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授譜

令狐沖所受劍傷雖重,但得恆山派治傷聖藥天香斷續膠外敷、白雲熊膽丸內服,兼之他年輕力壯,內功又已有相當火候,在瀑布旁睡了一天兩晚後,創口已然癒合。這一天兩晚中只以西瓜爲食。令狐沖求儀琳捉魚射兔,她卻說甚麼也不肯,說道令狐沖這死裡逃生,全憑觀世音菩薩保佑,最好吃一兩年長素,向觀世音菩薩感恩,要她破戒殺生,那是萬萬不可。令狐沖笑她迂腐無聊,可也無法勉強,只索罷了。這日傍晚,兩人背倚石壁,望着草叢間流螢飛來飛去,點點星火,煞是好看。令狐沖道:“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幾千只螢火蟲兒,裝在十幾只紗囊之中,掛在房裡,當真有趣。”儀琳心想,憑他的性子,決不會去縫製十幾只紗囊,問道:“你小師妹叫你捉的,是不是?”令狐沖笑道:“你真聰明,猜得好準,怎麼知道是小師妹叫我捉的?”儀琳微笑道:“你性子這麼急,又不是小孩子了,怎會這般好耐心,去捉幾千只螢火蟲來玩。”又問:“後來怎樣?”令狐沖笑道:“師妹拿來掛在她帳子裡,說道滿牀晶光閃爍,她像是睡在天上雲端裡,一睜眼,前後左右都是星星。”儀琳道:“你小師妹真會玩,偏你這個師哥也真肯湊趣,她就是要你去捉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令狐沖笑道:“捉螢火蟲兒,原是爲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涼,看到天上星星燦爛,小師妹忽然吸了一口氣,說道:‘可惜過一會兒,便要去睡了,我真想睡在露天,半夜裡醒來,見到滿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那多有趣。但媽媽一定不會答應。’我就說:‘咱們捉些螢火蟲來,放在你蚊帳裡,不是像星星一樣嗎?’”

儀琳輕輕道:“原來還是你想的主意。”

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小師妹說:‘螢火蟲飛來飛去,撲在臉上身上,那可討厭死了。有了,我去縫些紗布袋兒,把螢火蟲裝在裡面。’就這麼,她縫袋子,我捉飛螢,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可惜只看得一晚,第二晚螢火蟲全都死了。”儀琳身子一震,顫聲道:“幾千只螢火蟲,都給害死了?你們……你們怎地如此……”

令狐沖笑道:“你說我們殘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門子弟,良心特別好。其實螢火蟲兒一到天冷,還是會盡數凍死的,只不過早死幾天,那又有甚麼干係?”儀琳隔了半晌,才幽幽的道:“其實世上每個人也都這樣,有的人早死,有的人遲死,或早或遲,終歸要死。無常,苦,我佛說每個人都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但大徹大悟,解脫輪迴,卻又談何容易?”令狐沖道:“是啊,所以你又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規戒律,甚麼不可殺生,不可偷盜。菩薩要是每一件事都管,可真忙壞了他。”

儀琳側過了頭,不知說甚麼好,便在此時,左首山側天空中一個流星疾掠而過,在天空劃成了一道長長的火光。儀琳道:“儀淨師姊說,有人看到流星,如果在衣帶上打一個結,同時心中許一個願,只要在流星隱沒之前先打好結,又許完願,那麼這個心願便能得償。你說是不是真的?”令狐沖笑道:“我不知道。咱們不妨試試,只不過恐怕手腳沒這麼快。”說着拈起了衣帶,道:“你也預備啊,慢得一會兒,便來不及了。”儀琳拈起了衣帶,怔怔的望着天邊。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間便有一顆流星劃過長空,但流星一瞬即逝,儀琳的手指只一動,流星便已隱沒。她輕輕“啊”了一聲,又再等待。第二顆流星自西至東,拖曳甚長,儀琳動作敏捷,竟爾打了個結。令狐沖喜道:“好,好!你打成了!觀世音菩薩保佑,一定教你得償所願。”儀琳嘆了口氣,道:“我只顧着打結,心中卻甚麼也沒想。”令狐沖笑道:“那你快些先想好了罷,在心中先默唸幾遍,免得到時顧住了打結,卻忘了許願。”儀琳拈着衣帶,心想:“我許甚麼願好?我許甚麼願好?”向令狐沖望了一眼,突然暈紅雙頰,急忙轉開了頭。這時天上連續劃過了幾顆流星,令狐沖大呼小叫,不住的道:“又是一顆,咦,這顆好長,你打了結沒有?這次又來不及嗎?”儀琳心亂如麻,內心深處,隱隱有一個渴求的願望,可是這願望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說向觀世音菩薩祈求了,一顆心怦怦亂跳,只覺說不出的害怕,卻又是說不出的喜悅。只聽令狐沖又問:“你想好了心願沒有?”儀琳心底輕輕的說:“我要許甚麼願?我要許甚麼願?”眼見一顆顆流星從天邊劃過,她仰起了頭瞧看,竟是癡了。

令狐沖笑道:“你不說,我便猜上一猜。”儀琳急道:“不,不,你不許說。”令狐沖笑道:“那有甚麼打緊?我猜三次,且看猜不猜得中。”儀琳站起身來,道:“你再說,我可要走了。”令狐沖哈哈大笑。道:“好,我不說。就算你心中想做恆山派掌門,那也沒甚麼可害臊的。”儀琳一怔,心道:“他……他猜我想做恆山派掌門?我可從來沒這麼想過。我又怎做得來掌門人?”忽聽得遠處傳來錚錚幾聲,似乎有人彈琴。令狐沖和儀琳對望了一眼,都是大感奇怪:“怎地這荒山野嶺之中有人彈琴?”琴聲不斷傳來,甚是優雅,過得片刻,有幾下柔和的簫聲夾入琴韻之中。七絃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夾着清幽的洞簫,更是動人,琴韻簫聲似在一問一答,同時漸漸移近。令狐沖湊身過去,在儀琳耳邊低聲道:“這音樂來得古怪,只怕於我們不利,不論有甚麼事,你千萬別出聲。”儀琳點了點頭,只聽琴音漸漸高亢,簫聲卻慢慢低沉下去,但簫聲低而不斷,有如遊絲隨風飄蕩,卻連綿不絕,更增迴腸蕩氣之意。只見山石後轉出三個人影,其時月亮被一片浮雲遮住了,夜色朦朧,依稀可見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兩個男子,矮的是個女子。兩個男子緩步走到一塊大岩石旁,坐了下來,一個撫琴,一個吹簫,那女子站在撫琴者的身側。令狐沖縮身石壁之後,不敢再看,生恐給那三人發見。只聽琴簫悠揚,甚是和諧。令狐沖心道:“瀑布便在旁邊,但流水轟轟,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簫之音,看來撫琴吹簫的二人內功着實不淺。嗯,是了,他們所以到這裡吹奏,正是爲了這裡有瀑布聲響,那麼跟我們是不相干的。”當下便放寬了心。

忽聽瑤琴中突然發出鏘鏘之音,似有殺伐之意,但簫聲仍是溫雅婉轉。過了一會,琴聲也轉柔和,兩音忽高忽低,驀地裡琴韻簫聲陡變,便如有七八具瑤琴、七八支洞簫同時在奏樂一般。琴簫之聲雖然極盡繁複變幻,每個聲音卻又抑揚頓挫,悅耳動心。令狐沖只聽得血脈賁張,忍不住便要站起身來,又聽了一會,琴簫之聲又是一變,簫聲變了主調,那七絃琴只是玎玎璫璫的伴奏,但簫聲卻愈來愈高。令狐沖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陣酸楚,側頭看儀琳時,只見她淚水正涔涔而下。突然間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立止,簫聲也即住了。霎時間四下裡一片寂靜,唯見明月當空,樹影在地。只聽一人緩緩說道:“劉賢弟,你我今日畢命於此,那也是大數使然,只是愚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盡數殉難,愚兄心下實是不安。”另一個道:“你我肝膽相照,還說這些話幹麼……”儀琳聽到他的口音,心念一動,在令狐沖耳邊低聲道:“是劉正風師叔。”他二人於劉正風府中所發生大事,絕無半點知聞,忽見劉正風在這曠野中出現,另一人又說甚麼“你我今日畢命於此”,甚麼“家眷弟子盡數殉難”,自都驚訝不已。只聽劉正風續道:“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無憾。”另一人道:“劉賢弟,聽你簫中之意,卻猶有遺恨,莫不是爲了令郎臨危之際,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令名?”劉正風長嘆一聲,道:“曲大哥猜得不錯,芹兒這孩子我平日太過溺愛,少了教誨,沒想到竟是個沒半點氣節的軟骨頭。”曲洋道:“有氣節也好,沒氣節也好,百年之後,均歸黃土,又有甚麼分別?愚兄早已伏在屋頂,本該及早出手,只是料想賢弟不願爲我之故,與五嶽劍派的故人傷了和氣,又想到愚兄曾爲賢弟立下重誓,決不傷害俠義道中人士,是以遲遲不發,又誰知嵩山派爲五嶽盟主,下手竟如此毒辣。”

劉正風半晌不語,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此輩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緻?他們以常情猜度,自是料定你我結交,將大不利於五嶽劍派與俠義道。唉,他們不懂,須也怪他們不得。曲大哥,你是大椎穴受傷,震動了心脈?”曲洋道:“正是,嵩山派內功果然厲害,沒料到我背上挺受了這一擊,內力所及,居然將你的心脈也震斷了。早知賢弟也是不免,那一叢黑血神針倒也不必再發了,多傷無辜,於事無補。幸好針上並沒喂毒。”

