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宮。
萬曆被海瑞懟得一時沒了氣焰,悶聲道:“所謂礦監稅使只是個幌子而已。海公也不用擔心他們會胡作非爲,朕會約束他們,讓他們專司鎮守監軍之職的。”
這話他自己都不信,說是拿礦監稅使的名義當幌子,還不是因爲他強烈的貪財心作祟。
“叫什麼都一樣的!”海瑞哪能聽他忽悠,毫不留情道:“只要陛下將中官派出去,他們必然要搜刮,要作惡!當年世宗皇帝爲什麼要召回各地的鎮守太監?就是因爲他在當藩王時,親眼目睹了那些宦官在地方上無惡不作的醜惡嘴臉!”
張宏張誠幾個大璫都低頭看着腳尖,暗暗恨道,真是個老不死的!
“老臣敢保證,只要派他們出去,長則十年,短則數載,必然禍及宗廟!”海瑞說着昂起頭,目光如鐵道:“如果陛下執意要派,老臣願比古人尸諫之義,就讓他們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吧!”
萬曆登時被嚇住了,誰都知道海瑞說到就會做到。
“那你說朕該怎麼辦,眼睜睜看着他們上房揭瓦,洗淨了脖子等死嗎?”咆哮帝無能狂怒。
“不!陛下是可以自救,亦不難自救的。”海瑞卻堅定搖搖頭,沉聲道:“就連保全宗廟長久,也絕對不是奢望!”
“哦?你講。”萬曆來了興趣,他就是個又擰又慫的貨。
“願陛下學先帝。”海瑞開出他的藥方。
“父皇?”萬曆心中大哂,他最瞧不起的就是他爹,總認爲是他爹丟掉了皇祖父好容易奪回的權威,才搞得自己這麼累。便撇撇嘴道:“言官們都說我父皇悠遊退遜,怠廢政務。”
“穆宗莊皇帝即位後,承之以寬厚,躬修玄默,不降階序而運天下,務在屬任大臣!引大體,不煩苛,無爲自化,好靜自正,故六年之間,海內翕然,稱太平天子云!”海瑞卻正色道:
“雖然先帝確實懶了點,笨了點,而且有寡人之疾,但老臣仍認爲先帝乃賢君明主!如果陛下也能學先帝行黃老之道,無爲而治。親民愛民,慈恕恭儉,必天下人無不稱頌,無人不擁戴。那時又有誰會支持趙昊舉旗呢?”
“如果陛下能言傳身教,使後世皇嗣皆以百姓之心爲心,親之愛之,同悲同喜,則太祖宗廟傳之百代,也絕非不可能!”
萬曆聽完卻冷笑道:“好傢伙,我算是聽明白了,原來宮傅的高招,就是打算讓朕當擺設啊?”
“絕對不是擺設。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有執膰,戎有受脤,神之大節也。”海瑞沉聲道:
“誰也替代不了陛下主祭的地位。而且像祈雨親耕之禮,還能體現愛民之心,陛下只要抓好祭祀這一頭,每一次鄭重其事的祭祀,都是一次神聖的強化,自然無人敢冒犯陛下!”海瑞沉聲道。
“那這大明誰說了算?”萬曆眼睛瞪得溜圓道:“是朕還是他趙昊?!父皇當年是有權不用,朕叫趙昊死一死,難道他會答應嗎?!”
“國事艱難,關乎國運興衰、萬民福祉,當家作主者當不以一己之利爲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爲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於天下之人。夫以千萬倍之勤勞,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海瑞苦口婆心的勸道:
“而且不做主就不會出錯,也不用承擔責任,享其成卻不受其苦,可立於不敗之地,何樂而不爲?”
“海公,你是欺負朕讀書少嗎?我可是能考狀元的。你個舉人還蒙不了我。”萬曆氣呼呼道:“這不又是‘政歸寧氏,祭則寡人’麼,朕之前十五年不就是這樣嗎?!這樣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過了!”
‘政由寧氏,祭則寡人’,這句話原句出自《左傳》上,是衛獻公說的。
衛獻公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爲他當時被趕出衛國。爲了回國,對柄國的甯惠子寧喜說了上面那句話,意思就是,只要能讓我回來,繼續做國君。那麼政事都交給你,我只要負責祭祀就可以了。
“陛下偏頗了,只負責祭祀沒什麼不好。後主也說過‘政由葛氏、祭則寡人’。”海瑞反駁道。
“劉禪是亡國之君!”萬曆跳腳道。
“但罪不在諸葛。”海瑞暗暗翻白眼,心說你要是有劉禪一半省心,大明也沒亡國之虞了。便又舉一例道:“北魏宣武帝也說過‘政由江氏,祭則寡人’,北魏不是在江瞻的手裡進入全盛時期的嗎?”
