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積雪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令狐沖漸覺身上寒冷,慢慢睜開眼來,只覺得火光耀眼,又即閉上,聽得盈盈歡聲叫道:“你……你醒轉來啦!”令狐沖再度睜眼,見盈盈一雙妙目正凝視着自己,滿臉都是喜色。令狐沖便欲坐起,盈盈搖手道:“躺着再歇一會兒。”令狐沖一看周遭情景,見處身在一個山洞之中,洞外生着一堆大火,這才記得是給師父踢了一腳,問道:“我師父、師姐呢?”盈盈扁扁嘴道:“你還叫他作師父嗎?天下也沒這般不要臉的師父。你一味相讓,他卻不知好歹,終於弄得下不了臺,還這麼狠心踢你一腿。震斷了他腿骨,纔是活該。”令狐沖驚道:“我師父斷了腿骨?”盈盈微笑道:“沒震死他是客氣的呢?爹爹說,你對吸星大法還不會用,否則也不會受傷。”令狐沖喃喃的道:“我刺傷了師父,又震斷了他腿骨,真是……真是……”盈盈道:“你懊悔嗎?”令狐沖心下惶愧已極,說道:“我實是大大的不該。當年若不是師父、師孃撫養我長大,說不定我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將仇報,真是禽獸不如。”盈盈道:“他幾次三番的痛下殺手,想要殺你。你如此忍讓,也算已報了師恩。像你這樣的人,到哪裡都不會死,就算岳氏夫婦不養你,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決計死不了。他把你逐出華山,師徒間的情義早已斷了,還想他作甚?”說到這裡,慢慢放低了聲音,道:“衝哥,你爲了我而得罪師父、師孃,我……我心裡……”說着低下了頭,暈紅雙頰。令狐沖見她露出了小兒女的靦腆神態,洞外熊熊火光照在她臉上,直是明豔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蕩,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左手,嘆了口氣,不知說甚麼纔好。盈盈柔聲道:“你爲甚麼嘆氣?你後悔識得我嗎?”令狐沖道:“沒有,沒有!我怎會後悔?你爲了我,寧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裡,我以後粉身碎骨,也報不了你的大恩。”盈盈凝視他雙目,道:“你爲甚麼說這等話?你直到現下,心中還是在將我當作外人。”令狐沖內心一陣慚愧,在他心中,確然總是對她有一層隔膜,說道:“是我說錯了,自今而後,我要死心塌地的對你好。”這句話一出口,不禁想道:“小師妹呢?小師妹?難道我從此忘了小師妹?”盈盈眼光中閃出喜悅的光芒,道:“衝哥,你這是真心話呢,還是哄我?”令狐沖當此之時,再也不自計及對嶽靈珊銘心刻骨的相思,全心全意的道:“我若是哄你,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盈盈的左手慢慢翻轉,也將令狐沖的手握住了,只覺一生之中,實以這一刻光陰最是難得,全身都暖烘烘地,一顆心卻又如在雲端飄浮,但願天長地久,水恆如此。過了良久,緩緩說道:“咱們武林中人,只怕是註定要不得好死的了。你日後倘若對我負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劈,我……我……我寧可親手一劍刺死了你。”

令狐沖心頭一震,萬料不到她竟會說出這一句話來,怔了一怔,笑道:“我這條命是你救的,早就歸於你了。你幾時要取,隨時來拿去便是。”盈盈微微一笑,道:“人家說你是個浮滑無行的浪子,果然說話這般油腔滑調,沒點正經。也不知是甚麼緣份,我就是……就是喜歡了你這個輕薄浪子。”令狐沖笑道:“我幾時對你輕薄過了?你這麼說我,我可要對你輕薄了。”說着坐起身來。

盈盈雙足一點,身子彈出數尺,沉着臉道:“我心中對你好,咱們可得規規矩矩的。你若當我是個水性女子,可以隨便欺我,那可看錯人了。”

令狐沖一本正經的道:“我怎敢當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位年高德劭、不許我回頭瞧一眼的婆婆。”

盈盈噗哧一笑,想起初識令狐沖之時,他一直叫自己爲“婆婆”,神態恭謹之極,不由得笑靨如花,坐了下來,卻和令狐沖隔着有三四尺遠。令狐沖笑道:“你不許我對你輕薄,今後我仍是一直叫你婆婆好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孫子。”令狐沖道:“婆婆,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許叫婆婆啦,待過得六十年,再叫不遲。”令狐沖道:“若是現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這一生可也不枉了。”盈盈心神盪漾,尋思:“當真得能和他廝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令狐沖見到她的側面,鼻子微聳,長長睫毛低垂,容顏嬌嫩,臉色柔和,心想:“這樣美麗的姑娘,爲甚麼江湖上成千成萬桀驁不馴的豪客,竟會對她又敬又畏,又甘心爲她赴湯蹈火?”想要詢問,卻覺在這時候說這等話未免大煞風景,欲言又止。盈盈道:“你想說甚麼話,儘管說好了。”令狐沖道:“我一直心中奇怪,爲甚麼老頭子、祖千秋他們,會對你怕得這麼厲害。”盈盈嫣然一笑,說道:“我知道你若不問明白這件事,總是不放心。只怕在你心中,始終當我是個妖魔鬼怪。”令狐沖道:“不,不,我當你是位神通廣大的活神仙。”盈盈微笑道:“你說不了三句話,便會胡說八道。其實你這人,也不見得真的是浮薄無行,只不過愛油嘴滑舌,以致大家說你是個浪蕩子弟。”令狐沖道:“我叫你作婆婆之時,可曾油嘴滑舌嗎?”盈盈道:“那你一輩子叫我作婆婆好了。”令狐沖道:“我要叫你一輩子,只不過不是叫婆婆。”盈盈臉上浮起紅雲,心下甚甜,低聲道:“只盼你這句話,不是油嘴滑舌纔好。”令狐沖道:“你怕我油嘴滑舌,這一輩子你給我煮飯,菜裡不放豬油豆油。”盈盈微笑道:“我可不會煮飯,連烤青蛙也烤焦了。”