令狐沖聽得“黑血神針”四字,心頭一震:“這人曾救我性命,難道他竟是魔教中的高手?劉師叔又怎會和他結交?”劉正風輕輕一笑,說道:“但你我卻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從今而後,世上再也無此琴簫之音了。”曲洋一聲長嘆,說道:“昔日嵇康臨刑,撫琴一曲,嘆息《廣陵散》從此絕響。嘿嘿,《廣陵散》縱情精妙,又怎及得上咱們這一曲《笑傲江湖》?只是當年嵇康的心情,卻也和你我一般。”劉正風笑道:“曲大哥剛纔還甚達觀,卻又如何執着起來?你我今晚合奏,將這一曲《笑傲江湖》發揮得淋漓盡致。世上已有過了這一曲,你我已奏過了這一曲,人生於世,夫復何恨?”曲洋輕輕拍掌道:“賢弟說得不錯。”過得一會,卻又嘆了口氣。劉正風道:“大哥卻又爲何嘆息?啊,是了,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

儀琳心念一動:“非非,就是那個非非?”果然聽得曲非煙的聲音說道:“爺爺,你和劉公公慢慢養好了傷,咱們去將嵩山派的惡徒一個個斬盡殺絕,爲劉婆婆他們報仇!”猛聽山壁後傳來一聲長笑。笑聲未絕,山壁後竄出一個黑影,青光閃動,一人站在曲洋與劉正風身前,手持長劍,正是嵩山派的大嵩陽手費彬,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女娃子好大的口氣,將嵩山派趕盡殺絕,世上可有這等稱心如意之事?”劉正風站起身來,說道:“費彬,你已殺我全家,劉某中了你兩位師兄的掌力,也已命在頃刻,你還想幹甚麼?”費彬哈哈一笑,傲然道:“這女娃子說要趕盡殺絕,在下便是來趕盡殺絕啊!女娃子,你先過來領死吧!”儀琳在令狐沖旁邊道:“你是非非和他爺爺救的,咱們怎生想個法子,也救他們一救纔好?”令狐沖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盤算如何設法解圍,以報答他祖孫的救命之德,但一來對方是嵩山派高手,自己縱在未受重傷之時,也就遠不是他對手,二來此刻已知曲洋是魔教中人,華山派一向與魔教爲敵,如何可以反助對頭,是以心中好生委決不下。只聽劉正風道:“姓費的,你也算是名門正派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曲洋和劉正風今日落在你手中,要殺要剮,死而無怨,你去欺侮一個女娃娃,那算是甚麼英雄好漢?非非,你快走!”曲非煙道:“我陪爺爺和劉公公死在一塊,決不獨生。”劉正風道:“快走,快走!我們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甚麼相干?”曲非煙道:“我不走!”刷刷兩聲,從腰間拔出兩柄短劍,搶過去擋在劉正風身前,叫道:“費彬,先前劉公公饒了你不殺,你反而來恩將仇報,你要不要臉?”

費彬陰森森的道:“你這女娃娃說過要將我們嵩山派趕盡殺絕,你這可不是來趕盡殺絕了麼?難道姓費的袖手任你宰割,還是掉頭逃走?”劉正風拉住曲非煙的手臂,急道:“快走,快走!”但他受了嵩山派內力劇震,心脈已斷,再加適才演奏了這一曲《笑傲江湖》,心力交瘁,手上已無內勁。曲非煙輕輕一掙,掙脫了劉正風的手,便在此時,眼前青光閃動,費彬的長劍刺到面前。曲非煙左手短劍一擋,右手劍跟着遞出。費彬嘿的一聲笑,長劍圈轉,拍的一聲,擊在她右手短劍上。曲非煙右臂痠麻,虎口劇痛,右手短劍登時脫手。費彬長劍斜晃反挑,拍的一聲響,曲非煙左手短劍又被震脫,飛出數丈之外。費彬的長劍已指住她咽喉,向曲洋笑道:“曲長老,我先把你孫女的左眼刺瞎,再割去她的鼻子,再割了她兩隻耳朵……”曲非煙大叫一聲,向前縱躍,往長劍上撞去。費彬長劍疾縮,左手食指點出,曲非煙翻身栽倒。費彬哈哈大笑,說道:“邪魔外道,作惡多端,便要死卻也沒這麼容易,還是先將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說。”提起長劍,便要往曲非煙左眼刺落。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且住!”費彬大吃一驚,急速轉過身來,揮劍護身。他不知令狐沖和儀琳早就隱伏在山石之後,一動不動,否則以他功夫,決不致有人欺近而竟不察覺。月光下只見一個青年漢子雙手叉腰而立。

費彬喝問:“你是誰?”令狐沖道:“小侄華山派令狐沖,參見費師叔。”說着躬身行禮,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費彬點頭道:“罷了!原來是嶽師兄的大弟子,你在這裡幹甚麼?”令狐沖道:“小侄爲青城派弟子所傷,在此養傷,有幸拜見費師叔。”費彬哼了一聲,道:“你來得正好。這女娃子是魔教中的邪魔外道,該當誅滅,倘若由我出手,未免顯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殺了吧。”說着伸手向曲非煙指了指。

令狐沖搖了搖頭,說道:“這女娃娃的祖父和衡山派劉師叔結交,攀算起來,她比我也矮着一輩,小侄如殺了她,江湖上也道華山派以大壓小,傳揚出去,名聲甚是不雅。再說,這位曲前輩和劉師叔都已身負重傷,在他們面前欺侮他們的小輩,決非英雄好漢行徑,這種事情,我華山派是決計不會做的。尚請費師叔見諒。”言下之意甚是明白,華山派所不屑做之事,嵩山派倘若做了,那麼顯然嵩山派是大大不及華山派了。費彬雙眉揚起,目露兇光,厲聲道:“原來你和魔教妖人也在暗中勾結。是了,適才劉正風言道,這姓曲的妖人曾爲你治傷,救了你的性命,沒想到你堂堂華山弟子,這麼快也投了魔教。”手中長劍顫動,劍鋒上冷光閃動,似是挺劍便欲向令狐沖刺去。劉正風道:“令狐賢侄,你和此事毫不相干,不必來趕淌渾水,快快離去,免得將來教你師父爲難。”

令狐沖哈哈一笑,說道:“劉師叔,咱們自居俠義道,與邪魔外道誓不兩立,這‘俠義’二字,是甚麼意思?欺辱身負重傷之人,算不算俠義?殘殺無辜幼女,算不算俠義?要是這種種事情都幹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甚麼分別?”

曲洋嘆道:“這種事情,我們魔教也是不做的。令狐兄弟,你自己請便罷,嵩山派愛幹這種事,且由他幹便了。”令狐沖笑道:“我纔不走呢。大嵩陽手費大俠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是嵩山派中數一數二的英雄好漢,他不過說幾句嚇嚇女娃兒,哪能當真做這等不要臉之事,費師叔決不是那樣的人。”說着雙手抱胸,背脊靠上一株松樹的樹幹。費彬殺機陡起,獰笑道:“你以爲用言語僵住我,便能逼我饒了這三個妖人?嘿嘿,當真癡心夢想。你既已投了魔教,費某殺三人是殺,殺四人也是殺。”說着踏上了一步。令狐沖見到他獰惡的神情,不禁吃驚,暗自盤算解圍之策,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說道:“費師叔,你連我也要殺了滅口,是不是?”費彬道:“你聰明得緊,這句話一點不錯。”說着又向前逼近一步。突然之間,山石後又轉出一個妙齡女尼,說道:“費師叔,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眼下只有做壞事之心,真正的壞事還沒有做,懸崖勒馬,猶未爲晚。”這人正是儀琳。令狐沖囑她躲在山石之後,千萬不可讓人瞧見了,但她眼見令狐沖處境危殆,不及多想,還想以一片良言,勸得費彬罷手。費彬卻也吃了一驚,說道:“你是恆山派的,是不是?怎麼鬼鬼祟祟躲在這裡?”儀琳臉上一紅,囁嚅道:“我……我……”曲非煙被點中穴道,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口中卻叫了出來:“儀琳姊姊,我早猜到你和令狐大哥在一起。你果然醫好了他的傷,只可惜……只可惜咱們都要死了。”

儀琳搖頭道:“不會的,費師叔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英雄豪傑,怎會真的傷害身受重傷之人和你這樣的小姑娘?”曲非煙嘿嘿冷笑,道:“他真是大英雄、大豪傑麼?”儀琳道:“嵩山派是五嶽劍派的盟主,江湖上俠義道的領袖,不論做甚麼事,自然要以俠義爲先。”

她幾句話出自一片誠意,在費彬耳中聽來,卻全成了譏嘲之言,尋思:“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但教走漏了一個活口,費某從此聲名受污,雖然殺的是魔教妖人,但誅戮傷俘,非英雄豪傑之所爲,勢必給人瞧得低了。”當下長劍一挺,指着儀琳道:“你既非身受重傷,也不是動彈不得的小姑娘,我總殺得你了罷?”儀琳大吃一驚,退了幾步,顫聲道:“我……我……我?你爲甚麼要殺我?”費彬道:“你和魔教妖人勾勾搭搭,姊妹相稱,也已成了妖人一路,自是容你不得。”說着踏上了一步,挺劍要向儀琳刺去。令狐沖急忙搶過,攔在儀琳身前,叫道:“師妹快走,去請你師父來救命。”他自知遠水難救近火,所以要儀琳去討救兵,只不過支使她開去,逃得性命。

