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鐘甫響,僅僅短促一聲,玉鍾慘遭擊碎,轟隆隆巨響,迸濺的玉屑散落四處,墜地時,玎玎清脆好聽,卻是……心碎的聲音。
「不許敲!誰敢讓鐘聲響,本王便要誰同葬!」
龍的咆吼,重重震盪全城。
屋搖柱動,整座城的龍骨支架,咔吱咔吱地,發出輾動之音,似極了作古的龍骸,亦爲此次咆哮激動不已。
龍嘯的餘威持續久久,直至撼動止歇,已是好些時候之事。
這段工夫裡,足以教人喘息、冷靜,再抹臉,恢復了理智。
剛吼完的四海龍主,吐納聲清晰,既重,又沉:
「老三老六老八,去寶庫內,清點一半財物,謄寫一份單子來。老大,你隨我往『下面』一趟,半數的財寶,應該能向閻小子換回人來。」
有太多大妖大獸能長壽綿綿,靠的也是這招──以財行賄,多買個幾百年壽命。
「下面」司掌生死,允與不允,全在閻小子點頭之間。
若閻小子刁難……
「老二,你也來,萬一一言不合,得動武搶人,多你一個,抵過十個。」四海龍主又吩咐二龍子。
被點名的人,紛紛動作,沒有遲滯拖延,要辦之事太過緊急,不容耽誤。
留在原處的人,仍舊難以相信──
仰躺貝牀之內,閒懶貪睡的容貌,已是一具冰冷屍體……
雪色長髮,漫開於紅枕上,紅綃豔似血,襯着那般純白,近乎無垢。
輕合的雙睫,褪去最後一絲墨黑,宛若冬的寒冽,在上頭凝結一層薄霜。
九龍子熟睡一般,不受嘈雜驚擾,兀自靜眠,面容安詳。
「小九是裝死吧……要一時半刻不動、不喘氣,我也做得到呀!拿烤鮪肚過來,在他鼻前晃晃,他就假裝不了,定是馬上彈坐起來,搶過鮪肚便咬!那一臉饞樣,藏都藏不住!……不只烤鮪肚,還有炸魷腳!蝦餅!鹹魚煲大粟──」
四龍子嗓大,加上心急,彷似吼人一樣。
自己越講,越覺此法可行,於是馬上行動。
「走!紅棗,咱們去廚房取!把能吃的、能喝吃,全拿過來!我就不信小九還能睡!」
紅棗眸中含淚,什麼話也不說,默默地由着他拉走。
她的醫術雖不專精,要辨別生或死……並不困難。
實話,哽咽喉間,她不忍,也無法開口,將其道破。
「何必麻煩?直接用言靈叫醒他!喂小九!醒來!快醒過來!」延維喊完,牀上沒動沒靜,八成是她術力不夠,不足以操縱龍子,便扯動身旁五龍子紫袖,要他一塊兒幫忙。
集合兩人言靈之力,不信叫不醒小九!
五龍子脣邊慣嵌的淺笑,此刻不復存在,凜着眼,只是沉沉搖頭。
言靈喚不醒一個……已死之人。
「不是有聽說,口含蔘片能增強體力?我、我十根指頭全借他含!興許小九能再活過來……」蔘娃豪氣大方,卻也淚眼汪汪,珍貴蔘淚,一顆接連一顆,滴答落下。
這些時日,九龍子所含蔘片又豈有少過?衆人雖心知肚明,也不願出言點醒,吹熄這一絲絲希冀。
諸多目光中,有一道眼神,冰冷、凜冽,眨也不眨,直勾勾地望向牀間、望向雪白身軀。
眼中,不存任何旁人。
那是一雙高深莫測的眼。
不像幾位女眷,朦朧噙淚,也不似幾名兄弟,沉痛難捨……湛到近乎藍黑的瞳,隱隱躍動着更深沉的情緒。
顯然地,情緒太深、太沉,教人摸不着頭緒,輕易遭到誤解。
「驚蟄叔,你很難過吧……你一定比任何人更想哭吧……」蚌精珠芽到他身邊,挽緊他手臂,涕與淚滴落於他袖上,形成深色漬痕。
漬痕,仍以驚人速度持續增加,濡染了大半。
「我記得……你那時誤會,以爲我糾纏小九、覬覦小九,還惡聲惡氣找我談判……我再遲鈍也能明白,你有多喜愛小九……你那麼疼他,怎可能捨得,若想哭,你哭沒關係,沒人會笑話你,嗚……」珠芽邊哭,邊呢喃,又是成串成串的珠淚,淌落驚蟄的衣袖。
與其說,驚蟄看着珠芽,更不如說,他看着淚痕狼藉的袖子,忍住想甩開這顆蚌的衝動,繼續無言。
難過,他該嗎?