令狐沖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只覺此時此刻,又回到了當日的情景,心中滿是纏綿之意。

盈盈低聲道:“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飯,我便煮一輩子飯給你吃。”令狐沖道:“只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飯,卻又何妨?”盈盈輕輕的道:“你愛說笑,儘管說個夠好了。其實,你說話逗我歡喜,我也開心得很呢。”兩人四目交投,半晌無語。隔了好一會,盈盈緩緩道:“我爹爹本是日月神教的教主,你是早知道的了。後來東方叔叔……不,東方不敗,我一直叫他叔叔,可叫慣了,他行使詭計,把爹爹囚禁起來,欺騙大家,說爹爹在外逝世,遺命要他接任教主。當時我年紀還小,東方不敗又機警狡猾,這件事做得不露半點破綻,我也就沒絲毫疑心。東方不敗爲了掩人耳目,對我異乎尋常的優待客氣,我不論說甚麼,他從來沒一次駁回。因此我在教中,地位甚是尊榮。”令狐沖道:“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日月神教屬下的了?”盈盈道:“他們也不算正式的教衆,不過一向歸我教統屬,他們的首領也大都服過我教的‘三尸腦神丹’。”

令狐沖哼了一聲。當日他在孤山梅莊,曾見魔教長老鮑大楚、秦偉邦等人一見任我行那幾顆火紅色的“三尸腦神丹”,登即嚇得魂不附體,想到當日情景,不由得眉頭微皺。盈盈續道:“這‘三尸腦神丹’服下之後,每年須服一次解藥,否則毒性發作,死得慘不堪言。東方不敗對那些江湖豪士十分嚴厲,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藥不發,每次總是我去求情,討得解藥給了他們。”令狐沖道:“那你可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了。”盈盈道:“也不是甚麼恩人。他們來向我磕頭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腸,置之不理。原來這也是東方不敗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對我十分愛護尊重。這樣一來,自然再也無人懷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奪來的。”

令狐沖點頭道:“此人也當真工於心計。”盈盈道:“不過老是要我向東方不敗求情,實在太煩。再者,教裡的情形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人人見了東方不敗都要滿口諛詞,肉麻無比。前年春天,我叫師侄綠竹翁陪伴,出來遊山玩水,既免再管教中的閒事,也不必向東方不敗說那些無恥言語。想不到竟撞到了你。”她向令狐沖瞧了一眼,想起綠竹巷中初遇的情景,輕輕嘆息一聲,心中充滿了柔情。過了好一會,說道:“來到少林寺的這數千豪客,當然並非都曾服過我求來的解藥。但只要有一人受過我的恩惠,他的親人好友、門下弟子、所屬幫衆等等,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說,他們到少室山來,也未必真的是爲了我,多半還是應令狐大俠的召喚,不敢不來。”說到這裡,抿嘴一笑。

令狐沖嘆道:“你跟着我沒甚麼好處,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也長進了三分。”盈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一生下地,日月神教中人人便當她公主一般,誰也不敢違拗她半點,待得年紀愈長,更是頤指氣使,要怎麼便怎麼,從無一人敢和她說一句笑話。此刻和令狐沖如此笑謔,當真是生平從無此樂。過了一會,盈盈將頭轉向山壁,說道:“你率領衆人到少林寺來接我,我自然喜歡。那些人貧嘴貧舌,背後都說我……說我對你好,而你卻是個風流浪子,到處留情,壓根兒沒將我放在心上……”說到這裡,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幽幽的道:“你這般大大的胡鬧一場,總算是給足了我面子,我……我就算死了,也不枉擔了這個虛名。”

令狐沖道:“你負我到少林寺求醫,我當時一點也不知道,後來又給關在西湖底下,待得脫困而出,又遇上了恆山派的事。好容易得悉情由,再來接你,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盈盈道:“我在少林寺後山,也沒受甚麼苦。我獨居一間石屋,每隔十天,便有個老和尚給我送柴送米,除此之外,甚麼人也沒見過。直到定閒、定逸兩位師太來到少林,方丈要我去相見,才知道他沒傳你易筋經。我發覺上了當,生氣得很,便罵那老和尚。定閒師太勸我不用着急,說你平安無恙,又說是你求她二位師太來向少林方丈求情的。”令狐沖道:“你聽她這麼說,纔不罵方丈大師了?”盈盈道:“少林寺的方丈聽我罵他,只是微笑,也不生氣,說道:‘女施主,老衲當日要令狐少俠歸入少林門下,算是我的弟子,老衲便可將本門易筋經內功相授,助他驅除體內的異種真氣,但他堅決不允,老衲也是無法相強。再說,你當日揹負他上……當日他上山之時,奄奄一息,下山時內傷雖然未愈,卻已能步履如常,少林寺對他總也不無微功。’我想這話也有道理,便說:‘那你爲甚麼留我在山?出家人不打誑語,那不是騙人麼?’”令狐沖道:“是啊,他們可不該瞞着你。”盈盈道:“這老和尚說起來卻又是一片道理。他說留我在少室山,是盼望以佛法化去我的甚麼暴戾之氣,當真胡說八道之至。”令狐沖道:“是啊,你又有甚麼暴戾之氣了?”盈盈道:“你不用說好話討我喜歡。我暴戾之氣當然是有的,不但有,而且相當不少。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對你發作。”令狐沖道:“承你另眼相看,那可多謝了。”盈盈道:“當時我對老和尚說:‘你年紀這麼大了,欺侮我們年紀小的,也不怕醜。’老和尚道:‘那日你自願在少林寺舍身,以換令狐少俠這條性命。我們雖沒治癒令狐少俠,可也沒要了你的性命。聽恆山派兩位師太說,令狐少俠近來在江湖上着實做了不少行俠仗義之事,老衲也代他歡喜。衝着恆山兩位師太的金面,你這就下山去罷。’他還答應釋放我百餘名江湖朋友,我很承他的情,向他拜了幾拜。就這麼着,我跟恆山派兩位師太下山來了。後來在山下遇到一個叫甚麼萬里獨行田伯光的,說你已率領了數千人到少林寺來接我。兩位師太言道:少林寺有難,她們不能袖手。於是和我分手,要我來阻止你。不料兩位心地慈祥的前輩,竟會死在少林寺中。”說着長長的嘆了口氣。令狐沖嘆道:“不知是誰下的毒手。兩位師太身上並無傷痕,連如何喪命也不知道。”