費彬長劍晃動,劍尖向令狐沖右側攻刺到。令狐沖斜身急避。費彬刷刷刷連環三劍,攻得他險象環生。儀琳大急,忙抽出腰間斷劍,向費彬肩頭刺去,叫道:“令狐大哥,你身上有傷,快快退下。”費彬哈哈一笑,道:“小尼姑動了凡心啦,見到英俊少年,自己命也不要了。”揮劍直斬,噹的一聲響,雙劍相交,儀琳手中斷劍登時脫手而飛。費彬長劍挑起,指向她的心口。費彬眼見要殺的有五人之多,雖然個個無甚抵抗之力,但夜長夢多,只須走脫了一個,便有無窮後患,是以出手便下殺招。令狐沖和身撲上,左手雙指插向費彬眼珠。費彬雙足象點,向後躍開,長劍拖回時乘勢一帶,在令狐沖左臂上劃了長長一道口子。令狐沖拚命撲擊,救得儀琳的危難,卻也已喘不過氣來,身子搖搖欲墜。儀琳搶上去扶住,哽咽道:“讓他把咱們一起殺了!”令狐沖喘息道:“你……你快走……”曲非煙笑道:“傻子,到現在還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她要陪你一塊兒死……”一句話沒說完,費彬長劍送出,已刺入了她的心窩。曲洋、劉正風、令狐沖、儀琳齊聲驚呼。費彬臉露獰笑,向着令狐沖和儀琳緩緩踏上一步,跟着又踏前了一步,劍尖上的鮮血一滴滴的滴落。令狐沖腦中一片混亂:“他……他竟將這小姑娘殺了,好不狠毒!我這也就要死了。儀琳師妹爲甚麼要陪我一塊死?我雖救過她,但她也救了我,已補報了欠我之情。我跟她以前素不相識,不過同是五嶽劍派的師兄妹,雖有江湖上的道義,卻用不着以性命相陪啊。沒想到恆山派門下弟子,居然如此顧全武林義氣,定逸師太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嘿,是這個儀琳師妹陪着我一起死,卻不是我那靈珊小師妹。她……她這時候在幹甚麼?”眼見費彬獰笑的臉漸漸逼近,令狐沖微微一笑,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忽然間耳中傳入幾下幽幽的胡琴聲,琴聲淒涼,似是嘆息,又似哭泣,跟着琴聲顫抖,發出瑟瑟瑟斷續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樹葉。令狐沖大爲詫異,睜開眼來。費彬心頭一震:“瀟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聽胡琴聲越來越悽苦,莫大先生卻始終不從樹後出來。費彬叫道:“莫大先生,怎地不現身相見?”

琴聲突然止歇,松樹後一個瘦瘦的人影走了出來。令狐沖久聞“瀟湘夜雨”莫大先生之名,但從未見過他面,這時月光之下,只見他骨瘦如柴,雙肩拱起,真如一個時時刻刻便會倒斃的癆病鬼,沒想到大名滿江湖的衡山派掌門,竟是這樣一個形容猥瑣之人。莫大先生左手握着胡琴,雙手向費彬拱了拱,說道:“費師兄,左盟主好。”

費彬見他並無惡意,又素知他和劉正風不睦,便道:“多謝莫大先生,俺師哥好。貴派的劉正風和魔教妖人結交,意欲不利我五嶽劍派。莫大先生,你說該當如何處置?”莫大先生向劉正風走近兩步,森然道:“該殺!”這“殺”字剛出口,寒光陡閃,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長劍,猛地反刺,直指費彬胸口。這一下出招快極,抑且如夢如幻,正是“百變千幻衡山雲霧十三式”中的絕招。費彬在劉府曾着了劉正風這門武功的道兒,此刻再度中計,大駭之下,急向後退,嗤的一聲,胸口已給利劍割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衣衫盡裂,胸口肌肉也給割傷了,受傷雖然不重,卻已驚怒交集,銳氣大失。費彬立即還劍相刺,但莫大先生一劍既佔先機,後着綿綿而至,一柄薄劍猶如靈蛇,顫動不絕,在費彬的劍光中穿來插去,只逼得費彬連連倒退,半句喝罵也叫不出口。

曲洋、劉正風、令狐沖三人眼見莫大先生劍招變幻,猶如鬼魅,無不心驚神眩。劉正風和他同門學藝,做了數十年師兄弟,卻也萬萬料不到師兄的劍術竟一精至斯。一點點鮮血從兩柄長劍間濺了出來,費彬騰挪閃躍,竭力招架,始終脫不出莫大先生的劍光籠罩,鮮血漸漸在二人身周濺成了一個紅圈。猛聽得費彬長聲慘呼,高躍而起。莫大先生退後兩步,將長劍插入胡琴,轉身便走,一曲“瀟湘夜雨”在松樹後響起,漸漸遠去。

費彬躍起後便即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噴出,適才激戰,他運起了嵩山派內力,胸口中劍後內力未消,將鮮血逼得從傷口中急噴而出,既詭異,又可怖。儀琳扶着令狐沖的手臂,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低聲問道:“你沒受傷罷?”曲洋嘆道:“劉賢弟,你曾說你師兄弟不和,沒想到他在你臨危之際,出手相救。”劉正風道:“我師哥行爲古怪,教人好生難料。我和他不睦,決不是爲了甚麼貧富之見,只是說甚麼也性子不投。”曲洋搖了搖頭,說道:“他劍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悽苦,引人下淚,未免太也俗氣,脫不了市井的味兒。”劉正風道:“是啊,師哥奏琴往而不復,曲調又是儘量往哀傷的路上走。好詩好詞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好曲子何嘗不是如此?我一聽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遠之。”令狐沖心想:“這二人愛音樂入了魔,在這生死關頭,還在研討甚麼哀而不傷,甚麼風雅俗氣。幸虧莫大師伯及時趕到,救了我們性命,只可惜曲家小姑娘卻給費彬害死了。”

只聽劉正風又道:“但說到劍法武功,我卻萬萬不及了。平日我對他頗失恭敬,此時想來,實在好生慚愧。”曲洋點頭道:“衡山掌門,果然名不虛傳。”轉頭向令狐沖道:“小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麼?”

令狐沖道:“前輩但有所命,自當遵從。”曲洋向劉正風望了一眼,說道:“我和劉賢弟醉心音律,以數年之功,創制了一曲《笑傲江湖》,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後縱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見得又有劉正風,有劉正風,不見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劉正風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於同時,相遇結交,要兩個既精音律,又精內功之人,志趣相投,修爲相若,一同創制此曲,實是千難萬難了。此曲絕響,我和劉賢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時發浩嘆。”他說到這裡,從懷中摸出一本冊子來,說道:“這是《笑傲江湖曲》的琴譜簫譜,請小兄弟念着我二人一番心血,將這琴譜簫譜攜至世上,覓得傳人。”

劉正風道:“這《笑傲江湖曲》倘能流傳於世,我和曲大哥死也瞑目了。”令狐沖躬身從曲洋手中接過曲譜,放入懷中,說道:“二位放心,晚輩自當盡力。”他先前聽說曲洋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艱難危險之事,更擔心去辦理此事,只怕要違犯門規,得罪正派中的同道,但在當時情勢之下卻又不便不允,哪知只不過是要他找兩個人來學琴學簫,登時大爲寬慰,輕輕吁了口氣。劉正風道:“令狐賢侄,這曲子不但是我二人畢生心血之所寄,還關聯到一位古人。這笑傲江湖曲中間的一大段琴曲,是曲大哥依據晉人嵇康的《廣陵散》而改編的。”曲洋對此事甚是得意,微笑道:“自來相傳,嵇康死後,《廣陵散》從此絕響,你可猜得到我卻又何處得來?”令狐沖尋思:“音律之道,我一竅不通,何況你二人行事大大的與衆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道:“尚請前輩賜告。”曲洋笑道:“嵇康這個人,是很有點意思的,史書上說他‘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這性子很對我的脾胃。鍾會當時做大官,慕名去拜訪他,嵇康自顧自打鐵,不予理會。鍾會討了個沒趣,只得離去。嵇康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鍾會這傢伙,也算得是個聰明才智之士了,就可惜胸襟太小,爲了這件事心中生氣,向司馬昭說嵇康的壞話,司馬昭便把嵇康殺了。嵇康臨刑時撫琴一曲,的確很有氣度,但他說‘《廣陵散》從此絕矣’,這句話卻未免把後世之人都看得小了。這曲子又不是他作的。他是西晉時人,此曲就算西晉之後失傳,難道在西晉之前也沒有了嗎?”令狐沖不解,問道:“西晉之前?”曲洋道:“是啊!我對他這句話挺不服氣,便去發掘西漢、東漢兩朝皇帝和大臣的墳墓,一連掘二十九座古墓,終於在蔡邕的墓中,覓到了《廣陵散》的曲譜。”說罷呵呵大笑,甚是得意。令狐沖心下駭異:“這位前輩爲了一首琴曲,竟致去連掘二十九座古墓。”只見曲洋笑容收斂,神色黯然,說道:“小兄弟,你是正教中的名門大弟子,我本來不該託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的牽累於你,莫怪莫怪。”轉頭向劉正風道:“兄弟,咱們這就可以去了。”劉正風道:“是!”伸出手來,兩人雙手相握,齊聲長笑,內力運處,迸斷內息主脈,閉目而逝。令狐沖吃了一驚,叫道:“前輩,劉師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無呼吸。儀琳驚道:“他們……他們都死了?”令狐沖點點頭,說道:“師妹,咱們趕快將四個人的屍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尋來,另生枝節。費彬爲莫大先生所殺之事,千萬不可泄漏半點風聲。”他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道:“此事倘若泄漏了出去,莫大先生自然知道是咱們兩人說出去的,禍患那可不小。”儀琳道:“是。如果師父問起,我說不說?”令狐沖道:“跟誰都不能說。你一說,莫大先生來跟你師父鬥劍,豈不糟糕?”儀琳想到適才所見莫大先生的劍法,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忙道:“我不說。”令狐沖慢慢俯身,拾起費彬的長劍,一劍又一劍的在費彬的屍體上戳了十七八個窟窿。儀琳心中不忍,說道:“令狐大哥,他人都死了,何必還這般恨他,糟蹋他的屍身?”令狐沖笑道:“莫大先生的劍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到費師叔的傷口,便知是誰下的手。我不是糟蹋他屍身,是將他身上每一個傷口都通得亂七八糟,教誰也看不出線索。”儀琳吸了口氣,心想:“江湖上偏有這許多心機,真……真是難得很了。”見令狐沖拋下長劍,拾起石塊,往費彬的屍身上拋去,忙道:“你別動,坐下來休息,我來。”拾起石塊,輕輕放在費彬屍身上,倒似死屍尚有知覺,生怕壓痛了他一般。她執拾石塊,將劉正風等四具屍體都掩蓋了,向着曲非煙的石墳道:“小妹子,你倘若不是爲了我,也不會遭此危難。但盼你昇天受福,來世轉爲男身,多積功德福報,終於能到西方極樂世界,南無阿彌陀佛,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令狐沖倚石而坐,想到曲非煙於自己有救命之恩,小小年紀,竟無辜喪命,心下也甚傷感。他素不信佛,但忍不住跟着儀琳唸了幾句“南無阿彌陀佛”。