沒錯,在衆人眼中,他是該。
該要痛心疾首,該要瘋癲失控,該要天崩地裂,該要怒,該要急……
可是他的神色又太冷靜,面無表情的淡定。
珠芽再度誤解,認定他太痛,痛到極致、痛到失神,不知如何是好,茫茫傻佇,反而哭不出來。
「……龍主爹爹和囚牛會把小九帶回來,一定、一定……你別心慌,小九會回來的……」她安撫驚蟄,哭聲顫抖,又要強端堅毅,才能好生勸慰他。
他的眉,終於有所動靜,緩緩蹙緊──
這顆蚌,準備在他袖上抹多少眼淚、鼻涕?!
何須她費心安慰?他根本沒有半絲難過,更無心慌。
今時今日之景,他早已預料……
不,這一切,正是他所爲。
他一步一步、處心積慮,就是在等,等待此刻的到來。
終於,他等到了。
他豈止不難過,更甚至於他想仰天狂笑,笑他的解脫,笑他再也不用假意討好,討好那驕縱的傢伙──九龍子,螭吻。
藏起了冷笑,他並不想因爲一時得意,與這幾隻痛失親弟的龍子反目成仇。
還不是時候。
湛冷的雙眸,從袖上挪開,試圖忽略被淚涕侵佔的嫌惡感。
就讓所有人以爲,他,心痛到無法言語。
他不在乎遭受誤解。
是呀,何必在乎?這些年來,被誤解着他深愛螭吻,他也不曾解釋過。
耳裡,聽着珠芽低泣,默不作聲,眼光淡淡地覷回貝蚌大牀。
紗浪款擺,似半透的煙嵐,氤氳着紅綃軟錦,連帶地,籠罩靜臥其間的螭吻,更加縹緲、迷濛。
那抹白,幾乎要隨着紗浪,化爲水煙,飄嫋飛散……
「龍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文判失禮了。」
難怪,他覺得今日眼皮不安分直跳,心想或許有麻煩上門。
果不其然,一壺茶沒喝完,鬼差便來報,四海龍主率領龍子踏進冥域。
無事不登三寶殿,登上了,絕非好事。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況且,是千里迢迢抵達鳥不生蛋的地府。
文判心裡有譜,出面相迎時,臉笑,禮足,恭敬揖身。
「閻小子在不?」龍主直接問。
「冥爺正在睡──遂事繁忙冥務,恐不便見龍主,龍主可告知來意,再由下官轉達。」文判溫雅有禮,笑容始終不卸,牢牢鑲嵌。
「這事,你應該也能作主。老大。」龍主努顎,大龍子取出厚重一疊禮單,轉交文判。
禮單厚達數百頁,捧在手裡,好沉。
「這是?……距離冥爺壽誕還有許久,龍主便要送來賀禮?」兩邊關係應該沒這般好,好到光瞄見首頁,便得先驚歎,禮單所載之物,絕非泛泛。
「誰說本王來送賀禮?!你同閻小子說一聲,這些珍寶拿來換我家小九一命,若不夠,日後再補上。你把小九交出來,讓我們帶走。」四海龍主不像商量,更似硬逼。
現在取了魂魄回去,要還魂,最是適合。
文判倒聽得一頭霧水。
「九少?九少何時前來冥府,下官怎不知?」文判神情困惑,並非作假。
他與九龍子螭吻亦算熟稔,交情雖非極好,碰上面,倒也能聊上幾句。
二龍子皺眉,心一急,口氣自然不好:「人死了不往這裡來,能去哪?!」
「九少過世了?」文判又是一驚,明眸瞠大。
「你這位文判官,今日也太胡塗了些!」鮮少看見閻小子家的精明文判,一副狀況外的模樣。
「請先稍後。九少……」文判長指憑空揮動,翻閱無形之書,口中低喃:「龍子之魂,尋常鬼差無法押解,幾乎皆由下官親自恭領,就算下官撥不出空,也定會派遣高階冥將,纔不至於……慘遭兇暴神獸摘了鬼腦。」
末句抱怨,含糊於口,故意說不清晰。
龍子殞命,絕對是大事。
但他並無記憶……近來日子裡,有這等大事要辦。
長指飛快唰動,記載神獸輩的生死簿,厚度難以想像。
每一隻的頁數,萬頁起跳都算客氣了。
不若人類牲畜,乾脆俐落,十來頁便很了不得,超過二十頁,就是人中祥瑞。
呀,找到了!