盈盈道:“怎麼沒傷痕?我和爹爹、向叔叔在寺中見到兩位師太的屍身,我曾解開她們衣服察看,見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針孔大的紅點,是被人用鋼針刺死的。”

令狐沖“啊”的一聲,跳了起來,道:“毒針?武林之中,有誰是使毒針的?”盈盈搖頭道:“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可是他們也不知道。爹爹說,這針並非毒針,其實是件兵刃,刺人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閒師太心口那一針略略偏斜了些。”令狐沖道:“是了。我見到定閒師太之時,她還沒斷氣。這針既是當心刺入,那就並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鋒。那麼害死兩位師太的,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盈盈道:“我爹爹也這麼說。既有了這條線索,要找到兇手,想亦不難。”令狐沖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大聲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當爲兩位師太報仇雪恨。”盈盈道:“正是。”

令狐沖扶着石壁坐起身來,但覺四肢運動如常,胸口也不疼痛,竟似沒受過傷一般,說道:“這可奇了,我師父踢了我這一腿,好似沒傷到我甚麼。”

盈盈道:“我爹爹說,你已吸到不少別人的內力,內功高出你師父甚遠。只因你不肯運力和你師父相抗,這才受傷,但有深厚內功護體,受傷甚輕。向叔叔給你推拿了幾次,激發你自身的內力療傷,很快就好了。只是你師父的腿骨居然會斷,那可奇怪得很。爹爹想了半天,難以索解。”令狐沖道:“我內力既強,師父這一腿踢來,我內力反震,害得他老人家折斷腿骨,爲甚麼奇怪?”盈盈道:“不是的。爹爹說,吸自外人的內力雖可護體,但必須自加運用,方能傷人,比之自己練成的內力,畢竟還是遜了一籌。”

令狐沖道:“原來如此。”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也就不去多想,只是想到害得師父受傷,更當着天下衆高手之前失盡了面子,實是負咎良深。

一時之間,兩人相對默然,偶然聽到洞外柴火燃燒時的輕微爆裂之聲,但見洞外大雪飄揚,比在少室山上之時,雪下得更大了。突然之間,令狐沖聽得山洞外西首有幾下呼吸粗重之聲,當即凝神傾聽,盈盈內功不及他,沒聽到聲息,見了他的神情,便問:“聽到了甚麼?”令狐沖道:“剛纔我聽到一陣喘氣聲,有人來了。但喘聲急促,那人武功低微,不足爲慮。”又問:“你爹爹呢?”盈盈道:“爹爹和向叔叔說出去溜*句話時,臉上一紅,知道父親故意避開,好讓令狐沖醒轉之後,和她細敘離情。令狐沖又聽到了幾下喘息,道:“咱們出去瞧瞧。”兩人走出洞來,見向任二人踏在雪地裡的足印已給新雪遮了一半。令狐沖指着那兩行足印道:“喘息聲正是從那邊傳來。”兩人順着足跡,行了十餘丈,轉過山坳,突見雪地之中,任我行和向問天並肩而立,卻一動也不動。兩人吃了一驚,同時搶過去。盈盈叫道:“爹!”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剛和父親的肌膚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覺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氣,從他手上直透過來,驚叫:“爹,你……你怎麼……”一句話沒說完,已全身戰慄,牙關震得格格作響,心中卻已明白,父親中了左冷禪的“寒冰真氣”後,一直強自抑制,此刻終於鎮壓不住,寒氣發作了出來,向問天是在竭力助她父親抵擋。任我行在少林寺中如何被左冷禪以詭計封住穴道,下山之後,曾向她簡略說過。令狐沖卻尚未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見任向二人臉色極是凝重,跟着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幾口氣,才知適才所聞的喘息聲是他所發。但見盈盈身子戰抖,當及伸手去握她左手,立覺一陣寒氣鑽入了體內。他登時恍然,任我行中了敵人的陰寒內力,正在全力散發,於是依照西湖底鐵板上所刻散功之法,將鑽進體內的寒氣緩緩化去。