歇了一會,令狐沖傷口疼痛稍減,從懷中取出《笑傲江湖》曲譜,翻了開來,只見全書滿是古古怪怪的奇字,竟一字不識。他所識文字本就有限,不知七絃琴的琴譜本來都是奇形怪字,還道譜中文字古奧艱深,自己沒有讀過,隨手將冊子往懷中一揣,仰起頭來,吁了一口長氣,心想:“劉師叔結交朋友,將全副身家性命都爲朋友而送了,雖然結交的是魔教中長老,但兩人肝膽義烈,都不愧爲鐵錚錚的好漢子,委實令人欽佩。劉師叔今天金盆洗手,要退出武林,卻不知如何,竟和嵩山派結下了冤仇,當真奇怪。”

正想到此處,忽見西北角上青光閃了幾閃,劍路縱橫,一眼看去甚是熟悉,似是本門高手和人鬥劍,他心中一凜,道:“小師妹,你在這裡等我片刻,我過去一會兒便回來。”儀琳兀自在堆砌石墳,沒看到那青光,還道他是要解手,便點了點頭。令狐沖撐着樹枝,走了十幾步,拾起費彬的長劍插在腰間,向着青光之處走去。走了一會,已隱隱聽到兵刃撞擊之聲,密如聯珠,鬥得甚是緊迫,尋思:“本門哪一位尊長在和人動手?居然鬥得這麼久,顯然對方也是高手了。”

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聽得兵刃相交聲相距不遠,當即躲在一株大樹之後,向外張望,月光下只見一個儒生手執長劍,端立當地,正是師父嶽不羣,一個矮小道人繞着他快速無倫的旋轉,手中長劍疾刺,每繞一個圈子,便刺出十餘劍,正是青城派掌門餘滄海。

令狐沖陡然間見到師父和人動手,對手又是青城派掌門,不由得大是興奮,但見師父氣度閒雅,餘滄海每一劍刺到,他總是隨手一格,餘滄海轉到他身後,他並不跟着轉身,只是揮劍護住後心。餘滄海出劍越來越快,嶽不羣卻只守不攻。令狐沖心下佩服:“師父在武林中人稱‘君子劍’,果然蘊藉儒雅,與人動手過招也是毫無霸氣。”又看了一會,再想:“師父所以不動火氣,只因他不但風度甚高,更由於武功甚高之故。”嶽不羣極少和人動手,令狐沖往常見到他出手,只是和師母過招,向門人弟子示範,那只是假打,此番真鬥自是大不相同;又見餘滄海每劍之出,都發出極響的嗤嗤之聲,足見劍力強勁。令狐沖心下暗驚:“我一直瞧不起青城派,哪知這矮道士竟如此了得,就算我沒受傷,也決不是他對手,下次撞到,倒須小心在意,還是儘早遠而避之的爲妙。”又瞧了一陣,只見餘滄海愈轉愈快,似乎化作一圈青影,繞着嶽不羣轉動,雙劍相交聲實在太快,已是上一聲和下一聲連成一片,再不是叮叮噹噹,而是化成了連綿的長聲。令狐沖道:“倘若這幾十劍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劍也擋不掉,全身要給他刺上幾十個透明窟窿了。這矮道士比之田伯光,似乎又要高出半籌。”眼見師父仍然不轉攻勢,不由得暗暗擔憂:“這矮道士的劍法當真了得,師父可別一個疏神,敗在他的劍下。”猛聽得錚的一聲大響,餘滄海如一枝箭般向後平飛丈餘,隨即站定,不知何時已將長劍入鞘。令狐沖吃了一驚,看師父時,只見他長劍也已入鞘,一聲不響的穩站當地。這一下變故來得太快,令狐沖竟沒瞧出到底誰勝誰敗,不知有否哪一人受了內傷。

二人凝立半晌,餘滄海冷哼一聲,道:“好,後會有期!”身形飄動,便向右側奔去。嶽不羣大聲道:“餘觀主慢走!那林震南夫婦怎麼樣了?”說着身形一晃,追了下去,餘音未了,兩人身影皆已杳然。令狐沖從兩人語意之中,已知師父勝過了餘滄海,心中暗喜,他重傷之餘,這番勞頓,甚感吃力,心忖:“師父追趕餘滄海去了。他兩人展開輕功,在這片刻之間,早已在數裡之外!”他撐着樹枝,想走回去和儀琳會合,突然間左首樹林中傳出一下長聲慘呼,聲音甚是淒厲。令狐沖吃了一驚,向樹林走了幾步,見樹隙中隱隱現出一堵黃牆,似是一座廟宇。他擔心是同門師弟妹和青城派弟子爭鬥受傷,快步向那黃牆處行去。離廟尚有數丈,只聽得廟中一個蒼老而尖銳的聲音說道:“那辟邪劍譜此刻在哪裡?你只須老老實實的跟我說了,我便替你誅滅青城派全派,爲你夫婦報仇。”令狐沖在羣玉院牀上,隔窗曾聽到過這人說話,知道是塞北明駝木高峰,尋思:“師父正在找尋林震南夫婦的下落,原來這兩人卻落入了木高峰的手中。”只聽一個男子聲音說道:“我不知有甚麼辟邪劍譜。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世代相傳,都是口授,並無劍譜。”令狐沖心道:“說這話的,自必定林師弟的父親,是福威鏢局總鏢師林震南。”又聽他說道:“前輩肯爲在下報仇,自是感激不盡。青城派餘滄海多行不義,日後必無好報,就算不爲前輩所誅,也必死於另一位英雄好漢的刀劍之下。”

木高峰道:“如此說來,你是不肯說的了。‘塞北明駝’的名頭,或許你也聽見過。”林震南道:“木前輩威震江湖,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木高峰道:“很好,很好!威震江湖,倒也不見得,但姓木的下手狠辣,從來不發善心,想來你也聽到過。”林震南道:“木前輩意欲對林某用強,此事早在預料之中。莫說我林家並無辟邪劍譜,就算真的有,不論別人如何威脅利誘,那也決計不會說出來。林某自遭青城派擒獲,無日不受酷刑,林某武功雖低,幾根硬骨頭卻還是有的。”木高峰道:“是了,是了,是了!”

令狐沖在廟外聽着,尋思:“甚麼‘是了,是了’?嗯,是了,原來如此。”果然聽得木高峰續道:“你自誇有硬骨頭,熬得住酷刑,不論青城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於你,你總是堅不吐露。倘若你林家根本就無辟邪劍譜,那麼你不吐露,只不過是無可吐露,談不上硬骨頭不硬骨頭。是了,你辟邪劍譜是有的,就是說甚麼也不肯交出來。”過了半晌,嘆道:“我瞧你實在蠢得厲害。林總鏢頭,你爲甚麼死也不肯交劍譜出來?這劍譜於你半分好處也沒有。依我看啊,這劍譜上所記的劍法,多半平庸之極,否則你爲甚麼連青城派的幾名弟子也鬥不過?這等武功,不提也罷。”

林震南道:“是啊,木前輩說得不錯,別說我沒辟邪劍譜,就算真的有,這等稀鬆平常的三腳貓劍法,連自己身家性命也保不住,木前輩又怎會瞧在眼裡?”

木高峰笑道:“我只是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興師動衆,苦苦逼你,看來其中必有甚麼古怪之處。說不定那劍譜中所記的劍法倒是高的,只因你資質魯鈍,無法領悟,這才辱沒了你林家祖上的英名。你快拿出來,給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林家辟邪劍法的好處來,教天下英雄盡皆知曉,豈不是於你林家的聲名大有好處?”林震南道:“木前輩的好意,在下只有心領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搜,且看是否有那辟邪劍譜。”木高峰道:“那倒不用。你遭青城派擒獲,已有多日,只怕他們在你身上沒搜過十遍,也搜過八遍。林總鏢頭,我覺得你愚蠢得緊,你明不明白?”林震南道:“在下確是愚蠢得緊,不勞前輩指點,在下早有自知之明。”木高峰道:“不對,你沒明白。或許林夫人能夠明白,也未可知。愛子之心,慈母往往勝過嚴父。”林夫人尖聲道:“你說甚麼?那跟我平兒又有甚麼干係?平兒怎麼了?他……他在哪裡?”木高峰道:“林平之這小子聰明伶俐,老夫一見就很喜歡,這孩子倒也識趣,知道老夫功夫厲害,便拜在老夫門下了。”林震南道:“原來我孩子拜了木前輩爲師,那真是他的造化。我夫婦遭受酷刑,身受重傷,性命已在頃刻之間,盼木前輩將我孩兒喚來,和我夫婦見上一面。”木高峰道:“你要孩子送終,那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難。”林夫人道:“平兒在哪兒?木前輩,求求你,快將我孩子叫來,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木高峰道:“好,這我就去叫,只是木高峰素來不受人差遣,我去叫你兒子來,那是易如反掌,你們卻須先將辟邪劍譜的所在,老老實實的跟我說。”林震南嘆道:“木前輩當真不信,那也無法。我夫婦命如懸絲,只盼和兒子再見一面,眼見已難以如願。如果真有甚麼辟邪劍譜,你就算不問,在下也會求前輩轉告我孩兒。”木高峰道:“是啊,我說你愚蠢,就是爲此。你心脈已斷,我不用在你身上加一根小指頭兒,你也活不上一時三刻了。你死也不肯說劍譜的所在,那爲了甚麼?自然是爲了要保全林家的祖傳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後,林家只剩下林平之一個孩兒,倘若連他也死了,世上徒有劍譜,卻無林家的子孫去練劍,這劍譜留在世上,對你林家又有甚麼好處?”林夫人驚道:“我孩兒……我孩兒安好吧?”木高峰道:“此刻自然是安好無恙。你們將劍譜的所在說了出來,我取到之後,保證交給你的孩兒,他看不明白,我還可從旁指點,免得像林總鏢頭一樣,鑽研了一世辟邪劍法,臨到老來,還是莫名其妙,一竅不通。那不是比之將你孩兒一掌劈死爲高麼?”跟着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顯是他一掌將廟中一件大物劈得垮了下來。林夫人驚聲問道:“怎……怎麼將我孩兒一掌劈死?”木高峰哈哈一笑,道:“林平之是我徒兒,我要他活,他便活着,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歡甚麼時候將他一掌劈死,便提掌劈將過去。”喀喇、喀喇幾聲響,他又以掌力擊垮了甚麼東西。林震南道:“娘子,不用多說了。咱們孩兒不會是在他手中,否則的話,他怎地不將他帶來,在咱們面前威迫?”