文判臉上笑容,在看清生死簿後,瞬間冷凝。
合上無形之書,雖仍笑,卻能明顯分辨,與先前笑靨相差甚遠。
「九少確實未到冥府,下官可以擔保。龍主與大少、二少,還是儘快往旁處去尋,莫浪費時間,延誤找回九少的機會。」文判客氣道,也釋出善意:「若龍主不信,兩位龍子仍可搜城。」
「你不會是嫌麻煩,才裝傻作戲,擺出一副對小九之死,全然不知的態度,想誆糊我們?」二龍子投以懷疑眼光。
大龍子聲嗓潤雅,難掩語中冰冷:「又或者,早知我們來意,不願應允換魂一事,所使出的推託之計。」
「下官不敢。」也沒這等閒情逸致,好嗎?
面對三位龍族,文判選擇不得罪、不輕慢、不敷衍的態度。
「九少若真在此,龍主提出的交換,我們何樂而不爲,順手再爲九少添個千百年,我們也沒有損失,但實情是──九少的的確確未曾踏上冥地。」
「可是我家小九的魂魄已經離體,不在龍骸城!」龍主道來事實,同樣鐵錚錚的。
「下官自覺……無法由一大羣龍子眼下,帶走九少魂魄。」真是太看重他了。
區區一隻鬼差文判,要戰一兩隻龍子,或許尚可,一口氣來八隻……他若打得贏,又何須在冥府之中,任人使喚,做牛做馬?
「這倒也是。我不認爲,文判能悄悄來,又悄悄走,不驚動任何一人。」對武藝自滿的二龍子,睨向淡笑文判。
要是文判真如此高竿,他還真想試一試他。
龍主並未全信,但也接口問:「若死去之魂,沒往冥府來,還能去哪?」
文判細數某些該來,卻未能來的情況:「有些亡魂,在鬼差拘提之前,便先逃跑,變爲孤魂野鬼;有些,則遭有心人中途收服,裝入魂球、魂瓶、魂鼎之類;有些,遇上更兇惡的剋星,怕是凶多吉少,淪爲他人腹中之補。」
龍主越聽,臉色越沉,那些情況聽來,有哪一個好?!
「老大,你留下,請文判帶領你,仔細將城內搜一遭,若是搜到小九,父王容許你把冥府轟個稀巴爛!」龍主故意口吐威恫,要看文判面露懼色,自己坦承說謊。
然而,左等右盼,只盼到文判淺然銜笑,搖着手裡輕扇,一副主隨客便貌,半絲心虛都沒有。
「老二,我們回龍骸城!」龍主抱持半信半疑態度,決定雙管齊下,冥府找,他處也找,不想錯放任何可能。
「轟爛冥府這事,應該交由我來做。」二龍子本屬「戰龍」,內心對「戰」的渴望,總難忍耐。
「老大較懂分寸拿捏,單留你一人在此,父王不放心。」
萬一,前腳剛走,後腳便傳來,龍骸城二龍子大鬧冥域,轟垮整座枉死城、擊碎十八寶殿,惹出的麻煩可難收拾。
「啐!」二龍子表達不滿。
不情不願的二龍子,被龍主帶走,獨留大龍子。
「我也希望,留下的,是二少……」文判低語。
起碼,比起大龍子,二龍子還熱絡些,也更好……打發。
「文判,請帶路。」大龍子準備要搜城了。
對上那雙與自己相仿──皮笑,肉不笑,眼中毫無笑意的眸──文判不着痕跡淺淺一嘆。
「大少,這邊請。」文判輕柔揚手,指點方向。
轉身,帶頭先行,臉上笑意,崩壞,狠狠地,在心裡臭罵──
將生死簿胡亂撕了頁,拿來抹桌擦椅的傢伙!嫌我不夠過勞,是嗎?
哪一頁不好撕,撕去九龍子的,這幾頁殘缺,拿什麼補?!
