孤孤零零的一個自己,眼見暮色漸深,不由得心生驚懼。

他到廚下去煮了一鍋粥,盛了一碗,扶起令狐沖來喝了兩口。喝到第三口時,令狐沖將粥噴了出來,白粥變成了粉紅之色,卻是連腹中鮮血也噴出來了。陸大有甚是惶恐,扶着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着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只是發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但聽得遠處傳來幾下貓頭鷹的夜啼,心想:“夜貓子啼叫是在數病人的眉毛,要是眉毛的根數給它數清了,病人便死。”當即用手指蘸些唾沫,塗在令狐沖的雙眉之上,好教貓頭鷹難以數清。

忽聽得上山的路上,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陸大有忙吹熄燈火,拔出長劍,守在令狐沖牀頭。但聽腳步聲漸近,竟是直奔這小舍而來,陸大有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脖子中跳將出來,暗道:“敵人竟知大師哥在此療傷,那可糟糕之極,我怎生護得大師哥周全?”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聲叫道:“六猴兒,你在屋裡嗎?”竟是嶽靈珊的口音。陸大有大喜,忙道:“是小師妹麼?我……我在這裡。”忙晃火折點亮了油燈,興奮之下,竟將燈盞中的燈油潑了一手。嶽靈珊推門進來,道:“大師哥怎麼了?”陸大有道:“又吐了好多血。”嶽靈珊走到牀邊,伸手摸了摸令狐沖的額頭,只覺着手火燙,皺眉問道:“怎麼又吐血了?”令狐沖突然說道:“小……小師妹,是你?”嶽靈珊道:“是,大師哥,你身上覺得怎樣?”令狐沖道:“也……也沒……怎麼樣。”

嶽靈珊從懷內取出一個布包,低聲道:“大師哥,這是《紫霞秘笈》,爹爹說道……”令狐沖道:“《紫霞秘笈》?”嶽靈珊道:“正是,爹爹說,你身上中了旁門高手的內功,須得以本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來予以化解。六猴兒,你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給大師哥聽,你自己可不許練,否則給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會有甚麼後果。”

陸大有大喜,忙道:“我是甚麼胚子,怎敢偷練本門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小師妹儘管放心好啦。恩師爲了救大師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師哥這可有救了。”嶽靈珊低聲道:“這事你對誰也不許說。這部秘笈,我是從爹爹枕頭底下偷出來的。”陸大有驚道:“你偷師父……師父的內功秘笈?他老人家發覺了那怎麼辦?”嶽靈珊道:“甚麼怎麼辦?難道還能將我殺了?至多不過罵我幾場,打我一頓。倘若由此救了大師哥,爹爹媽媽一定喜歡,甚麼也不計較了。”陸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緊。”

令狐沖忽道:“小師妹,你帶回去,還……還給師父。”嶽靈珊奇道:“爲甚麼?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裡幾十裡山道趕了回來,你爲甚麼不要?這又不是偷學功夫,這是救命啊。”陸大有也道:“是啊,大師哥,你也不用練全,練到把六怪的邪氣化除了,便將秘笈繳還給師父,那時師父多半便會將秘笈傳你。你是我派掌門大弟子,這部《紫霞秘笈》不傳你,又傳誰了?只不過是遲早之分,打甚麼緊?”令狐沖道:“我……我寧死不違師命。師父說過的,我不能……不能學練這紫霞神功。小……小師妹,小……小師妹……”他叫了兩聲,一口氣接不上來,又暈了過去。嶽靈珊探他鼻下,雖然呼吸微弱,仍有氣息,嘆了口氣,向陸大有道:“我趕着回去,要是天光時回不到廟裡,爹爹媽媽可要急死了。你勸勸大師哥,要他無論如何得聽我的話,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別辜負了我……”說到這裡,臉上一紅,道:“我這一夜奔波的辛苦。”

陸大有道:“我一定勸他。小師妹,師父他們住在部裡?”嶽靈珊道:“我們今晚在白馬廟住。”陸大有道:“嗯,白馬廟離這兒是三十里的山道,小師妹,這來回六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師哥永遠不會忘記。”嶽靈珊眼眶一紅,哽咽道:“我只盼他能復元,那就好了。這件事他記不記得,有甚麼相干?”說着雙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沖牀頭,向他凝視片刻,奔了出去。又隔了一個多時辰,令狐沖這才醒轉,眼沒睜開,便叫:“小……師妹,小師妹。”陸大有道:“小師妹,已經走了。”令狐沖大叫:“走了?”突然坐起,一把抓住了陸大有胸口。陸大有嚇了一跳,道:“是,小師妹下山去了,她說,要是不能在天光之前回去,怕師父師孃擔心,大師哥,你躺下歇歇。”令狐沖對他的話聽而不聞,說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師弟一起去了?”陸大有道:“她是和師父師孃在一起。”令狐沖雙眼發直,臉上肌肉抽搐。陸大有低聲道:“大師哥,小師妹對你關心得很,半夜三更從白馬廟回山來,她一個小姑娘家,來回奔波六十里,對你這番情意可重得緊哪。她臨去時千叮萬囑,要你無論如何,須得修習這部《紫霞秘笈》,別辜負了她……她對你的一番心意。”令狐沖道:“她這樣說了?”陸大有道:“是啊,難道我還敢向你說謊?”令狐沖再也支持不住,仰後便倒,砰的一聲,後腦重重撞在炕上,卻也不覺疼痛。