木高峰哈哈大笑,道:“我說你蠢,你果然蠢得厲害。‘塞北明駝’要殺你的兒子,有甚麼難?就說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當真決意去找他來殺,難道還辦不到?姓木的朋友遍天下,耳目衆多,要找你這個寶貝兒子,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林夫人低聲道:“相公,倘若他真要找我們兒子晦氣……”木高峰接口道:“是啊,你們說了出來,即使你夫婦性命難保,留下了林平之這孩子一脈香菸,豈不是好?”林震南哈哈一笑,說道:“夫人,倘若我們將辟邪劍譜的所在說了給他聽,這駝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劍譜;第二件事便是殺咱們的孩兒。倘若我們不說,這駝子要得劍譜,非保護平兒性命周全不可,平兒一日不說,這駝子便一日不敢傷他,此中關竅,不可不知。”

林夫人道:“不錯,駝子,你快把我們夫婦殺了罷。”令狐沖聽到此處,心想木高峰已然大怒,再不設法將他引開,林震南夫婦性命難保,當即朗聲道:“木前輩,華山派弟子令狐沖奉業師之命,恭請木前輩移駕,有事相商。”木高峰狂怒之下,舉起了手掌,正要往林震南頭頂擊落,突然聽得令狐沖在廟外朗聲說話,不禁吃了一驚。他生平極少讓人,但對華山掌門嶽不羣卻頗爲忌憚,尤其在“羣玉院”外親身領略過嶽不羣“紫霞神功”的厲害。他向林震南夫婦威逼,這種事情自爲名門正派所不齒,嶽不羣師徒多半已在廟外竊聽多時,心道:“嶽不羣叫我出去有甚麼事情相商?還不是明着好言相勸,實則是冷嘲熱諷,損我一番。好漢不吃眼前虧,及早溜開的爲是。”當即說道:“木某另有要事,不克奉陪。便請拜上尊師,何時有暇,請到塞北來玩玩,木某人掃榻恭候。”說着雙足一登,從殿中竄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點,已然上了屋頂,跟着落於廟後,唯恐給嶽不羣攔住質問,一溜煙般走了。令狐沖聽得他走遠,心下大喜,尋思:“這駝子原來對我師父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動粗,倒是兇險得緊。”當下撐着樹枝,走進土地廟中,殿中黑沉沉的並無燈燭,但見一男一女兩個人影,半坐半臥的倚傍在一起,當即躬身說道:“小侄是華山派門下令狐沖,現與平之師弟已有同門之誼,拜上林伯父、林伯母。”

林震南喜道:“少俠多禮,太不敢當。老朽夫婦身受重傷,難以還禮,還請恕罪。我那孩兒,確是拜在華山派嶽大俠的門下了嗎?”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語音已然發顫。嶽不羣的名氣在武林中比餘滄海要響得多。林震南爲了巴結餘滄海,每年派人送禮,但嶽不羣等五嶽劍派的掌門人,林震南自知不配結交,連禮也不敢送,眼見木高峰凶神惡煞一般,但一聽到華山派的名頭,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兒子居然有幸拜入華山派門中,實是不勝之喜。令狐沖道:“正是。那駝子木高峰想強收令郎爲徒,令郎執意不允,那駝子正欲加害,我師父恰好經過,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門,師父見他意誠,又是可造之材,便答允了。適才我師父和餘滄海鬥劍,將他打得服輸逃跑,我師父追了下去,要查問伯父、伯母的所在。想不到兩位竟在這裡。”林震南道:“但願……但願平兒即刻到來纔好,遲了……遲了可來不及啦。”令狐沖見他說話出氣多而入氣少,顯是命在頃刻,說道:“林伯父,你且莫說話。我師父和餘滄海算了帳後,便會前來找你,他老人家必有醫治你的法子。”

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閉上了雙目,過了一會,低聲道:“令狐賢弟,我……我……是不成的了。平兒得在華山派門下,我實是大喜過望,求……求你日後多……多加指點照料。”令狐沖道:“伯父放心,我們同門學藝,便如親兄弟一般。小侄今日更受伯父囑咐,自當對林師弟加意照顧。”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俠的大恩大德,我夫婦便死在九泉之下,也必時時刻刻記得。”令狐沖道:“請兩位凝神靜養,不可說話。”林震南呼吸急促,斷斷續續的道:“請……請你告訴我孩子,福州向陽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我林家祖傳之物,須得……須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遠圖公留有遺訓,凡我子孫,不得翻看,否則有無窮禍患,要……要他好好記住了。”令狐沖點頭道:“好,這幾句話我傳到便是。”林震南道:“多……多……多……”一個“謝”字始終沒說出口,已然氣絕。他先前苦苦支撐,只盼能見到兒子,說出心中這句要緊言語,此刻得令狐沖應允傳話,又知兒子得了極佳的歸宿,大喜之下,更無牽掛,便即撒手而逝。

林夫人道:“令狐少俠,盼你叫我孩兒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側頭向廟中柱子的石階上用力撞去。她本已受傷不輕,這麼一撞,便亦斃命。令狐沖嘆了口氣,心想:“餘滄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劍譜的所在,他寧死不說,到此刻自知大限已到,纔不得不託我轉言。但他終於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劍譜,說甚麼‘不得翻看,否則有無窮禍患’。嘿嘿,你當令狐衝是甚麼人了,會來覬覦你林家的劍譜?當真以小人之心……”此時疲累已極,當下靠柱坐地,閉目養神。

過了良久,只聽廟外嶽不羣的聲音說道:“咱們到廟裡瞧瞧。”令狐沖叫道:“師父,師父!”嶽不羣喜道:“是衝兒嗎?”令狐沖道:“是!”扶着柱子慢慢站起身來。

這時天將黎明,嶽不羣進廟見到林氏夫婦的屍身,皺眉道:“是林總鏢頭夫婦?”令狐沖道:“是!”當下將木高峰如何逼迫、自己如何以師父之名將他嚇走,林氏夫婦如何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說了,將林震南最後的遺言也稟告了師父。嶽不羣沉吟道:“嗯,餘滄海一番徒勞,作下的罪孽也真不小。”令狐沖道:“師父,餘矮子向你賠了罪麼?”嶽不羣道:“餘觀主腳程快極,我追了好久,沒能追上,反而越離越遠。他青城派的輕功,確是勝我華山一籌。”令狐沖笑道:“他青城派屁股向後、逃之夭夭的功夫,原比別派爲高。”嶽不羣臉一沉,責道:“衝兒,你就是口齒輕薄,說話沒點正經,怎能作衆師弟師妹的表率?”令狐沖轉過了頭,伸了伸舌頭,應道:“是!”嶽不羣道:“你答應便答應,怎地要伸一伸舌頭,豈不是其意不誠?”令狐沖應道:“是!”他自幼由嶽不羣撫養長大,情若父子,雖對師父敬畏,卻也並不如何拘謹,笑問:“師父你怎知我伸了伸舌頭?”嶽不羣哼了一聲,說道:“你耳下肌肉牽動,不是伸舌頭是甚麼?你無法無天,這一次可吃了大虧啦!傷勢可好了些嗎?”令狐沖道:“是,好得多了。”又道:“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嶽不羣哼了一聲,道:“你早已乖成精了,還不夠乖?”從懷中取出一個火箭炮來,走到天井之中,晃火折點燃了藥引,向上擲出。火箭炮沖天飛上,砰的一聲響,爆上半天,幻成一把銀白色的長劍,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會,這才緩緩落下,下降十餘丈後,化爲滿天流星。這是華山掌門召集門人的信號火箭。過不到一頓飯時分,便聽得遠處有腳步聲響,向着土地廟奔來,不久高根明在廟外叫道:“師父,你老人家在這裡麼?”嶽不羣道:“我在廟裡。”高根明奔進廟來,躬身叫道:“師父!”見到令狐沖在旁,喜道:“大師哥,你身子安好,聽到你受了重傷,大夥兒可真擔心得緊。”令狐沖微笑道:“總算命大,這一次沒死。”說話之間,隱隱又聽到了遠處腳步之聲,這次來的是勞德諾和陸大有。陸大有一見令狐沖,也不及先叫師父,衝上去就一把抱住,大叫大嚷,喜悅無限。跟着三弟子樑發和四弟子施戴子先後進廟。又過了一盞茶功夫,七弟子陶鈞、八弟子英白羅、嶽不羣之女嶽靈珊、以及方入門的林平之一同到來。林平之見到父母的屍身,撲上前去,伏在屍身上放聲大哭。衆同門無不慘然。嶽靈珊見到令狐沖無恙,本是驚喜不勝,但見林平之如此傷痛,卻也不便即向令狐沖說甚麼喜歡的話,走近身去,在他右手上輕輕一握,低聲道:“你……你沒事麼?”令狐沖道:“沒事!”這幾日來,嶽靈珊爲大師哥擔足了心事,此刻乍然相逢,數日來積蓄的激動再也難以抑制,突然拉住他衣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令狐沖輕輕拍她肩頭,低聲道:“小師妹,怎麼啦?有誰欺侮你了,我去給你出氣!”嶽靈珊不答,只是哭泣,哭了一會,心中舒暢,拉起令狐沖的衣袖來擦了擦眼淚,道:“你沒死,你沒死!”令狐沖搖頭道:“我沒死!”嶽靈珊道:“聽說你又給青城派那餘滄海打了一掌,這人的摧心掌殺人不見血,我親眼見他殺過不少人,只嚇得我……嚇得我……”想起這幾日中柔腸百結,心神煎熬之苦,忍不住眼淚簌簌的流下。令狐沖微笑道:“幸虧他那一掌沒打中我。剛纔師父打得餘滄海沒命價飛奔,那才教好看呢,就可惜你沒瞧見。”嶽不羣道:“這件事大家可別跟外人提起。”令狐沖等衆弟子齊聲答應。嶽靈珊淚眼模糊的瞧着令狐沖,只見他容顏憔悴,更無半點血色,心下甚爲憐惜,說道:“大師哥,你這次……你這次受傷可真不輕,回山後可須得好好將養纔是。”嶽不羣見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屍身上哀哀痛哭,說道:“平兒,別哭了,料理你父母的後事要緊。”林平之站起身來,應道:“是!”眼見母親頭臉滿是鮮血,忍不住眼淚又簌簌而下,哽咽道:“爹爹、媽媽去世,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我,也不知……也不知他們有甚麼話要對我說。”

