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和煦的陽光灑在小院中,絲瓜架下葉影斑駁,照得席間幾人的臉晦明晦暗,讓人看不清本來面目。
席上的酒菜早已撤去,換上了茶水和果盤。趙昊擦了幾下打火機,才點着手中沒了過濾嘴的煙。
身後的秘書並未給他更換一根完整的香菸,因爲這是大老闆的習慣。活性炭的過濾嘴固然能過濾掉煙中的有害氣體,卻連煙味都變得寡淡起來。所以在大腦需要尼古丁的時候,他都會掐掉過濾嘴。
其實秘書還帶着象牙和海柳的菸嘴,但只有趙昊心情好的時候纔會用,這會兒肯定會嫌她煩的。一個合格的秘書不會做任何讓老闆煩躁的事情,只會讓老闆感到舒服。
趙昊沉默的抽着煙,臉上一點表情都欠奉,全身氣息卻陰沉可怕。
整個小院中針落可聞,所有人都緊張的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顏山農和何心隱都生出命懸一線之感,胡時中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添茶時茶水灑了一桌子。
那一刻,總是一團和氣的趙昊,才露出了江南集團大老闆,海警部隊總司令,大明七海霸主的崢嶸。
抽完一支菸,將菸蒂緩緩掐滅。他才點點頭,緩緩道:“說下去。”
顏山農鬆了口氣,他閱遍天下大人物。但這種讓他透不過氣來的壓迫感。是當年在嚴閣老、徐閣老身上,也未曾有見的。
也許只有當年的嘉靖皇帝,和如今的張相公纔有這種輕描淡寫間讓羣雄雌伏的氣場吧?
何心隱也定定神,接着道:
“歸根結底,你當初在江南選擇了姑且苟合,現在就要爲當初的姑且苟合買單了。儘管你已經辦了二十年的教育,但受教育的百姓依然太少,大部分畢業生還都被你弄到海外。所以老百姓還是好糊弄的,到時候朝廷一動手,地方的縉紳讀書人要是說你是反賊,你說他們會不會動搖?”
“那請問先生何以教我?”趙昊便一臉誠懇的問道。
“要大開民智啊!只靠學校還是太慢。要大規模講學,要滲透到田間地頭、街頭巷尾!放我們回去,讓泰州學派爲你衝鋒陷陣,讓老百姓能明辨是非,不再人云亦云!到那時你纔有希望!”
趙昊追問道:“我有希望幹什麼呢?”
“自保啊,你還想幹什麼?”何心隱翻翻白眼道:“只要你們能夠自保,就能讓更多的窮苦人讀書明理,到時候人人都是聖人,這世道自然就大同了!”
“這就是泰州學派的鬥爭路線嗎?”趙昊微笑着擡擡手,秘書趕緊又遞上一支菸,這次他直接點着了,吸兩口道:“還以爲你們要攛掇我改朝換代呢。”
“萬萬不可!”顏山農忙不假思索道:“大明王氣昌盛,天子尚未失德,趙公這樣的聖人,怎麼做亂臣賊子呢?”
“就算天子失德,也不能有取代之念!”何心隱也神情嚴肅道:“不然公之千古創舉,還有何正義可言?”
“紂可伐,天下不可取嗎?”趙昊淡淡一笑道。
“然也。”顏山農頷首道:“天地於易,易天而不革天,易地而不革地,至善也!”
“然子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趙士禎不忿道。
“子也曰過:‘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是皆孔子言也,何事異而稱同邪?”但長於發明的大侄子,論起口舌之功顯然不是何心隱的對手。
“湯武有救世之仁,夷齊有君臣之義,既皆善,故並美也!”趙士禎爭辯道。
“二者必何如而能全美?”何心隱笑道:“即王心齋之‘紂可伐,天下不可取。’也!彼時尚有微子在,迎而立之,退居於豐,確守臣職,則救世之仁、君臣之義兩得之矣。且使武庚不至於叛,夷齊不至於死,此所謂道並行而不相悖也!’”
“這……”趙士禎憋了半天,憋出四個字道:“書生之見!”
“好了。”趙昊呵斥一聲,大侄子只好乖乖閉嘴。
那邊顏山農也栓好自己的弟子,對趙昊歉意的笑笑道:“趙公既然熟知《王心齋語錄》,不知讀過吾師的一篇散文《鱔鰍賦》乎?”
“慚愧,未曾拜讀。”趙昊搖搖頭:“請山農先生賜教。”
“將吾師雜著取一本來。”顏山農便吩咐徒孫。胡時中應一聲,快步進屋。
兩名護衛一前一後,緊隨其後。
少頃,胡時中捧出一本線裝書,顏山農接過來,雙手奉給趙昊。
趙昊拿在手中一看,見是一本《王艮雜錄》,笑道:“好,我回去仔細拜讀。”
說着他便站起身,對何心隱師徒笑道:“天不早了,不能做賴着不走的惡客,告辭了。”
“哪裡哪裡,趙公是天大的貴客,蓬蓽生輝啊。”胡時中忙扶着顏山農起身。何心隱也跟着起來,淡淡道:“忠言逆耳,良藥苦口,你不要不識好歹。”
“哪裡哪裡,今日絕對不虛此行,真是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啊!”趙昊一臉鄭重的抱了抱拳道:“多謝,珍重!”