任我行得他相助,心中登時一寬,向問天和盈盈的內力和他所習並非一路,只能助他抗寒,卻不能化散。他自己全力運功,以免全身凍結爲冰,已再無餘力散發寒氣,堅持既久,越來越覺吃力。令狐沖這運功之法卻是釜底抽薪,將“寒冰真氣”從他體內一絲絲的抽將出來,散之於外。四人手牽手的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紛紛落在四人頭上臉上,漸漸將四人的頭髮、眼睛、鼻子、衣服都蓋了起來。令狐沖一面運功,心下暗自奇怪:“怎地雪花落在臉上,竟不消融?”他不知左冷禪所練的“寒冰真氣”厲害之極,散發出來的寒氣遠比冰雪寒冷。此時他四人只臟腑血液才保有暖氣,肌膚之冷,已若堅冰,雪花落在身上,竟絲毫不融,比之落在地下還積得更快。過了良久良久,天色漸明,大雪還是不斷落下。令狐沖擔心盈盈嬌女弱質,受不起這寒氣長期侵襲,只是任我行體內的寒毒並未去盡,雖然喘息之聲已不再聞,卻不知此時是否便可罷手,罷手之後是否另有他變。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繼續助他散功,好在從盈盈的手掌中覺到,她肌膚雖冷,身子卻早已不再顫抖,自己掌心察覺到她手掌上脈搏微微跳動。這時他雙眼上早已積了數寸白雪,只隱隱覺到天色已明,卻甚麼也看不到了。當下不住加強運功,只盼及早爲任我行化盡體內的陰寒之氣。又過良久,忽然東北角上遠遠傳來馬蹄聲,漸奔漸近,聽得出是一騎前,一騎後,跟着聽得一人大聲呼叫:“師妹,師妹,你聽我說。”令狐沖雙耳外雖堆滿了白雪,仍聽得分明,正是師父嶽不羣的聲音。兩騎不住馳近,又聽得嶽不羣叫道:“你不明白其中緣由,便亂髮脾氣,你聽我說啊。”跟着聽得嶽夫人叫道:“我自己不高興,關你甚麼事了?又有甚麼好說?”聽兩人叫喚和馬匹奔跑之聲,是嶽夫人乘馬在前,嶽不羣乘馬在後追趕。令狐沖甚是奇怪:“師孃生了好大的氣,不知師父如何得罪了她。”但聽得嶽夫人那乘馬筆直奔來,突然間她“咦”的一聲,跟着坐騎噓哩哩一聲長嘶,想必是她突然勒馬止步,那馬人立了起來。不多時嶽不羣縱馬趕到,說道:“師妹,你瞧這四個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嶽夫人哼的一聲,似是餘怒未息,跟着自言自語:“在這曠野之中,怎麼有人堆了這四個雪人?”令狐沖剛想:“這曠野間有甚麼雪人?”隨即明白:“我們四人全身堆滿了白雪,臃腫不堪,以致師父、師孃把我們當作了雪人。”師父、師孃便在眼前,情勢尷尬,但這件事卻實在好笑之極。跟前卻又慄慄危懼:“師父一發覺是我們四人,勢必一劍一個。他此刻要殺我們,那是用不着花半分力氣。”嶽不羣道:“雪地裡沒足印,這四個雪人堆了有好幾天啦。師妹,你瞧,似乎三個是男的,一個是女的。”嶽夫人道:“我看也差不多,又有甚麼男女之別了?”一聲吆喝,催馬欲行。嶽不羣道:“師妹,你性子這麼急!這裡左右無人,咱們從長計議,豈不是好?”嶽夫人道:“甚麼性急性緩?我自回華山去。你愛討好左冷禪,你獨自上嵩山去罷。”嶽不羣道:“誰說我愛討好左冷禪了?我好端端的華山派掌門不做,幹麼要向嵩山派低頭?”嶽夫人道:“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爲甚麼要向左冷禪低首下心,聽他指使?雖說他是五嶽劍派盟主,可也管不着我華山派的事。五個劍派合而爲一,武林中還有華山派的字號嗎?當年師父將華山派掌門之位傳給你,曾說甚麼話來?”嶽不羣道:“恩師要我發揚光大華山一派的門戶。”嶽夫人道:“是啊。你若答應了左冷禪,將華山派歸入了嵩山,怎對得住泉下的恩師?常言道得好:寧爲雞口,毋爲牛後。華山派雖小,咱們儘可自立門戶,不必去依附旁人。”嶽不羣嘆了口氣,道:“師妹,恆山派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武功,和咱二人相較,誰高誰下?”嶽夫人道:“沒比過,我看也差不多。你問這個又幹甚麼了?”嶽不羣道:“我也看是差不多,這兩位師太在少林寺中喪身,顯然是給左冷禪害的。”令狐沖心頭一震,他本來也早疑心是左冷禪作的手腳,否則別人也沒這麼好的功夫。少林、武當兩派掌門武功雖高,但均是有通之士,決不會幹這害人的勾當。嵩山派數次圍攻恆山三尼不成,這次定是左冷禪親自出手。任我行這等厲害的武功,尚且敗在左冷禪手下,恆山派兩位師太自然非他之敵。嶽夫人道:“是左冷禪害的,那又如何?你如拿到了證據,便當邀集正教中的英雄,齊向左冷禪問罪,替兩位師太伸冤雪恨纔是。”嶽不羣道:“一來沒有證據,二來又是強弱不敵。”嶽夫人道:“甚麼強弱不敵?咱們把少林派方證方丈、武當派沖虛道長兩位都請了出來主持公道,左冷禪又敢怎麼樣了?”嶽不羣道:“就只怕方證方丈他們還沒請到,咱夫妻已如恆山派那兩位師太一樣了。”嶽夫人道:“你說左冷禪下手將咱二人害了?哼,咱們既在武林立足,那又顧得了這許多?前怕虎,後怕狼的,還能在江湖上混麼?”

令狐沖暗暗佩服:“師孃雖是女流之輩,豪氣尤勝鬚眉。”嶽不羣道:“咱二人死不足惜,可又有甚麼好處?左冷禪暗中下手,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結果他還不是開山立派,創成了那五嶽派?說不定他還會捏造個難聽的罪名,加在咱們頭上呢。”嶽夫人沉吟不語。嶽不羣又道:“咱夫婦一死,華山門下的羣弟子盡成了左冷禪刀下魚肉,哪裡還有反抗的餘地?不管怎樣,咱們總得給珊兒想想。”

嶽夫人唔了一聲,似已給丈夫說得心動,隔了一會,才道:“嗯,咱們那就暫且不揭破左冷禪的陰謀,依你的話,面子上跟他客客氣氣的敷衍,待機而動。”

嶽不羣道:“你肯答應這樣,那就很好。平之那家傳的《辟邪劍譜》,偏偏又給令狐沖這小賊吞沒了,倘若他肯還給平之,我華山羣弟子大家學上一學,又何懼於左冷禪的欺壓?我華山派又怎致如此朝不保夕、難以自存?”

嶽夫人道:“你怎麼仍在疑心衝兒劍術大進,是由於吞沒了平兒家傳的《辟邪劍譜》?少林寺中這一戰,方證大師、沖虛道長這等高人,都說他的精妙劍法是得自風師叔的真傳。雖然風師叔是劍宗,終究還是咱們華山派的。衝兒跟魔教妖邪結交,果然是大大不對,但無論如何,咱們再不能冤枉他吞沒了《辟邪劍譜》。倘若方證大師與沖虛道長的話你仍然信不過,天下還有誰的話可信?”

