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守正房內,線香已經燃盡,白色的菸灰跌落在銅爐中。
趙昊當然希望老爺子能起復了,可他知道大明自弘治後,‘大計斥退無復起者’。哪怕考察時,遭誣枉而被罷黜,也不可破例起復,以防破壞考察重典。
所以他沒趙錦那麼樂觀,聞言搖搖頭道:“我祖父是京察下去的,想翻身怕是難於登天。”
“賢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不在時,叔父曾對我仔細講過叔祖的事情,他雖然是因京察罷官,但罷官理由卻是年老……”卻見趙錦淡淡一笑,又恢復了往日的沉着睿智,只聽他悠悠說道:“這裡有個花頭,不知賢弟想過沒有。”
“呃,沒有……”趙昊有些尷尬的撓撓頭,所謂紙上得來終覺淺,對這些大明官場的彎彎繞繞,他還缺乏足夠的經驗。
“那爲兄說來,你參詳一下。”趙錦並不意外,趙昊就是再家學淵源,也不能什麼都懂吧?他趕緊抓住難的機會,對早慧的賢弟講解道:“按規矩,京察中‘年老’、‘有疾’者當勒令退休,就算不給足夠的體面,至少也可冠帶閒住吧?”
“可奇怪的是,叔祖竟落了個罷官限期離京。這是對‘不謹’、‘罷軟’者的懲罰,加在叔祖身上明顯過重了。但更奇怪的是,叔祖居然二話不說、痛快接受,我看多半有表演的成分。”
“哥哥是說苦肉計?”趙昊不由眼前一亮,忽然覺得真有這種可能。其實他也偶爾想過,祖父浮沉宦海三十年的堂堂侍郎,怎麼會因爲一個不太要緊的罪名,說倒臺就倒臺了呢?而且還弄得一貧如洗、家破人散。
這不科學啊……
但趙昊初臨貴境,摸不着情況,只以爲是今年京察特別嚴格的緣故,但聽趙錦這樣一說,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奶奶的,老頭子是壯士斷腕,以退爲進!
咱老趙都這麼慘了,若是老高還揪着不放,恐怕要犯衆怒的。
“應該是這樣。而且聽我那同年說,叔祖的悲慘遭遇在京師引起不小震動,很是有人爲他鳴不平。此次科道一起彈劾高拱,也未嘗沒有這層原委在裡頭……”
趙錦說着慨然道:“總之事無絕對,等愚兄官復原職,馬上參高拱利用公器、挾私報復,說不定能讓陛下網開一面……”
“千萬別!”趙昊聞言寒毛直豎,心說就我那個顧家的爺爺,你讓朝廷重查他的案子,哪還有個查不出事兒來?到時候老頭還想在外頭逍遙?怕是要把牢飯吃到死了。
“爲何?”趙錦一時沒參透這關節。
“我知道兄長一片好意,可你苦熬十幾載,纔好容易要熬出頭,萬一再因爲家祖的事情陷進去,那罪過可就大了!”趙昊忙一臉情真意切道:“老哥哥萬萬要多爲自己考慮,千萬不要再衝動了。”
“再說,倘若老爺子真有後手,咱們也得問清楚了,纔好幫手不是?”
