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太陽要升起來,一天打仗最舒服的時間要過去了,纔有一隊頭戴壺型盔、身穿板式胸甲的西班牙劍盾兵,乘船出現在了兩軍陣中的巴石河面上。
帶隊的一名西班牙少校,手裡拿着個銅殼喇叭,嘰哩哇啦說了一通。
華僑中自有不少懂西班牙語的,爲身邊人翻譯起來:
“紅毛鬼說,他們本不欲參與兩族械鬥,但總督大人有保境安民職責,決定還是出面調停。”
“不打了嗎?”華僑們好多人都鬆一口氣,巨大的犧牲早已超過他們承受的極限,如果不是因爲退無可退,他們肯定已經崩潰逃亡了。
“沒有。”卻聽通譯們搖頭道:“紅毛鬼說,但是番仔不肯接受調解,說我們殺他們的人太多,必須要血債血償!”
“放屁!”陳永泉等一干青年雙目赤紅道:“是他們來打劫我們的!而且我們死的人更多!”
“小聲點,聽他們說完!”林阿發等人呵斥小年輕們。
“紅毛鬼說,他們總督有好生之德,跟番仔說好了,今天停戰半天,允許我們入城避難!”
“紅毛老爺仁慈啊!”林阿發忍不住跪地乾嚎起來道:“大恩大德,無以爲報啊!”
“你他孃的放屁!”高二爺拿起標槍就想戳死他,還好被身邊人拉來。高二爺怒吼道:“番仔才殺了我們幾個人?我們的人,多半都死在紅毛鬼的炮彈上的!”
衆人聞言一陣咬牙切齒,紅毛鬼的炮轟塌了他們的柵欄,摧毀了他們的房屋。而且他們還發射一種燒紅了的鐵彈,引起澗內大火,把他們的家園燒成一片白地,死傷不計其數。
“這些番仔八成也是他們引來的!”陳永泉等人恨得向船上投擲標槍,不過都被嚴陣以待的西班牙士兵,用一人高的大盾牌擋了下來。
“貓哭耗子假慈悲!龜身生啊嫁文蟲!”年輕人們的怒罵聲不止,還要拿槍去射紅毛鬼。
陳美只好出面制止住他們,讓紅毛鬼把話說完!
那少校這才繼續嗚路哇啦道:“但聖地亞哥城內地方有限,最多隻能容納一萬人,所以我們總督規定,只在中午十二點以後,派船來接一萬人進城。”
頓一下,他又道:“請有意進城避難者,準備好一百比索的進城費!是一人一百比索!”
“搶劫啊!”福佬仔們果然把錢看得比命重要,注意力一下就轉移到錢上了。
那少校卻不再廢話,趕緊下令划船遠離這裡。剛纔那些明國人又是擲矛又是舉槍,嚇得他都要尿褲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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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紅毛鬼這一攪合,島上同仇敵愾的氣氛登時蕩然無存。
之前不分彼此、並肩作戰的同胞們,又按照籍貫宗族圍聚成一個個小團伙,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辦。
商館的人對此冷眼旁觀,陸戰隊員們乾脆眼不見心不煩,看着河對岸的小黑人,防止他們偷襲。
唐保祿吊着左臂膊,一屁股坐在西門青身邊。
西門青腦袋上被飛濺的碎石擦了長長一道傷口,用紗布包着還往外滲着血,他卻滿不在乎的叼着煙,用刺刀挑着條小魚,在太陽底下翻轉。
“這是幹嘛?”唐保祿奇怪問道。
“烤魚啊。”西門青道:“這麼毒的太陽,總得有點用吧?”
“那你得多看書,公子在《自然小識》上,說過如何利用太陽能。”唐保祿便顯擺道:“叫‘炎日陽燧、火從天來’。”
“陽什麼?”西門青問道。
“就是凹面鏡,其實把你的望遠鏡拆了,用上頭的玻璃鏡片效果更好。”唐保祿便興致勃勃道:“試試吧?”
“少來。”西門青趕緊護住自己脖子上的黃銅望遠鏡道:“這是奄美大捷紀念版!”
“你拿這個能換一百比索不?”唐保祿慢悠悠問道。
“一千我也不換。”西門青翻翻白眼道:“怎麼,你的心亂了?”
“紅毛鬼有高人啊。”唐保祿用右手掏出一顆草莓糖,在嘴巴的配合下剝去糖紙,舌頭一卷送到口中,幽幽說道:“這個價一出,我就知道要壞事兒了。”
“怎麼講?”西門青皺眉問道。
唐保祿便壓低聲音跟他分析起來。
比索是西班牙人在殖民地使用的貨幣,有銀比索和銅比索兩種。不過只要不特別強調,說的就是銀比索。
一比索大概折銀0.75兩,100比索就是75兩銀子,對普通人來說,這絕對是一筆鉅款了。
但這些呂宋華僑,這些年靠着大帆船貿易發了財,能拿出這個數的人,絕對不在少數。掙不到大錢,誰會在這鬼地方遭洋罪?