令狐沖聽師孃如此爲自己分說,心中感激之極,忍不住便想撲出去抱住她。突然之間,他頭上震動了幾下,正是有人伸掌在他頭頂拍擊,心道:“不好,咱們的行藏給識破了。任教主寒毒尚未去盡,師父、師孃又再向我動手,那便如何是好?”只覺得盈盈手上傳過來的內力跟着劇震數下,料想任我行也是心神不定。但頭頂給人這麼輕輕拍了幾下後,便不再有甚麼動靜。只聽得嶽夫人道:“昨天你和衝兒動手,連使‘浪子回頭’、‘蒼松迎客’、‘弄玉吹簫’、‘蕭史乘龍’這四招,那是甚麼意思?”嶽不羣嘿嘿一笑,道:“這小賊人品雖然不端,畢竟是你我親手教養長大,眼看他誤入歧途,實在可惜,只要他浪子回頭,我便許他重歸華山門戶。”嶽夫人道:“這意思我理會得。可是另外兩招呢?”嶽不羣道:“你心中早已知道,又何必問我?”嶽夫人道:“倘若衝兒肯棄邪歸正,你就答允將珊兒許配他爲妻,是不是?”嶽不羣道:“不錯。”嶽夫人道:“你這樣向他示意,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呢,還是確有此意?”嶽不羣不語。令狐沖又感到頭頂有人輕輕敲擊,當即明白,嶽不羣是一面沉思,一面伸手在雪人的頭上輕拍,倒不是識破了他四人。只聽嶽不羣道:“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既答允了他,自無反悔之理。”嶽夫人道:“他對那魔教妖女十分迷戀,你豈有不知?”嶽不羣道:“不,他對那妖女感激則有之,迷戀卻未必。平日他對珊兒那般情景,和對那妖女大不相同,難道你瞧不出來?”嶽夫人道:“我自然也瞧出了。你說他對珊兒仍然並未忘情?”嶽不羣道:“豈但並未忘情,簡直是……簡直是相思入骨。他一明白了我那幾招劍招的用意之後,你不見他那一股喜從天降、心花怒放的神氣?”嶽夫人冷冷的道:“正因爲如此,因此你是以珊兒爲餌,要引他上鉤?要引得他爲了珊兒之故,故意輸了給你?”

令狐沖雖積雪盈耳,仍聽得出師孃這幾句話中,充滿着憤怒和譏刺之意。這等語氣,他從來沒聽到曾出之於師孃之口。嶽不羣夫婦向來視他如子,平素說話,在他面前亦無避忌。嶽夫人性子較急,在家務細事上,偶爾和丈夫頂撞幾句,原屬常有,但遇上門戶弟子之事,她向來尊重丈夫的掌門身分,絕不違拗其意。此刻如此說法,足見她心中已是不滿之極。嶽不羣長嘆一聲,道:“原來連你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我一己的得失榮辱事小,華山派的興衰成敗卻是事大。倘若我終能勸服令狐沖,令他重歸華山,那可是一舉四得,大大的美事。”嶽夫人道:“甚麼一舉四得?”嶽不羣道:“令狐沖劍法高強之極,遠勝於我。他是得自辟邪劍譜也好,是得自風師叔的傳授也好,他如重歸華山,我華山派聲威大振,名揚天下,這是第一樁大事。左冷禪吞併華山派的陰謀固然難以得逞,連泰山、恆山、衡山三派也得保全,這是第二樁大事。他重歸正教門下,令魔教不但去了一個得力臂助,反而多了一個大敵,正盛邪衰,這是第三樁大事。師妹,你說是不是呢?”嶽夫人道:“嗯,那第四樁呢?”嶽不羣道:“這第四樁啊,我夫婦膝下無子,向來當衝兒是親生孩兒一般。他誤入歧途,我實在痛心非凡。我年紀已不小了,這世上的虛名,又何足道?只要他真能改邪歸正,咱們一家團圓,融融泄泄,豈不是天大的喜事?”令狐沖聽到這裡,不由得心神激盪,“師父!師孃!”這兩聲,險些便叫出口來。嶽夫人道:“珊兒和平之情投意合,難道你忍心硬生生的將他二人拆開,令珊兒終身遺恨?”嶽不羣道:“我這是爲了珊兒好。”嶽夫人道:“爲珊兒好?平之勤勤懇懇,規規矩矩,有甚麼不好了?”嶽不羣道:“平之雖然用功,可是和令狐沖相比,那是天差地遠了,這一輩子拍馬也追他不上。”嶽夫人道:“武功強便是好丈夫嗎?我真盼衝兒能改邪歸正、重入本門。但他胡鬧任性、輕浮好酒,珊兒倘若嫁了他,勢必給他誤了終身。”令狐沖心下慚愧,尋思:“師母說我‘胡鬧任性,輕浮好酒’,這八字確是的評。可是倘若我真能娶小師妹爲妻,難道我會辜負她嗎?不,萬萬不會!”

嶽不羣又嘆了口氣,說道:“反正我枉費心機,這小賊陷溺已深,咱們這些話,也都是白說了。師妹,你還生我的氣麼?”嶽夫人不答,過了一會,問道:“你腿上痛得厲害麼?”嶽不羣道:“那只是外傷,不打緊。咱們這就回華山去罷。”嶽夫人“嗯”了一聲。但聽得二騎踏雪之聲,漸漸遠去。令狐沖心亂如麻,反覆思念師父師孃適才的說話,竟爾忘了運功,突然一股寒氣從手心中涌來,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只覺全身奇寒徹骨,急忙運功抵禦,一時運得急了,忽覺內息在左肩之處阻住,無法通過,他急忙提氣運功。可是他練這“吸星大法”,只是依據鐵板上所刻要訣,無師自通,種種細微精奧之處,未得明師指點,這時強行衝蕩,內息反而岔得更加厲害,先是左臂漸漸僵硬,跟着麻木之感隨着經脈通至左脅、左腰,順而向下,整條左腿也麻木了,令狐沖惶急之下,張口大呼,卻發覺口脣也已無法動彈。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近。有人說道:“這裡蹄印雜亂,爹爹、媽媽曾在這裡停留。”正是嶽靈珊的聲音。令狐沖又驚又喜:“怎地小師妹也來了?”聽得另一人道:“師父腿上有傷,別要出了岔子,咱們快隨着蹄印追去。”卻是林平之的聲音。令狐沖心道:“是了,雪地中蹄印清晰。小師妹和林師弟追尋師父、師孃,一路尋了過來。”