這裡,是哪?
想張眼,眼皮卻不聽話,緊守那片黑幕,不願揭簾,不允光絲透進。
彷佛身處海中,飄浮、隨遊,無方向,無目的,任由牽曳。
他好像……睡了很久,睡了很累。
想醒,又醒不過來,正如同,餓,卻半口也吃不下。
好想吃烤鮪肚……
再來盤炒蛤,蛤肉肥美,鮮香蛤汁澆淋在海粟飯上……
陣陣烤香,像由遠方傳來,飢餓戰勝睡意,沉重的眼皮,不敵敏銳嗅覺,終於棄守,被他強行撐開了──一小條眼縫。
第一眼,先看見滿出來的炒蛤,鋪在下方的海粟,瞧都瞧不見影。
第二眼,纔是烤鮪肚。
「好香!」身體比意識醒得更快,他撲往食物而去。
砰!
一頭撞上薄透阻礙,聲雖響,並不痛。
「這是?」雙手探索着。
那層阻礙好大,似整片薄冰,沁涼,潔透,上不着邊際,下不見盡頭。
用拳搥打,文風不動,突破不了它。
偏偏,它橫亙在他與炒蛤之間,一膜之隔,相距千里。
美食在前,看得到,吃不着,教他更餓、更惱。
「這是啥鬼東西?!這又是哪?!」不死心,又狠搥薄壁數記,直至拳軟氣籲,才驚覺:「……我被困住了?!哪個混蛋,膽敢對龍骸城九龍子這般不敬?!」
「醒了?」
那個混蛋,出了聲,耳熟到不行的嗓,令搥牆的螭吻止住動作。
他真是病傻了,還能是誰?
驚蟄。咬住牙,才能不將這兩字,咆吼而出。
收回拳,抹了把臉,螭吻此刻最不想看見的,也是他。
「方纔不是活蹦亂跳,罵人罵得響亮?又昏睡過去了?真是隻小懶豬。」以往這番話說來,充滿憐愛,既甜,又縱容,如今,只剩冷嗤一笑。
是寧願裝死,也不想跟你說話。螭吻心裡腹誹。
雙眸逐漸看清周遭,大抵弄懂了自己身在何處……
眼前,壓根不是薄壁,它呈現一道凹弧,上下看似無邊無際,實則交會圈繞,形成球狀。
「你現在,處於魂珠之內。」
驚蟄倒好心,替他解惑,見螭吻不答腔,仍無損他說話興致。
「記得嗎?你脫骨離魂,已算死去──我捨不得失去你,於是,將你的魂魄收入魂珠,佩戴胸前、貼近心窩處,當做緬懷紀念。」
這些話,驚蟄自己說來,都很想笑。
「你的話,讓我想吐!」螭吻按捺不住,低嗤回嘴。「捨不得?最好你知道這三字如何寫!」
回完嘴,又氣極自己的不夠堅持,明明暗自發誓,不要同他說話!
「旁人看來,我對你做的一切,不正全爲這三字?」
驚蟄撫摸胸前魂珠,細細鋼鏈串着,彷似貼身珍藏,萬般喜愛。
「因爲『捨不得』你餓,再難取的美食,我亦不辭辛苦爲你送來,飽你口腹;因爲『捨不得』你病了,卻不吃藥,試過無數甘口小物,只求你肯多喝兩口苦藥──」
「你可以住口了嗎?」
螭吻並非重重斥喝,反倒以一種──野獸警告對峙者「不要再靠近」的防備嘶狺,故作恫嚇,實則虛張聲勢。
「我爲你所做之事,不說,就能全盤抹煞?」驚蟄眉微挑,似在數落螭吻的狼心狗肺。
「你是爲你自己,完全不爲我,更不爲『捨不得』……別再滿口虛僞,我聽了很不爽快。」雷擊般的震撼,螭吻已經度過,現在一臉鎮定,波瀾不起。
當時,從驚蟄口中聽見的「實情」,確實讓他……腦門一陣雷鳴,轟散思考能力。
珍貴的墨鱗金龍,更勝尋常黑龍,不僅鱗色,一身龍骨奇脈,更是稀罕的金,龍族數代未曾再出墨鱗金龍,我也以爲沒機緣遇上……
閉起眼,還能輕易憶及驚蟄說話時,噙笑的冷,低訴的沉,以及滑過他鬢腮,指腹之間,粗獷的繭。
你的出生,多好,小九,我一直在等你。
聽起來,多像情話,尤其驚蟄放緩聲調,說得好輕、好柔。
是呀,那一句「小九,我一直在等你」,也誤導了螭吻。
下一句,最絕情,卻也最真實。
讓我可以期盼、願意等待,也不在乎在那之前……必須付出多少努力,扮演多蠢的笨蛋,才能討你歡心,換取你的信任,近而──
那時,貼近耳邊的氣息有多熱,之後所感受的寒意,便有多強。
得到墨鱗金龍獨特的力量。
「在聽你坦白說過,你的目的、你的用意,我若是會再受騙,就當真蠢到無可救藥了。」螭吻扭開頭,冷言冷語──能做到冷漠迴應,他真想替自己大喝一聲好。
「也是。」驚蟄沉沉低笑,笑意不達眼底。
自從將話講白,他便不再僞裝,往昔那個「驚蟄」,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已經不用再假裝,假裝自己多珍惜你,你的利用價值所剩無幾。」驚蟄一臉「真好。唉,以前我多辛苦、多委屈……」。
「既然我沒利用價值,你把我裝進這鬼東西做什麼?!」螭吻忍不住吼。
幹嘛不任他魂飛魄散?