令狐沖道:“林師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時,我是在這裡。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於你,那是應有之義,倒也不須多囑。令尊另外有兩句話,要我向你轉告。”

林平之躬身道:“大師哥,大師哥……我爹爹、媽媽去世之時,有你相伴,不致身旁連一個人也沒有,小弟……小弟實在感激不盡。”令狐沖道:“令尊令堂爲青城派的惡徒狂加酷刑,逼問辟邪劍譜的所在,兩位老人家絕不稍屈,以致被震斷了心脈。後來那木高峰又逼迫他二位老人家,木高峰本是無行小人,那也罷了。餘滄海枉爲一派宗師,這等行爲卑污,實爲天下英雄所不齒。”林平之咬牙切齒的道:“此仇不報,林平之禽獸不如!”挺拳重重擊在柱子之上。他武功平庸,但因心中憤激,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只震得樑上灰塵簌簌而落。

嶽靈珊道:“林師弟,此事可說由我身上起禍,你將來報仇,做師姊的決不會袖手。”林平之躬身道:“多謝師姊。”嶽不羣嘆了口氣,說道:“我華山派向來的宗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除了跟魔教是死對頭之外,與武林中各門各派均無嫌隙。但自今而後,青城派……青城派……唉,既是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是談何容易?”勞德諾道:“小師妹,林師弟,這樁禍事,倒不是由於林師弟打抱不平而殺了餘滄海的孽子,完全因餘滄海覬覦林師弟的家傳辟邪劍譜而起。當年青城派掌門長青子敗在林師弟曾祖遠圖公的辟邪劍法之下,那時就已種下禍胎了。”嶽不羣道:“不錯,武林中爭強好勝,向來難免,一聽到有甚麼武林秘笈,也不理會是真是假,便都不擇手段的去巧取豪奪。其實,以餘觀主、塞北明駝那樣身分的高手,原不必更去貪圖你林家的劍譜。”林平之道:“師父,弟子家裡實在沒甚麼辟邪劍譜。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我爹爹手傳口授,要弟子用心記憶,倘若真有甚麼劍譜,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吐露,卻決無向弟子守秘之理。”嶽不羣點頭道:“我原不信另有甚麼辟邪劍譜,否則的話,餘滄海就不是你爹爹的對手,這件事再明白也沒有的了。”

令狐沖道:“林師弟,令尊的遺言說道:福州向陽巷……”嶽不羣擺手道:“這是平兒令尊的遺言,你單獨告知平兒便了,旁人不必知曉。”令狐沖應道:“是。”嶽不羣道:“德諾、根明,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買兩具棺木來。”收殮林震南夫婦後,僱了人伕將棺木擡到水邊,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向北進發。

到得豫西,改行陸道。令狐沖躺在大車之中養傷,傷勢日漸痊癒。不一日到了華山玉女峰下。林震南夫婦的棺木暫厝在峰側的小廟之中,再行擇日安葬。高明根和陸大有先行上峰報訊,華山派其餘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來,拜見師父。林平之見這些弟子年紀大的已過三旬,年幼的不過十五六歲,其中有六名女弟子,一見到嶽靈珊,便都咭咭咯咯的說個不休。勞德諾替林平之一一引見。華山派規矩以入門先後爲序,因此就算是年紀最幼的舒奇,林平之也得稱他一聲師兄。只有嶽靈珊是例外,她是嶽不羣的女兒,無法列入門徒之序,只好按年紀稱呼,比她大的叫她師妹。她本來比林平之小着好幾歲,但一定爭着要做師姊,嶽不羣既不阻止,林平之便以“師姊”相稱。上得峰來,林平之跟在衆師兄之後,但見山勢險峻,樹木清幽,鳥鳴嚶嚶,流水淙淙,四五座粉牆大屋依着山坡或高或低的構築。一箇中年美婦緩步走近,嶽靈珊飛奔着過去,撲入她的懷中,叫道:“媽,我又多了個師弟。”一面笑,一面伸手指着林平之。林平之早聽師兄們說過,師孃嶽夫人甯中則和師父本是同門師兄妹,劍術之精,不在師父之下,忙上前叩頭,說道:“弟子林平之叩見師孃。”嶽夫人笑吟吟的道:“很好!起來,起來。”向嶽不羣笑道:“你下山一次,若不蒐羅幾件寶貝回來,一定不過癮。這一次衡山大會,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個弟子,怎麼只收一個?”嶽不羣笑道:“你常說兵貴精不貴多,你瞧這一個怎麼樣?”嶽夫人笑道:“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練武的胚子。不如跟着你念四書五經,將來去考秀才、中狀元罷。”林平之臉上一紅,心想:“師孃見我生得文弱,便有輕視之意。我非努力用功不可,決不能趕不上衆位師兄,教人瞧不起。”嶽不羣笑道:“那也好啊。華山派中要是出一個狀元郎,那倒是千古佳話。”嶽夫人向令狐沖瞪了一眼,說道:“又跟人打架受傷了,是不是?怎地臉色這樣難看?傷得重不重?”令狐沖微笑道:“已經好得多了,這一次倘若不是命大,險些兒便見不着師孃。”嶽夫人又瞪了他一眼,道:“好教你得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輸得服氣麼?”令狐沖道:“田伯光那廝的快刀,衝兒抵擋不了,正要請師孃指點。”

嶽夫人聽說令狐沖是傷于田伯光之手,登時臉有喜色,點頭道:“原來是跟田伯光這惡賊打架,那好得很啊,我還道你又去惹是生非的闖禍呢。他的快刀怎麼樣?咱們好好琢磨一下,下次再跟他打過。”一路上途中,令狐沖曾數次向師父請問破解田伯光快刀的法門,嶽不羣始終不說,要他回華山向師孃討教,果然嶽夫人一聽之下,便即興高采烈。一行人走進嶽不羣所居的“有所不爲軒”中,互道別來的種種遭遇。六個女弟子聽嶽靈珊述說在福州與衡山所見,大感豔羨。陸大有則向衆師弟大吹大師哥如何力鬥田伯光,如何手刃羅人傑,加油添醬,倒似田伯光被大師哥打敗、而不是大師哥給他打得一敗塗地一般。衆人吃過點心,喝了茶,嶽夫人便要令狐沖比劃田伯光的刀法,又問他如何拆解。令狐沖笑道:“田伯光這廝的刀法當真了得,當時弟子只瞧得眼花繚亂,拚命抵擋也不成,哪裡還說得上拆解?”嶽夫人道:“你這小子既然抵擋不了,那必定是耍無賴、使詭計,混蒙了過去。”令狐沖自幼是她撫養長大,他的性格本領,豈有不知?令狐沖臉上一紅,微笑道:“那時在山洞外相鬥,恆山派那位師妹已經走了,弟子心無牽掛,便跟田伯光這廝全力相拚。哪知鬥不多久,他便使出快刀刀法來。弟子只擋了兩招,心中便暗暗叫苦:‘此番性命休矣!’當即哈哈大笑。田伯光收刀不發,問道:‘有甚麼好笑!你擋得了我這“飛沙走石”十三式刀法麼?’弟子笑道:‘原來大名鼎鼎的田伯光,竟然是我華山派的棄徒,料想不到,當真料想不到!是了,定然你操守惡劣,給本派逐出了門牆。’田伯光道:‘甚麼華山派棄徒,胡說八道。田某武功另成一家,跟你華山派有個屁相干?’弟子笑道:‘你這路刀法,共有一十三式,是不是?甚麼“飛沙走石”,自己胡亂安上個好聽名稱。我便曾經見師父和師孃拆解過。那是我師孃在繡花時觸機想出來的,我華山有座玉女峰,你聽見過沒有?’田伯光道:‘華山有玉女峰,誰不知道,那又怎樣?’我說:‘我師孃創的劍法,叫做“玉女金針十三劍”,其中一招“穿針引線”,一招“天衣無縫”,一招“夜繡鴛鴦”。’弟子一面說,一面屈指計數,繼續說道:‘是了,你剛纔那兩招刀法,是從我師孃所創的第八招“織女穿梭”中化出來的。你這樣雄赳赳的一個大漢,卻學我師孃嬌怯怯的模樣,好似那如花如玉的天上織女,坐在布機旁織布,玉手纖纖,將梭子從這邊擲過去,又從那邊擲過來,千嬌百媚,豈不令人好笑……’”他一番話沒說完,嶽靈珊和一衆女弟子都已格格格的笑了起來。