嶽靈珊忽然叫道:“小林子,你瞧這四個雪人兒多好玩,手拉手的站成一排。”林平之道:“附近好像沒人家啊,怎地有人到這裡堆雪人玩兒?”嶽靈珊笑道:“咱們也堆兩個雪人玩玩好不好?”林平之道:“好啊,堆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也要手拉手的。”嶽靈珊翻身下馬,捧起雪來便要堆砌。

林平之道:“咱們還是先去找尋師父、師孃要緊。找到他二位之後,慢慢再堆雪人玩不遲。”嶽靈珊道:“你便是掃人家的興。爹爹腿上雖然受傷,騎在馬上便和不傷一般無異,有媽媽在旁,還怕有人得罪他們麼?他兩位雙劍縱橫江湖之時,你都還沒生下來呢。”林平之道:“話是不錯。不過師父、師孃還沒找到,咱們卻在這裡貪玩,總是心中不安。”嶽靈珊道:“好罷,就聽你的。不過找到了爹媽,你可得陪我堆兩個挺好看的雪人。”林平之道:“這個自然。”

令狐沖心想:“我料他必定會說:‘就像你這般好看。’又或是說:‘要堆得像你這樣好看,可就難了。’不料他只說‘這個自然’,就算了事。”轉念又想:“林師弟穩重厚實,哪似我這般輕佻?小師妹倘若要我陪她堆雪人,便有天大的事,我也置之腦後了。偏生小師妹就服他的,雖然不願意,卻半點也不使小性兒,沒鬧彆扭,哪裡像她平時對我這樣?嗯,林師弟身子是大好了,不知那一劍是誰砍他的,小師妹卻把這筆帳算在我頭上。”他全神貫注傾聽嶽靈珊和林平之說話,忘了自身僵硬,這一來,正合了“吸星大法”行功的要訣:“無所用心,渾不着意。”左腿和左腰的麻木便漸漸減輕。

只聽得嶽靈珊道:“好,雪人便不堆,我卻要在這四個雪人上寫幾個字。”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

令狐沖又是一驚:“她要用劍在我們四人身上亂劃亂刺,那可糟了。”要想出聲叫喚,揮手阻止,苦於口不能言,手不能動。但聽得嗤嗤幾聲輕響,她已用劍尖在向問天身外的積雪上劃字,一路劃將過來,劃到了令狐沖身上。幸好她劃得甚淺,沒破雪見衣,更沒傷到令狐沖的皮肉。令狐沖尋思:“不知她在我們身上寫了些甚麼字?”

只聽嶽靈珊柔聲道:“你也來寫幾個字罷。”林平之道:“好!”接過劍來,也在四個雪人身上劃字,也是自左而右,至令狐沖身上而止。令狐沖心道:“不知他又寫了甚麼字?”

只聽嶽靈珊道:“對了,咱二人定要這樣。”良久良久,兩人默然無語。令狐沖更是好奇,尋思:“一定要怎麼樣?只有他二人走了之後,任教主身上的寒毒去淨,我才能從積雪中掙出來看。啊喲不好,我身子一動,積雪跌落,他們在我身上刻的字可就毀了。倘若四人同時行動,更加一個字也無法看到。”又過一會,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馬蹄之聲,相隔尚遠,但顯是向這邊奔來。令狐沖聽蹄聲共有十餘騎之多,心道:“多半是本派其餘的師弟妹們來啦。”蹄聲漸近,但林嶽二人似乎始終未曾在意。聽得那十餘騎從東北角上奔來,到得數裡之外,有七八騎向西馳去,列成橫隊後才繼續馳近,顯然要兩翼包抄。令狐沖心道:“來人不懷好意!”突然之間,嶽靈珊驚呼:“啊喲,有人來啦!”蹄聲急響,十餘騎發力疾馳,隨即颼颼兩聲響,兩隻長箭射來,兩匹馬齊聲悲嘶,中箭倒地。令狐沖心道:“來人武功不弱,用意更是歹毒,先射死小師妹和林師弟的坐騎,教他們難以逃走。”只聽得十餘人大笑吆喝,縱馬逼近。嶽靈珊驚呼一聲,退了幾步。只聽一人笑道:“一個小弟弟,一個小妹妹,你們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門下啊?”林平之朗聲道:“在下華山門下林平之,這位是我師姊姓岳。衆位素不相識,何故射死了我們的坐騎?”那人笑道:“華山門下?嗯,你們師父,便是那個比劍敗給徒兒的,甚麼君子劍嶽先生了?”

令狐沖心頭一痛:“此番羣豪聚集少林,我得罪師父,只是昨日之事,但頃刻間便天下皆知。我累得師父給旁人如此恥笑,當真罪孽深重。”林平之道:“令狐沖素行不端,屢犯門規,早在一年之前,便已逐出了華山派門戶。”意思是說,師父雖然輸給了他,卻只是輸於外人,並非輸給本門弟子。

那人笑道:“這個小姐兒姓岳,是嶽不羣的甚麼人?”嶽靈珊怒道:“關你甚麼事了?你射死我的馬,賠我馬來。”那人笑道:“瞧她這副浪勁兒,多半是嶽不羣的小老婆。”其餘十餘人轟然大笑起來。令狐沖暗自吃驚:“此人吐屬粗鄙,絕非正派人物,只怕對小師妹不利。”

林平之道:“閣下是江湖前輩,何以說話如此不乾不淨?我師妹是我師父的千金。”