便聽唐保祿幽幽道:“原本要是沒這個條件,只讓兩個華僑裡走一個,最後就是誰也別想走的局面。但加了這個條件,一下子就把原本鐵板一塊的華僑,分成兩半了!有錢的肯定願意出這個買命錢,沒錢的想出他也沒有啊。”
“搶他丫的!”西門青惡狠狠的道。從嘴脣上揪下菸屁股,還帶下一塊皮,疼得他直呲牙。
“那不就正中紅毛鬼的下懷了?”唐保祿嘆口氣道:“紅毛鬼就是想分化他們,巴不得他們自己打起來呢。”
“操他媽的老陰比!”西門青霍得就要站起來道:“老子這就畫出線來,哪個敢當逃兵,就崩了誰!”
卻被唐保祿死死拉住道:“別衝動,搞不好就成公敵了!”
“誰在乎?!”西門青啐一口,還是重新坐了下來。服從命令是海警的天職,他沒忘了自己是受唐保祿節制的。“那我們就幹看着?!”
“當然不能幹看着了。該勸還是要勸兩句的。”唐保祿扶着西門青的肩膀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道:“雖然良言難勸該死的鬼,但要是讓特科的人在評測報告上,打個‘冷血’的評價,公子會不待見我。”
“那倒是……”西門青打了個寒噤。他也是在總司令部直屬偵查大隊組建後,才知道有那樣一個無聲無息又無處不在的機構,於暗處盯着集團和海警的重要任務和要害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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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晌,各幫各家方開完了小會,僑領們重新聚在一起。
“說說吧,你們都是怎麼定的?”陳美磕磕菸袋鍋子,問衆人道。
“我們莆田幫交錢進城。”林阿發搶着說道,唯恐說晚了沒法開口。
“慫!”高二爺又想弄死他道:“我們福清佬一個不走!就死幹到底!”
“你們潮汕幫呢?”陳美又問副會長劉學升。
“我們……”劉學升滿臉羞憤道:“我是絕對不走的,但也攔不住有些人想交錢走人。”
“你們呢?”陳美問黃三老丈。
“我們也是……”黃三老丈面容愁苦道:“去留兩便吧。”
接着,其餘幾個地方的僑領也紛紛表態,結果都大差不差,出得起就走,出不起就不走。
陳美對他們的選擇並不意外,因爲他話事的泉州幫和本地幫,選擇也一樣。
兩個例外中,莆田幫主要是做生意的,普遍有錢,而且同鄉觀念重,沒錢的也能先幫襯幫襯。
福清佬主要是當水手、打手、幹些收賬點數的活的,又喜歡花天酒地,普遍囊中羞澀。而且好勇鬥狠,乾脆就死硬到底了。
摸底之後,陳美裝了一鍋煙,沉默的抽起來,就在衆人等得有些不耐煩時,卻見那唐保祿唐董事走了過來。
唐保祿簡單問了問情況,然後對陳美道:“讓我跟大夥兒說兩句吧?”
“嗯。”陳美答應的很痛快,點頭對衆人道:“還有點兒時間,把大夥兒集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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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烏央烏央的人羣聚集在已成廢墟的陳家大院前。
待劉學升對衆人說,請唐館長講話後,唐保祿便吊着胳膊站在陳家倒塌的臺門上。他代表南海集團,掌握着所有往返於大明和呂宋的船隻。這些天又率領大家抵抗番人,還負了傷,可謂威望正隆,大夥兒也想聽聽他要說什麼。
其實唐保祿的胳膊是前日雨天失足,摔進了壕溝弄折的。但在這種時刻,卻很是應景。
他很乾脆,豎起三根手指來,朗聲對衆人道:
“我就說三件事。第一,這是紅毛鬼分化我們,瓦解我們的詭計。我們千萬不能人家挖個坑就往裡鑽!”
“不錯,要不是紅毛鬼開炮,我們能死那麼多人?誰還會信他們?純粹是想瞎了心!”劉學升也大聲附和道:“他們的目地是先分走我們的一半的人,讓番仔把剩下的人殺光!”
“那還不如一起去死!”高二爺杵着大砍刀,殺氣騰騰道:“誰敢走老子一刀劈了他!”
唐保祿擡下手,示意高二爺稍安勿躁,然後目光陰冷的看着林阿發和黃三老丈兩個道:“第二,我知道,有人在散佈什麼沒錢該死,來去自由之類的謬論。但我要提醒各位,我們已經跟敵人浴血奮戰了七天!請問那些爲我們頂在前面,犧牲生命的兩千同胞,還有沒有選擇?!現在有人要當逃兵,他們答不答應?!”
“不答應!”高二爺挽個刀花,咆哮道:“誰敢當逃兵,老子替死去的弟兄剁了他!”
“第三!”唐保祿蜷起最後一根手指,緊攥拳頭,信心十足道:“我們的艦隊正星夜兼程而來,還有兩天,救兵就到了!只要再堅守二十四個時辰,我們就可以贏得勝利,把紅毛鬼趕下海了!”
ps.祝父親們節日快樂(不許佔我便宜),再寫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