嶽不羣莞爾而笑,斥道:“胡鬧,胡鬧!”嶽夫人“呸”了一聲,道:“你要亂嚼舌根,甚麼不好說,卻把你師孃給拉扯上了?當真該打。”令狐沖笑道:“師孃你不知道,那田伯光甚是自負,聽得弟子將他比作女子,又把他這套神奇的刀法說成是師孃所創,他非辯個明白不可,決不會當時便將弟子殺了。果然他將那套刀法慢慢的一招招使了出來,使一招,問一句:‘這是你師孃創的麼?’弟子故作神秘,沉吟不語,心中暗記他的刀法,待他一十三式使完,才道:‘你這套刀法,和我師孃所創的雖然小異,大致相同。你如何從華山派偷師學得,可真奇怪得很了。’田伯光怒道:‘你擋不了我這套刀法,便花言巧語,拖延時刻,想瞧明白我這套刀法的招式,我豈有不知?令狐沖,你說貴派也有這套刀法,便請施展出來,好令田某開開眼界。’“弟子說道:‘敝派使劍不使刀,再說,我師孃這套“玉女金針劍”只傳女弟子,不傳男弟子。咱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卻來使這等姐兒腔的劍法,豈不令武林中的朋友恥笑?’田伯光更加惱怒,說道:‘恥笑也罷,不恥笑也罷,今日定要你承認,華山派其實並無這樣一套武功。令狐兄,田某佩服你是個好漢,你不該如此信口開河,戲侮於我。’”嶽靈珊插口道:“這等無恥惡賊,誰希罕他來佩服了?戲弄他一番,原是活該。”令狐沖道:“但瞧他當時情景,我若不將這套杜撰的‘玉女金針劍’試演一番,立時便有性命之憂,只得依着他的刀法,胡亂加上些扭扭捏捏的花招,演了出來。”嶽靈珊笑道:“你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可使得像不像?”令狐沖笑道:“平時瞧你使劍使得多了,又怎有不像之理?”嶽靈珊道:“啊,你笑人家使劍扭扭捏捏,我三天不睬你。”嶽夫人一直沉吟不語,這時才道:“珊兒,你將佩劍給大師哥。”嶽靈珊拔出長劍,倒轉了劍把,交給令狐沖,笑道:“媽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劍的那副鬼模樣。”嶽夫人道:“衝兒,別理珊兒胡鬧,當時你是怎生使來?”

令狐沖知道師孃要看的是田伯光的刀法,當下接過長劍,向師父、師孃躬身行禮,道:“師父、師孃,弟子試演田伯光的刀招。”嶽不羣點了點頭。

陸大有向林平之道:“林師弟,咱們門中規矩,小輩在尊長面前使拳動劍,須得先行請示。”林平之道:“是。多謝六師哥指點。”只見令狐沖臉露微笑,懶洋洋的打個呵欠,雙手軟軟的提起,似乎要伸個懶腰,突然間右腕陡振,接連劈出三劍,當真快似閃電,嗤嗤有聲。衆弟子都吃了一驚,幾名女弟子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令狐沖長劍使了開來,恍似雜亂無章,但在嶽不羣與嶽夫人眼中,數十招盡皆看得清清楚楚,只見每一劈刺、每一砍削,無不既狠且準。倏忽之間,令狐沖收劍而立,向師父、師孃躬身行禮。

嶽靈珊微感失望,道:“這樣快?”嶽夫人點頭道:“須得這樣快纔好。這一十三式快刀,每式有三四招變化,在這頃刻之間便使了四十餘招,當真是世間少有的快刀。”令狐沖道:“田伯光那廝使出之時,比弟子還快得多了。”嶽夫人和嶽不羣對望了一眼,心下均有驚歎之意。

嶽靈珊道:“大師哥,怎地你一點也沒扭扭捏捏?”令狐沖笑道:“這些日來,我時時想着這套快刀,使出時自是迅速了些。當日在荒山之中向田伯光試演,卻沒這般敏捷,而且既要故意與他的刀法似是而非,又得加上許多裝模作樣的女人姿態,那是更加慢了。”嶽靈珊笑道:“你怎生搔首弄姿?快演給我瞧瞧!”嶽夫人側過身來,從一名女弟子腰間拔出一柄長劍,向令狐沖道:“使快刀!”令狐沖道:“是!”嗤的一聲,長劍繞過了嶽夫人的身子,劍鋒向她後腰勾了轉來。嶽靈珊驚呼:“媽,小心!”嶽夫人彈身縱出,更不理會令狐沖從後削來的一劍,手中長劍徑取令狐沖胸口,也是快捷無倫。嶽靈珊又是驚呼:“大師哥,小心!”令狐沖也不擋架,反劈一劍,說道:“師孃,他還要快得多。”嶽夫人刷刷刷連刺三劍,令狐沖同時還了三劍。兩人以快打快,盡是進手招數,並無一招擋架防身。瞬息之間,師徒倆已拆了二十餘招。林平之只瞧得目瞪口呆,心道:“大師哥說話行事瘋瘋癲癲,武功卻恁地了得,我以後須得片刻也不鬆懈的練功,纔不致給人小看了。”便在此時,嶽夫人嗤的一劍,劍尖已指住了令狐沖咽喉。令狐沖無法閃避,說道:“他擋得住。”嶽夫人道:“好!”手中長劍抖動,數招之後,又指住了令狐沖的心口。令狐沖仍道:“他擋得住。”意思說我雖擋不住,但田伯光的刀法快得多,這兩招都能擋住。二人越鬥越快,令狐沖到得後來,已無暇再說“他擋得住”,每逢給嶽夫人一劍制住,只是搖頭示意,表明這一劍仍不能製得田伯光的死命。嶽夫人長劍使得興發,突然間一聲清嘯,劍鋒閃爍不定,圍着令狐沖身圍疾刺,銀光飛舞,衆人看得眼都花了。猛地裡她一劍挺出,直刺令狐沖心口,當真是捷如閃電,勢若奔雷。令狐沖大吃一驚,叫道:“師孃!”其時長劍劍尖已刺破他衣衫。嶽夫人右手向前疾送,長劍護手已碰到令狐沖的胸膛,眼見這一劍是在他身上對穿而過,直沒至柄。嶽靈珊驚呼:“娘!”只聽得叮叮噹噹之聲不絕,一片片寸來長的斷劍掉在令狐沖的腳邊。嶽夫人哈哈一笑,縮回手來,只見她手中的長劍已只剩下一個劍柄。

嶽不羣笑道:“師妹,你內力精進如此,卻連我也瞞過了。”他夫婦是同門結縭,年輕時叫慣了,成婚後仍是師兄妹相稱。嶽夫人笑道:“大師兄過獎,雕蟲小技,何足道哉!”令狐沖瞧着地下一截截斷劍,心下駭然,才知師孃這一劍刺出時使足了全力,否則內力不到,出劍難以如此迅捷,但劍尖一碰到肌膚,立即把這一股渾厚的內力縮了轉來,將直勁化爲橫勁,劇震之下,登時將一柄長劍震得寸寸斷折,這中間內勁的運用之巧,實已臻於化境,歎服之餘,說道:“田伯光刀法再快,也決計逃不過師孃這一劍。”

林平之見他一身衣衫前後左右都是窟窿,都是給嶽夫人長劍刺破了的,心想:“世間竟有如此高明的劍術,我只須學得幾成,便能報得父母之仇。”又想:“青城派和木高峰都貪圖得到我家的辟邪劍譜,其實我家的辟邪劍法和師孃的劍法相比,相去天差地遠!”嶽夫人甚是得意,道:“衝兒,你既說這一劍能製得田伯光的死命,你好好用功,我便傳了你。”令狐沖道:“多謝師孃。”嶽靈珊道:“媽,我也要學。”嶽夫人搖了搖頭,道:“你內功還不到火候,這一劍是學不來的。”嶽靈珊呶起了小嘴,心中老大不願意,說道:“大師哥的內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怎麼他能學,我便不能學?”嶽夫人微笑不語。嶽靈珊拉住父親衣袖,道:“爹,你傳我一門破解這一劍的功夫,免得大師哥學會這一劍後盡來欺侮我。”嶽不羣搖頭笑道:“你媽這一劍叫做‘無雙無對,寧氏一劍’,天下無敵,我怎有破解的法門?”嶽夫人笑道:“你胡謅甚麼?給我頂高帽戴不打緊,要是傳了出去,可給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齒。”嶽夫人這一劍乃是臨時觸機而創出,其中包含了華山派的內功、劍法的絕詣,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確是厲害無比,但臨時創制,自無甚麼名目。嶽不羣本想給取個名字叫作“嶽夫人無敵劍”,但轉念一想,夫人心高氣傲,即是成婚之後,仍是喜歡武林同道叫她作“寧女俠”,不喜歡叫她作“嶽夫人”,要知“寧女俠”三字是恭維她自身的本領作爲,“嶽夫人”三字卻不免有依傍一個大名鼎鼎的丈夫之嫌。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說,心裡對“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八個字卻着實喜歡,暗贊丈夫畢竟是讀書人,給自己這一劍取了這樣個好聽名稱,當真是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