那人笑道:“原來是嶽不羣的大小姐,當真是浪得虛名。”旁邊一人問道:“盧大哥,爲甚麼浪得虛名?”那人道:“我曾聽人說,嶽不羣的女兒相貌標緻,算是後一輩人物中的美女,一見之下,卻也不過如此。”另一人笑道:“這妞兒相貌稀鬆平常,卻是細皮白肉,脫光了瞧瞧,只怕不差。哈哈,哈哈!”十幾個人又都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淫穢之意。嶽靈珊、林平之、令狐沖聽到如此無禮的言語,盡皆怒不可遏。林平之拔出長劍,喝道:“你們再出無恥之言,林某誓死周旋。”那人笑道:“你們瞧,這兩個姦夫淫婦,在雪人上寫了甚麼字啊?”林平之大叫:“我跟你們拚了”令狐沖只聽得嗤的一聲響,知是林平之挺劍刺出,跟着乒乒乓乓聲響,有人躍下馬來,跟他動上了手。隨即嶽靈珊挺劍上前。七八名漢子同時叫道:“我來對付這妞兒。”一名漢子笑道:“大家別爭,誰也輪得到。”兵刃撞擊,嶽靈珊也和敵人動上了手。猛聽一名漢子大聲怒吼,叫聲中充滿了痛楚,當是中劍受傷。一名漢子道:“這妞兒下手好狠,史老三,我跟你報仇。”

刀劍格鬥聲中,嶽靈珊叫道:“小心!”噹的一聲大響,跟着林平之哼了一聲。嶽靈珊驚叫:“小林子!”似乎是林平之受了傷。有人叫道:“將這小子宰了罷!”那帶頭的道:“別殺他,捉活的。拿了嶽不羣的女兒女婿,不怕那僞君子不聽咱們的。”

令狐沖凝神傾聽,只聞金刃劈空之聲呼呼而響。突然噹的一聲,又是拍的一響。一名漢子罵道:“他媽的,臭小娘。”令狐沖忽覺有人靠在自己身上,聽得嶽靈珊喘息甚促,正是她靠在自己這個“雪人”之上。叮噹數響,一名漢子歡聲叫道:“這還拿不住你?”嶽靈珊“啊”的一聲驚叫,不再聽得兵刃相交,衆漢子卻都哈哈大笑起來。

令狐沖感到嶽靈珊被人拖開,又聽她叫道:“放開我!放開我!”一人笑道:“閔老二,你說她一身細皮白肉,老子可就不信,咱們剝光了她衣衫瞧瞧。”衆人鼓掌歡呼。林平之罵道:“狗強……”拍的一聲,給人踢了一腳,跟着嗤的一聲響,竟是布帛撕裂之聲。令狐沖耳聽小師妹爲賊人所辱,哪裡還顧得任我行的寒毒是否已經驅盡,使力一掙,從積雪中躍出,右手拔出腰間長劍,左手便去抹臉上積雪,豈知左手並不聽使喚,無法動彈。衆人驚呼聲中,他伸右臂在臉上一抹,一見到光亮,長劍遞出,三名漢子咽喉中劍。他回過身來,刷刷兩劍,又刺倒二人。眼見一名漢子拿住了嶽靈珊雙手,將她雙臂反在背後,另一名漢子站在她身前,拔刀欲待迎敵,令狐沖長劍從他左脅下刺入,右腿一擡,將那人踢開,長劍從屍身中拔出,耳聽得背後有人偷襲,竟不回頭,反手兩劍,刺中了背後二人的心口,順手挺劍,從嶽靈珊身旁掠過,直刺拿住她雙手那人的咽喉。那人雙手一鬆,撲在嶽靈珊肩頭,喉頭血如泉涌。這一下變故突兀之極,令狐沖連殺九人,僅是瞬息間之事。那帶頭的一聲吆喝,舞動雙鐵牌向令狐沖頭頂砸到。令狐沖長劍抖動,從他兩塊鐵牌間的空隙中穿入,直刺他左眼。那人大叫一聲,向後便倒。令狐沖回過頭來,橫削直刺,又殺了三人。餘下四人只嚇得心膽俱裂,發一聲喊,沒命價四下奔逃。令狐沖叫道:“你們辱我小師妹,一個也休想活命。”追上二人,長劍疾刺,都是從後背穿向前胸。這二人奔行正急,中劍氣絕,腳下未停,兀自奔出十餘步這才倒地。眼見餘下二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令狐沖疾奔往東,使勁一擲,長劍幻作一道銀光,從那人背腰插入。令狐沖轉頭向西首那人追去,奔行十餘丈後,已追到那人身後,一伸手,這才發覺手中並無兵刃。他運力於指,向那人背心戳去。那人背上一痛,回刀砍來。令狐沖拳腳功夫平平,適才這一指雖戳中了敵人,但不知運力之法,卻傷不了他,見他舉刀砍到,不由得心下發慌,急忙閃避,見他右脅下是個老大破綻,左手一拳直擊過去,不料左臂只微微一動,擡不起來,敵人的鋼刀卻已砍向面前。令狐沖大駭之下,急向後躍。那漢子舉刀猛撲。令狐沖手中沒了兵刃,不敢和他對敵,只得轉身而逃。嶽靈珊拾起地下長劍,叫道:“大師哥,接劍!”將長劍擲來。令狐沖右手一抄,接住了劍,轉過身子,哈哈一笑。那漢子鋼刀舉在半空,作勢欲待砍下,突然見到他手中長劍閃爍,登時嚇呆了,這一刀竟爾砍不下來。

令狐沖慢慢走近,那漢子全身發抖,雙膝一屈,跪倒在雪地之中。令狐沖怒道:“你辱我師妹,須饒你不得。”長劍指在他咽喉之上,心念一動,走近一步,低聲問道:“寫在雪人上的,是些甚麼字?”那漢子顫聲道:“是……是……‘海枯……海枯……石爛,兩……情……情不……不渝’。”自從世上有了“海枯石爛,兩情不渝”這八個字以來,說得如此膽戰心驚、喪魂落魄的,只怕這是破題兒第一遭了。令狐沖一呆,道:“嗯,是海枯石爛,兩情不渝。”心頭酸楚,長劍送出,刺入他咽喉。回過身來,只見嶽靈珊正在扶起林平之,兩人滿臉滿身都是鮮血。林平之站直身子,向令狐沖抱拳道:“多謝令狐兄相救之德。”令狐沖道:“那算得甚麼?你傷得不重嗎?”林平之道:“還好!”令狐沖將長劍還給了嶽靈珊,指着地下兩行馬蹄印痕,說道:“師父、師孃,向此而去。”林平之道:“是。”嶽靈珊牽過敵人留下的兩匹坐騎,翻身上馬,道:“咱們找爹爹、媽媽去。”林平之掙扎着上了馬。嶽靈珊縱馬馳過令狐沖身邊,將馬一勒,向他臉上望去。