散個精光,豈不更省事!
聞言,驚蟄舉起魂珠,靠近眼前,螭吻轉過頭,不去看他,他手勢稍轉,指間魂珠又給挪正,不許螭吻背對他。
螭吻任性了幾次,一被轉正,立刻撇掉臉,再轉,魂珠同樣又被旋迴……
數回下來,他頭已有些發暈,擡起眸,瞪往驚蟄。
驚蟄回以一笑,算是獎勵。
「很好,起碼願意正眼看我,對着後腦杓說話的習慣,我沒有。」
「……」是我轉累了,不跟你玩這種蠢遊戲。
「將你收入魂珠,是因爲……你還不能死,墨鱗最後之力,我尚未入手。」驚蟄的理由,自然難脫於此。
「你真混蛋!」螭吻牙齒格格作響,咬得發疼。
「那就再混蛋一些吧。」驚蟄遭罵卻不痛不癢,還心情甚佳,做起另一件混蛋事──
當着螭吻的面,端起炒蛤鋪海粟,一筷子夾向肥美蛤肉,送入口中。
由魂珠方向望去,驚蟄剛琢鐵棱的顎骨,最是醒目,那是螭吻曾經……很想品嚐的部位,以脣,以舌,去嚐是否美味無比。
現在,只渴望能一拳揮去,打碎顎骨!
驚蟄脣舌並用,吮入蛤肉,空殼由雙脣間緩緩抽離,口微動,咀嚼美味。
喉頭輕滾,嚥下。
再挖一匙淋滿蛤汁的海粟飯,慢騰斯禮,故意在胸口前停頓。
螭吻已經數不出來,魂骨脫離前,他有多少頓沒吃!
此時,看着海粟飯,油亮閃亮,一顆一顆飽滿,渾圓……讓他感覺胃空虛到疼痛。
目光隨着那匙海粟飯移動,落入驚蟄脣內。
混蛋傢伙!憑什麼生了一張那麼好看的嘴?!
明明吐出來的,全是缺心少肺的畜生話!
螭吻罵他、嗆他、詆譭他──全在心裡。
「美味。」驚蟄讚道。
「……噎死你最好。」螭吻含糊低啐。
驚蟄聽見了,露出一抹笑,只是那笑,嘲弄多於縱容。
螭吻才發現,原來,他一點都不「認識」驚蟄,一點都不曾看過……他這般的笑。
冰冷,無溫,甚至帶有嫌惡。
你以爲……我深愛你?迷戀你?
我確實深愛、確實迷戀……墨鱗金龍的獨一無二。
他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從驚蟄之口聽見這些。
「……更沒想過,奪去我性命的人,是他……」螭吻知道,說得再小聲,驚蟄都會聽見,於是,他連輕喃也不願。
每一字,鎖入喉間,藏進心裡,不逸出脣瓣。
他喜歡驚蟄,曾經。
更以爲,驚蟄也喜歡他。
究竟,是從哪時開始,這種……錯覺,在心中生根、萌芽,茁壯至此?
直至,驚蟄一語,震醒夢中人,才知道這場美夢,太長、太久,而醒過來的那一日,又太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