陸大有又嚇了一跳,道:“大師哥,我讀給你聽。”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開第一頁來,讀道:“天下武功,以練氣爲正。浩然正氣,原爲天授,惟常人不善養之,反以性伐氣。武夫之患,在性暴、性驕、性酷、性賊。暴則神擾而氣亂,驕則真離而氣浮,酷則喪仁而氣失,賊則心狠而氣促。此四事者,皆是截氣之刀鋸……”

令狐沖道:“你在讀些甚麼?”陸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寫着……”他繼續讀道:“舍爾四性,返諸柔善,制汝暴酷,養汝正氣,鳴天鼓,飲玉漿,蕩華池,叩金樑,據而行之,當有小成。”

令狐沖怒道:“這是我派不傳之秘,你胡亂誦讀,大犯門規,快快收起。”陸大有道:“大師哥,大丈夫事急之際,須當從權,豈可拘泥小節?眼前咱們是救命要緊。我再讀給你聽。”他接着讀下去,便是上乘氣功練法的詳情,如何“鳴天鼓,飲玉漿”,又如何“蕩華池,叩金樑”。令狐沖大聲喝道:“住口!”陸大有一呆,擡起頭來,道:“大師哥,你……你怎麼了?甚麼地方不舒服?”令狐沖怒道:“我聽着你讀師父的……內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你要叫我成爲一個……不忠不義之徒,是不是?”陸大有愕然道:“不,不,那怎麼會不忠不義?”令狐沖道:“這部《紫霞秘笈》,當日師父曾攜到思過崖上,想要傳我,但發覺我練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資質……資質也不對,這才改變了主意……主意……”說到這裡,氣喘吁吁,很是辛苦。陸大有道:“這一次卻是爲了救命,又不是偷練武功,那……那是全然不同的。”令狐沖道:“咱們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緊,還是師父的旨意要緊?”陸大有道:“師父師孃要你活着,那是最最要緊的事了,何況……何況,小師妹黑夜奔波,這一番情意,你如何可以辜負了?”

令狐沖胸口一酸,淚水便欲奪眶而出,說道:“正因爲是她……是她拿來我的……我令狐沖堂堂丈夫,豈受人憐?”他這一句話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我令狐沖向來不是拘泥不化之人,爲了救命,練一練師門內功又打甚麼緊?原來我不肯練這紫霞神功,是爲了跟小師妹賭氣,原來我內心深處,是在怨恨小師妹和林師弟好,對我冷淡。令狐沖啊令狐沖,你如何這等小氣?”但想到嶽靈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會合,遠去嵩山,一路上並肩而行,途中不知將說多少言語,不知將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眼淚終於流了下來。陸大有道:“大師哥,你這可是想左了,小師妹和你自幼一起長大,你們……你們便如是親兄妹一般。”令狐沖心道:“我便不要和她如親兄妹一般。”只是這句話難以出口,卻讓陸大有續道:“我再讀下去,你慢慢聽着,一時記不住,我便多讀幾遍。天下武功,以練氣爲正。浩然正氣,原爲天授……”令狐沖厲聲道:“不許讀!”

陸大有道:“是,是,大師哥,爲了盼你迅速痊癒,今日小弟只好不聽你的話了。違背師令的罪責,全由我一人承當。你說甚麼也不肯聽,我陸大有卻偏偏說甚麼也要讀。這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頭都未碰過,秘笈上所錄的心法,你一個字也沒瞧過,你有甚麼罪過?你是臥病在牀,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陸大有強迫你練的。天下武功,以練氣爲正。浩然正氣,原爲天授……”跟着便滔滔不絕的讀了下去。令狐沖待要不聽,可是一個字一個字鑽入耳來。他突然大聲呻吟。陸大有驚問:“大師哥,覺得怎樣?”令狐沖道:“你將我……我枕頭……枕頭墊一墊高。”

陸大有道:“是。”伸出雙手去墊他枕頭。令狐沖一指倏出,凝聚力氣,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陸大有哼也沒哼一聲,便軟軟的垂在炕上了。

令狐沖苦笑道:“六師弟,這可對不住你了。你且在炕上躺幾個時辰,穴……穴道自解。”他慢慢掙扎着起牀,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嘆了一口氣,走到門邊,提起倚在門角的門閂,當作柺杖,支撐着走了出去。陸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哪……哪……去……去……”本來膻中穴當真給人點中了,說一個字也是不能,但令狐沖氣力微弱,這一點只能令陸大有手足麻軟,並沒教他全身癱瘓。

令狐沖回過頭來,說道:“六師弟,令狐沖要離開這部《紫霞秘笈》越遠越好,別讓旁人見到我的屍身橫在秘笈之旁,說我偷練神功,未成而死……別讓林師弟瞧我不起……”說到這裡,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

他不敢再稍有耽擱,只怕從此氣力衰敗,再也無法離去,當下撐着門閂,喘幾口氣,再向前行,憑着一股強悍之氣,終於慢慢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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