“呃……”何心隱師徒聞言一愣,總覺着哪裡不太對勁。
待將趙昊送到門口,何心隱纔回過神來道:“趙賢弟,那我等回去講學的事情……”
“我早就說過,來去自由。”趙昊笑着揮了揮手中那本《王艮雜錄》,便擡腿上了漆黑的四輪馬車。
目送着車隊駛出寧波里,何心隱師徒三人方轉回小院中。
胡時中扶着顏山農坐在竹躺椅上,給疲憊的師祖捏腿。
何心隱倒是神完氣足,背手默立一旁好一會兒,方鬱悶道:“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這不是廢話嗎?”
“你還在糾結那句話吶?”顏鈞喝一口茶,苦笑一聲道:“別瞎品了,沒有營養的。”
“我就是憋氣,我們師徒齊上陣,居然就換來這麼一句……”何心隱鬱悶的從架子上摘了根黃瓜,在袖子上胡亂擦拭起來。
他和顏山農看到了趙昊同情百姓,保護泰州學派的方面。迫切希望能通過強力遊說,來激發趙昊的危機感,挑撥他與士紳階層的關係,從而影響趙昊的決策。只要他心裡多向他們偏一點,泰州學派就賺大發了。
結果趙昊差點動了殺機,要把他們滅掉……
想想真讓人懊惱。何心隱把黃瓜往嘴裡一杵,喀嚓咬一口,然後皺眉吐掉。
“呸,他媽的,絲瓜!”
“這很正常,如今的趙昊,已經是有其實、無其名的天下第一人了。”
顏鈞在背後對趙昊的評價,比當面時可高多了。
“不錯,眼下滿朝三分之一的官員是他岳父的親信,二分之一的官員是他的學生。張居正尚且敢自稱攝政,他又如何攝不得?非但攝得,而且更強力!架空京城裡的萬曆皇帝,不在話下!”何心隱居然也認同的點點頭,彷彿方纔那些聳人聽聞的危言,不是出自他之口一般。果然金牌講師的嘴裡,一句實話都沒有。
“那你就該明白,那句天威莫測,同樣也適用在他身上。”顏山農淡淡道:“通過一次遊說,改變不了什麼的。對我們來說,比起他說過什麼,更重要的是他今天來過了。”
“嗯。”何心隱明白了師父的意思道:“他這樣的大人物,所有行程都是安排好的。來我們這兒八成是因爲他岳父真要不行了。張居正一嗝屁,他父親就要接任首輔,他知道張相公一去,我們就會回去,他要評估一下,看看該不該放我們回去。”
“他說來去自由。”胡時中小聲道。
“對,記住這一句就行了。”顏山農頷首道:“回去後放手去幹,在這片天籠罩的地方,沒人敢把咱們怎麼樣。”
“嗯。等我這邊講學結束,就立即回江南去。”何心隱點點頭,依然惋惜道:“可惜,可惜……”
能見到趙昊,跟他深談一下午的奢侈機會,怕是不會再有了。
“師祖。”胡時中忍不住輕聲問道:“那趙昊日後會不會山河再趙?”
“不會的。”顏山農斷然搖頭道:“唯獨此事,我十分篤定。如果一個人有家天下之心,是斷然不會放棄馭民五術,反過來大開民智的!”
“也許他只是想用水來覆舟呢。”胡時中道。
“要覆舟的話,單靠大地主、大官僚的支持就夠了,他最不缺的就是這些人的支持。”顏鈞露出躑躅之色,壓低聲音道:
“當年武宗皇帝南巡而歸時,不就覆舟落水了嗎?”
“啊?”胡時中嘴巴張得大大的,他自然聽說過是文官集團動手腳害死正德皇帝的,但總覺得太過蹊蹺,難以置信。
但師祖可是那個年代的人,而且當時師祖的老師心齋先生王艮,正在陽明公門下侍奉……連他也這樣說的話,那件事很可能真的另有隱情!
再聯想到繼任的嘉靖皇帝,險些在睡夢中讓宮女勒死。嚇得後半生再也不敢回乾清宮。後來隆慶皇帝雖然住在乾清宮,卻安了二十七張龍牀,不讓人知道自己睡在那裡……
而且隆慶皇帝垂拱而治,將權柄盡數交與文官,也難說沒有避禍的心思。
畢竟誰也不敢說,大明朝還會不會再出一個覆舟溺水的皇帝……
ps.再寫一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