“賢弟真是跟愚兄貼心貼腹……”見趙昊一心爲自己考慮,可把趙錦感動壞了,他緊緊握着小兄弟的手,重重點頭道:“好,那就等愚兄站穩腳跟,配合叔祖徐徐圖之。”
“理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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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又趁着興頭聊了許久,直到巧巧在外頭敲門叫吃飯。
他們才恍然發現已經中午了。這才從東屋出來,洗手坐在八仙桌邊。
便見桌上擺了四菜一湯,兩碗香米飯。
菜是蝦仁炒蛋和紅燒鱖魚,清炒蘆蒿和馬蘭頭拌香乾。湯是滴了香油的薺菜圓子湯。
兩葷兩素、清清爽爽,看上去就讓人感覺舒服。下筷子一嘗,味道更在水準之上。
巧巧還給趙錦備了壺小燒,極合老頭此刻的心意。
一頓飯,吃的兩人讚不絕口。趙錦拍着溜圓的肚皮,誇獎巧巧道:“我看味極鮮的大廚別找外人了,就巧巧掌勺吧。”
“我看行。”趙昊端着湯碗,輕輕舀着丸子。
“老丈竟尋我開心,我就是瞎做的,也就是你們不嫌。”巧巧說着,似有深意的看一眼趙昊道:“說不定過兩天又吃膩了呢。”
“爲什麼要說又?”趙錦奇怪道:“老夫吃你家早餐一年,都沒膩過。”
說完,他看一眼趙昊道:“我賢弟才吃過你家兩頓,自然更不會膩了。”
“我開玩笑的。”見趙昊一臉窘迫,巧巧掩嘴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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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錦把心裡的秘密說出來,那股亢奮勁兒也就散去了。吃過午飯沒多會兒,就坐在那裡打起了盹。
“賢弟,爲兄去小憩片刻,養足精神好晚上陪叔父讀書。”趙錦便跟趙昊打個招呼,起身回東廂房午睡去了。
趙昊送他到堂屋門口,看到廂房門關上,這才長舒口氣。
真是好險好險,險之又險,要是動手再晚兩天,這冷竈就燒不成了。
而且沒想到,趙錦居然跟吏部二把手是同年。有如此強力的後臺在朝,怪不得他後來能火箭般躥升呢。
賺到了,賺到了。
趙昊心滿意足的伸個懶腰,他本打算下午繼續寫書……或說是抄書來着,但吃飽了就犯困,便也回屋準備眯瞪一會兒。
‘等睡起來再寫唄……’趙公子懶散的想着,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可還沒睡多久,就聽外頭響起敲門聲。
然後是巧巧開門的聲音。“和尚,你找誰?”
“女施主有禮了,貧僧乃趙施主至交好友。”便聽一個清朗若玉石相擊的聲音應道:“今日特來拜訪。”
“我家老爺坐監去了,你還是改天再來吧。”
“無妨,貧僧尋的是你家公子。”那聲音抑揚頓挫,分外惱人。
趙昊登時睡意全無,黑着臉出來一看,便見一顆光頭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不是那帥得慘絕人寰的雪浪法師,又是哪位?
“我跟你有那麼熟嗎?”對上這位狂熱粉絲詩僧,趙昊越是沒底氣,就越是沒好氣。
“趙施主不要拒人千里之外嘛,”可平素倨傲不羈的雪浪,在他這裡卻偏偏一點脾氣都沒有。“貧僧這次前來,是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
“什麼好消息?”趙昊這才轉身進了屋。
雪浪忙跟着進來,巧巧趕緊準備去給兩人泡茶。
“姑娘請沖泡此茶。”卻見雪浪從寬大的袈裟下,摸出一個小瓷壇,對趙昊灑然一笑道:“上次冒昧登門,實屬不敬,這壇紫筍乃他人轉贈的貢茶,借花獻佛,聊表歉意。”
趙昊這才神色稍霽。
“水溫不要太高,最好用山水……好吧,當貧僧沒說。”雪浪剛想習慣性的講究一番,卻意識到自己強人所難了,便轉而對趙昊笑道:“趙施主,令祖的事情貧僧已經知曉,業已致信蘇州,請文壇盟主王弇州爲你主持公道……”
“誰?”趙昊一愣,才反應過來道:“你說的王鳳洲嗎?”王弇州、王鳳洲都是王世貞,執掌文壇牛耳的大文豪。
“不錯,正是王鳳洲。”雪浪邀功似的笑道:“施主可能不知道,王鳳洲在我大明士林威望極高,只要他振臂一呼,非但文壇,朝野也會一起爲你鳴聲的。屆時,哪怕當朝閣老也難敵衆怒難犯……”
趙昊心說,不用你們鳴聲,高拱已經犯了衆怒。可又有什麼用呢?
他便搖頭苦笑道:“王盟主怕是幫不上什麼忙,他自己還求着朝廷呢,怎會節外生枝?”
“啊?”雪浪一愣,這卻是他不知道的了。
趙昊便淡淡道:“王盟主這會兒,應該在北京,求朝廷給他父親平反呢!萬一得罪了高拱,豈不萬事皆休?”
王世貞的父親王忬被嚴嵩下獄殺害,如今朝廷正平反前朝蒙冤諸臣,消息靈通的王盟主早就和弟弟趕赴京師,到處託關係、走門子,試圖爲老父平反昭雪。
“啊?”雪浪對王世貞家的事情早有耳聞,聞言便扼腕悲呼道:“那我大明詩壇,豈不還要黑暗一段時間?”
但少頃,他便重新振奮道:“不過公子放心,貧僧一定會你奔走呼號的,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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