嶽靈珊道:“爹,你幾時也來創幾招‘無比無敵,岳家十劍’,傳給女兒,好和大師哥比拚比拚。”嶽不羣搖頭笑道:“不成,爹爹不及你媽聰明,創不出甚麼新招!”嶽靈珊將嘴湊到父親耳邊,低聲道:“你不是創不出,你是怕老婆,不敢創。”嶽不羣哈哈大笑,伸手在她臉頰上輕輕一扭,笑道:“胡說八道。”嶽夫人道:“珊兒,別盡纏住爹胡鬧了。德諾,你去安排香燭,讓林師弟參拜本派列代祖師的靈位。”勞德諾應道:“是!”片刻間安排已畢,嶽不羣引着衆人來到後堂。林平之見樑間一塊匾上寫着“以氣御劍”四個大字,掌上佈置肅穆,兩壁懸着一柄柄長劍,劍鞘黝黑,劍穗陳舊,料想是華山派前代各宗師的佩劍,尋思:“華山派今日在武林中這麼大的聲譽,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惡賊,喪生在這些前代宗師的長劍之下。”嶽不羣在香案前跪下磕了四個頭,禱祝道:“弟子嶽不羣,今日收錄福州林平之爲徒,願列代祖宗在天之靈庇,教林平之用功向學,潔身自愛,恪守本派門規,不讓墮了華山派的聲譽。”林平之聽師父這麼說,忙恭恭敬敬跟着跪下。嶽不羣站起身來,森然道:“林平之,你今日入我華山派門下,須得恪守門規,若有違反,按情節輕重處罰,罪大惡極者立斬不赦。本派立足武林數百年,武功上雖然也能和別派互爭雄長,但一時的強弱勝敗,殊不足道。真正要緊的是,本派弟子人人愛惜師門令譽,這一節你須好好記住了。”林平之道:“是,弟子謹記師父教訓。”

嶽不羣道:“令狐沖,背誦本派門規,好教林平之得知。”令狐沖道:“是,林師弟,你聽好了。本派首戒欺師滅祖,不敬尊長。二戒恃強欺弱,擅傷無辜。三戒姦淫好色,調戲婦女。四戒同門嫉妒,自相殘殺。五戒見利忘義,偷竊財物。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道。七戒濫交匪類,勾結妖邪。這是華山七戒,本門弟子,一體遵行。”林平之道:“是,小弟謹記大師哥所揭示的華山七戒,努力遵行,不敢違犯。”嶽不羣微笑道:“好了,就是這許多。本派不像別派那樣,有許許多多清規戒律。你只須好好遵行這七戒,時時記得仁義爲先,做個正人君子,師父師孃就歡喜得很了。”林平之道:“是!”又向師父師孃叩頭,向衆師兄師姊作揖行禮。嶽不羣道:“平兒,咱們先給你父母安葬了,讓你盡了人子的心事,這才傳授本門的基本功夫。”林平之熱淚盈眶,拜倒在地,道:“多謝師父、師孃。”嶽不羣伸手扶起,溫言道:“本門之中,大家親如家人,不論哪一個有事,人人都是休慼相關,此後不須多禮。”他轉過頭來,向令狐沖上上下下的打量,過了好一會才道:“衝兒,你這次下山,犯了華山七戒的多少戒條?”令狐沖心中一驚,知道師父平時對衆弟子十分親和慈愛,但若哪一個犯了門規,卻是嚴責不貸,當即在香案前跪下,道:“弟子知罪了,弟子不聽師父、師孃的教誨,犯了第六戒驕傲自大,得罪同道的戒條,在衡山回雁樓上,殺了青城派的羅人傑。”嶽不羣哼了一聲,臉色甚是嚴峻。

嶽靈珊道:“爹,那是羅人傑來欺侮大師哥的。當時大師哥和田伯光惡鬥之後,身受重傷,羅人傑乘人之危,大師哥豈能束手待斃?”嶽不羣道:“不要你多管閒事,這件事還是由當日衝兒足踢兩名青城弟子而起。若無以前的嫌隙,那羅人傑好端端地,又怎會來乘衝兒之危?”嶽靈珊道:“大師哥足踢青城弟子,你已打了他三十棍,責罰過了,前帳已清,不能再算。大師哥身受重傷,不能再挨棍子了。”嶽不羣向女兒蹬了一眼,厲聲道:“此刻是論究本門戒律,你是華山弟子,休得胡亂插嘴。”嶽靈珊極少見父親對自己如此疾言厲色,心中大受委曲,眼眶一紅,便要哭了出來。若在平時,嶽不羣縱然不理,嶽夫人也要溫言慰撫,但此時嶽不羣是以掌門人身分,究理門戶戒律,嶽夫人也不便理睬女兒,只有當作沒瞧見。嶽不羣向令狐沖道:“羅人傑乘你之危,大加折辱,你寧死不屈,原是男子漢大丈夫義所當爲,那也罷了。可是你怎地出言對恆山派無禮,說甚麼‘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又說連我也怕見尼姑?”嶽靈珊噗哧一聲笑,叫道:“爹!”嶽不羣向她搖了搖手,卻也不再峻色相對了。

令狐沖說道:“弟子當時只想要恆山派的那個師妹及早離去。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對手,無法相救恆山派的那師妹,可是她顧念同道義氣,不肯先退,弟子只得胡說八道一番,這種言語聽在恆山派的師伯、師叔們耳中,確是極爲無禮。”嶽不羣道:“你要儀琳師侄離去,用意雖然不錯,可是甚麼話不好說,偏偏要口出傷人之言?總是平素太過輕浮。這一件事,五嶽劍派中已然人人皆知,旁人背後定然說你不是正人君子,責我管教無方。”令狐沖道:“是,弟子知罪。”嶽不羣又道:“你在羣玉院中養傷,還可說迫於無奈,但你將儀琳師侄和魔教中那個小魔女藏在被窩裡,對青城派餘觀主說道是衡山的煙花女子,此事冒着多大的危險?倘若事情敗露,我華山派聲名掃地,還在其次,累得恆山派數百年清譽毀於一旦,咱們又怎麼對得住人家?”令狐沖背上出了一陣冷汗,顫聲道:“這件事弟子事後想起,也是捏着偌大一把冷汗。原來師父早知道了。”嶽不羣道:“魔教的曲洋將你送至羣玉院養傷,我是事後方知,但你命那兩個小女孩鑽入被窩之時,我已在窗外。”令狐沖道:“幸好師父知道弟子並非無行的浪子。”嶽不羣森然道:“倘若你真在妓院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項上人頭,焉能容你活到今日?”令狐沖道:“是!”嶽不羣臉色愈來愈嚴峻,隔了半晌,才道:“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劍將她殺了?雖說他祖父於你有救命之恩,然而這明明是魔教中人沽恩市義、挑撥我五嶽劍派的手段,你又不是傻子,怎會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其實內裡伏有一個極大陰謀。劉正風是何等精明能幹之人,卻也不免着了人家的道兒,到頭來鬧得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魔教這等陰險毒辣的手段,是你親眼所見。可是咱們從湖南來到華山,一路之上,我沒聽到你說過一句譴責魔教的言語。衝兒,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後,你於正邪忠奸之分這一點上,已然十分胡塗了。此事關涉到你以後安身立命的大關節,這中間可半分含糊不得。”令狐沖回想那日荒山之夜,傾聽曲洋和劉正風琴簫合奏,若說曲洋是包藏禍心,故意陷害劉正風,那是萬萬不像。嶽不羣見他臉色猶豫,顯然對自己的話並未深信,又問:“衝兒,此事關係到我華山一派的興衰榮辱,也關係到你一生的安危成敗,你不可對我有絲毫隱瞞。我只問你,今後見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惡如仇,格殺無赦?”

令狐沖怔怔的瞧着師父,心中一個念頭不住盤旋:“日後我若見到魔教中人,是不是不問是非,拔劍便殺?”他自己實在不知道,師父這個問題當真無法回答。

嶽不羣注視他良久,見他始終不答,長嘆一聲,說道:“這時就算勉強要你回答,也是無用。你此番下山,大損我派聲譽,罰你面壁一年,將這件事從頭至尾好好的想一想。”令狐沖躬身道:“是,弟子恭領責罰。”

嶽靈珊道:“面壁一年?那麼這一年之中,每天面壁幾個時辰?”嶽不羣道:“甚麼幾個時辰?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飯睡覺之外,便得面壁思過。”嶽靈珊急道:“那怎麼成?豈不是將人悶也悶死了?難道連大小便也不許?”嶽夫人喝道:“女孩兒家,說話沒半點斯文!”嶽不羣道:“面壁一年,有甚麼希罕?當年你師祖犯過,便曾在這玉女峰上面壁三年零六個月,不曾下峰一步。”嶽靈珊伸了伸舌頭,道:“那麼面壁一年,還算是輕的了?其實大師哥說‘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全是出於救人的好心,又不是故意罵人!”嶽不羣道:“正因爲出於好心,這才罰他面壁一年,要是出於歹意,我不打掉他滿口牙齒、割了他的舌頭纔怪。”嶽夫人道:“珊兒不要羅唆爹爹啦。大師哥在玉女峰上面壁思過,你可別去跟他聊天說話,否則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可全教你給毀了。”嶽靈珊道:“罰大師哥在玉女峰上坐牢,還說是成全哪!不許我去跟他聊天,那麼大師哥寂寞之時,有誰給他說話解悶?這一年之中,誰陪我練劍?”嶽夫人道:“你跟他聊天,他還面甚麼壁、思甚麼過?這山上多少師兄師姊,誰都可和你切磋劍術。”嶽靈珊側頭想了一會,又問:“那麼大師哥吃甚麼呢?一年不下峰,豈不餓死了他?”嶽夫人道:“你不用擔心,自會有人送飯菜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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