令狐沖見到她的目光,也向她瞧去。嶽靈珊道:“多……多謝你……”一回頭,提起繮繩,兩騎馬隨着嶽不羣夫婦坐騎所留下的蹄印,向西北方而去。

令狐沖怔怔的瞧着他二人背影沒在遠處樹林之後,這才慢慢轉過身子,只見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都已抖去身上積雪,凝望着他。令狐沖喜道:“任教主,我沒累到你的事?”任我行苦笑道:“我的事沒累到,你自己可糟得很了。你左臂怎麼樣?”令狐沖道:“臂上經脈不順,氣血不通,竟不聽使喚。”任我行皺眉道:“這件事有點兒麻煩,咱們慢慢再想法子。你救了岳家大小姐,總算報了師門之德,從此誰也不欠誰的情。向兄弟,盧老大怎地越來越不長進了。幹起這些卑鄙齷齪的事來?”向問天道:“我聽他口氣,似是要將這兩個年輕人擒回黑木崖去。”任我行道:“難道是東方不敗的主意?他跟這僞君子又有甚麼樑子了?”

令狐沖指着雪地中橫七豎八的屍首,問道:“這些人是東方不敗的屬下?”任我行道:“是我的屬下。”令狐沖點了點頭。盈盈道:“爹爹,他的手臂怎麼了?”任我行笑道:“你別心急!乖女婿給爹爹驅除寒毒,泰山老兒自當設法治好他手臂。”說着呵呵大笑,瞪視令狐沖,瞧得他甚感尷尬。盈盈低聲道:“爹爹,你休說這等言語。衝哥自幼和華山嶽小姐青梅竹馬,一同長大,適才衝哥對嶽小姐那樣的神情,你難道還不明白麼?”任我行笑道:“嶽不羣這僞君子是甚麼東西?他的女兒又怎能和我的女兒相比?再說,這嶽姑娘早已另外有了心上人,這等水性的女子,衝兒今後也不會再將她放在心上。小孩子時候的事,怎作得準?”盈盈道:“衝哥爲了我大鬧少林,天下知聞,又爲了我而不願重歸華山,單此兩件事,女兒已經心滿意足,其餘的話,不用提了。”任我行知道女兒十分要強好勝,令狐沖既未提出求婚,此刻就不便多說,反正那也只是遲早間之事,當下又是哈哈一笑,說道:“很好,很好,終身大事,慢慢再談。衝兒,打通左臂經脈的秘訣,我先傳你。”將他招往一旁,將如何運氣、如何通脈的法門說了,待聽他複述一遍,記憶無誤,又道:“你助我驅除寒毒,我教你通暢經脈,咱倆仍是兩不虧欠。要令左臂經脈復元,須得七日時光,可不能躁進。”令狐沖應道:“是。”任我行招招手,叫向問天和盈盈過來,說道:“衝兒,那日在孤山梅莊,我邀你入我日月神教,當時你一口拒卻。今日情勢已大不相同,老夫舊事重提,這一次,你再不會推三阻四了罷?”令狐沖躊躇未答,任我行又道:“你習了我的吸星大法之後,他日後患無窮,體內異種真氣發作之時,當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老夫說過的話,決無反悔,你若不入本教,縱然盈盈嫁你,我也不能傳你化解之道。就算我女兒怪我一世,我也是這一句話。我們眼前大事,是去向東方不敗算帳,你是不是隨我們同去?”

令狐沖道:“教主莫怪,晚輩決計不入日月神教。”這兩句話朗朗說來,斬釘截鐵,絕無轉圜餘地。

任我行等三人一聽,登時變色。向問天道:“那卻是爲何?你瞧不起日月神教嗎?”令狐沖指着雪地上十餘具屍首,說道:“日月神教中盡是這些人,晚輩雖然不肖,卻也羞與爲伍。再說,晚輩已答應了定閒師太,要去當恆山派的掌門。”

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臉上都露出怪異之極的神色。令狐沖不願入教,並不如何出奇,而他最後這一句話當真是奇峰突起,三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任我行伸出食指,指着令狐沖的臉,突然哈哈大笑,直震得周遭樹上的積雪簌簌而落。他笑了好一陣,才道:“你……你……你要去做尼姑?去做衆尼姑的掌門人?”

令狐沖正色道:“不是做尼姑,是去做恆山派掌門人。定閒師太臨死之時,親口求我,晚輩若不答應,老師太死不瞑目。定閒師太是爲我而死,晚輩明知此事勢必駭人聽聞,卻是無法推卻。”任我行仍是笑聲不絕。

盈盈道:“定閒師太是爲了女兒而死的。”令狐沖向她瞧去,眼光中充滿了感激之意。

任我行慢慢止住了笑聲,道:“你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令狐沖道:“不錯。定閒師太是受我之託,因此喪身。”任我行點頭道:“那也好!我是老怪,你是小怪。不行驚世駭俗之事,何以成驚天動地之人?你去當大小尼姑的掌門人罷。你這就上恆山去?”令狐沖搖頭道:“不!晚輩要上少林寺去。”任我行微微一奇,隨即明白,道:“是了,你要將兩個老尼姑的屍首送回恆山。”轉頭向盈盈道:“你要隨衝兒一起上少林寺去罷?”盈盈道:“不,我隨着爹爹。”

任我行道:“對啦,終不成你跟着他上恆山去做尼姑。”說着呵呵呵的笑了幾聲,笑聲中卻盡是苦澀之意。令狐沖一拱到地,說道:“任教主,向大哥,盈盈,咱們就此別過。”轉過身來,大踏步的去了。他走出十餘步,回頭說道:“任教主,你們何時上黑木崖去!”

任我行道:“這是本教教內之事,可不勞外人操心。”他知道令狐沖問這句話,意欲屆時拔刀相助,共同對付東方不敗,當即一口拒卻。令狐沖點了點頭,從雪地裡拾起一柄長劍,掛在腰間,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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