“所以‘祭則寡人’沒什麼不好。不幹事就會不犯錯,也就永遠不用承擔責任,不會被罵成無道——有我太祖功德在,只要皇家一直親民愛民,皇位傳之百代也沒有問題了。”海瑞對自己冥思苦想多年的法子十分滿意,覺得這是‘兩難自解’的最佳方案,滿懷期待的和盤托出道:
“雖然趙昊希望廢除帝制,但萬幸我大明得國最正,數千年來萬民又已經習慣了帝制,所以如果天下人還希望有皇帝,這個‘虛君實相’的結果,他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海瑞滿懷忠忱的替萬曆謀劃道:“陛下現在跟他談的話,還有極厚的本錢,可以爭取到一個極好的地位。如果蒙皇上不棄,讓老臣去談的話,老臣會竭力保留陛下否決之權,要求所有文武官員都宣誓效忠,並且所有法令都要用璽後方可生效。這樣陛下的實權還是很大的……”
“說完了嗎?”那邊海瑞說得熱火朝天,卻聽萬曆無比冷淡道:“真是忽必烈的大爺,胡逼咧咧。”
“什麼?”海瑞愕然,腦袋一下就宕機了。
“海宮傅出的什麼餿主意?”萬曆冷哼一聲,轉身回到寶座上坐定,咬牙切齒道:“身爲大臣,你居然要讓朕去跟逆賊談判,真是天大的笑話!”
“那也比身死國滅強吧?”海瑞嘴脣顫動,被氣得劇烈咳嗽起來。
“你根本沒不知道什麼是皇帝!倘若不能六合八荒、唯我獨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那還算什麼九五至尊?!”萬曆雙手高高舉起,高亢的聲音在大殿中迴盪:
“五年前朕就發過誓,一定要把大權奪回來!再做傀儡,毋寧死!這天下是我祖宗打下的產業,倘若朕不能做主,那就讓它給朕陪葬吧!”
說完,萬曆猛地一揮手道:“海瑞,你回去吧,朕不想再看到你了……”
“皇上,三思啊!”海瑞胸口劇烈起伏,強忍着怒火道:“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
“朕沒有賭氣!”萬曆冷笑一聲道:“張誠,現在就去傳諭,所有礦監稅使立即離京,不得耽擱!”
“喏。”張誠鬆了口氣,狠狠瞪一眼海瑞,退出殿去傳旨。
“朱翊鈞,你個不知死活的混賬東西!”海瑞終於忍不住,指着萬曆破口大罵道:“太祖皇帝的宗祧,要毀在你手裡了!看你這個不肖子孫,有何面目去見大明曆代先帝!你不配爲朱家子孫!”
“住口!真以爲朕不敢殺你是不是?!”萬曆重重拍着龍椅扶手,咆哮道:“倚老賣老的東西,竟然如此無禮!這樣辱罵朕,你也配稱忠臣嗎?!”
“主過不諫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諫而不用則死,忠之至也!”海瑞針鋒相對道:“你饕餮放橫,傷化虐民,荒唐怠政,踞溷不屙,德不配位,你不配爲人君!”
“你滿口謊言,自私透頂,對師父忘恩負義、對兒子不負責任,對妻子百般冷落,對奴僕暴虐成性,你不配爲人!”
“閉嘴閉嘴閉嘴!把他的嘴給朕堵上,把他給朕抓起來!”萬曆氣瘋了,指着海瑞怒吼道:“朕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腦後生着反骨的逆賊!當年我爺爺就不該留你性命!那就讓朕宰了你吧!!”
見皇帝怒不可遏了,守在殿外的淨軍趕緊衝進來,用手中長槍長戟圍住了海瑞。
卻沒人敢動海瑞一指頭,這可是活門神啊!海瑞冷冷掃一眼,就全都兩股戰戰,紛紛漏尿了。
海瑞又滿腹悲涼的仰天長笑道:“那人說的一點都沒錯,爲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視天下爲私產,父死子繼,至惡也!”
說着他冷笑一聲,神目如電的瞥了萬曆一眼,嚇得萬曆一哆嗦。
“既然良言難勸該死的鬼,那就用老夫這條命給你敲響喪鐘,讓無辜的百姓少遭點兒殃吧!”
說完,他便縱身撲向了一名淨軍手中的金戟!
那淨軍完全嚇傻了,眼睜睜看着自己長長的戟尖插入了海瑞胸前。
鮮血瞬間染紅了那一品補子上的白鶴,將整片藍天和朵朵祥雲,也全都染成了不詳的血色……
那淨軍直接嚇傻了,不顧自己的職責,丟掉手中的長戟,朝着海瑞拼命磕頭,大哭道:“小人不是故意的,海公千萬別怪罪啊!”
其餘淨軍也紛紛跪地磕頭,哭成一片。
萬曆直接嚇呆了,別看他剛纔撂狠話,給他一百個膽兒,也不敢傷海瑞一根汗毛啊!
“你們都看見了,朕,朕沒想要人的命……”他癱在龍椅上喃喃道:“是他自己尋死的……”
ps.一章寫到現在。海公千古,今晚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