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氣男孩跟在後頭,不死心:
「我用雙倍價錢,請兄弟割愛……一顆,不,兩顆,不,三顆……五顆糖包子,可好?」
「不好。」冷冷拒絕。
「別這麼不近人情嘛,兄弟,要不,三倍?四倍?」
「誰是你兄弟?少煩我,滾遠點。」驚蟄沒有好臉色,息得理所當然。
「滾」字出口,曾在眼前天真翻滾、爽笑咯咯的小身影,一瞬間閃過。
驚蟄皺眉,將之踢除,也踢除了眸中忍俊不住,罕少的笑意。
「賣我一顆糖包子,一顆就好,拜託。」稚氣男孩鍥而不捨,笑臉、雙手合十、輕軟口氣,無一不討人喜歡。
可惜,他面前所站的,是驚蟄,是冷漠凜厲的男人,更是一個──厭惡糾纏、毫無同理之心,甚至──鐵石心腸的男人。
「我,爲何要?你,又是我的誰?」驚蟄寒聲問。
旁人眼中,看見稚氣男孩的漂亮、討喜,在驚蟄眼裡,猶若無物。
「憑什麼我辛苦排隊、砸錢買來的東西,必須轉賣給你?」
「沒有『必須』,我是請求。」稚氣男孩仍舊微笑,堅信着──伸手不打笑臉人。
「那好,你的請求,駁回。」驚蟄將稚氣男孩的「堅信」,摧殘殆盡。
終於,好看的笑容,由男孩臉龐斂起。
一對墨燦的眸,盯在驚蟄身上,脣先是一抿,再開啓:「我是有些纏人沒錯,但非惡霸,你若真有不便──例如,你養了只饕餮,又或者,你有百來口孩子,嗷嗷待哺──我絕不做無理要求。你好言好語、好聲好氣,說一句便是,擺出這種臭臉,嚇唬誰呀?」
稚氣男孩哼聲,滿臉嫌惡,要比臉臭,誰不會呀?!他又嗆:「現在,就算你想賣,我也不想買──糖包子被你碰過,甜都成苦的!」
這死小鬼,矮子矮,氣焰倒很大!
不及他胸口高,下顎卻仰得頂天!
驚蟄目光冷厲,死小鬼毫不退縮,瞪回去。
對峙半晌,驚蟄有了動作──
他掏出一顆糖包子,拿到死小鬼的面前。
稚氣男子以爲他要求和了,嘖着聲:「我都說了,就算你想賣,我也──」嗤語未完,便見白胖糖包子被拋往海空。
海水間,遊動的魚羣多,食物,爭相啄食。
當魚羣散去,糖包子連渣都沒剩。
驚蟄扯了一個笑,不暖、不柔、不親切可人的那種笑。
「我寧可丟去餵魚,也絕不餵你這種死小鬼。」
一字一字,放得輕,說得慢。
說話之間,極爲挑釁,又拋上一顆糖包子,魚羣再度大飽口福。
死小鬼嘴角一動,隱約有牙光閃過,聲音不難聽出咬牙切齒:「誰稀罕?!」
「不稀罕就讓開。」真好,他就是不要他的「稀罕」。
「呃,兩、兩位別爲我家的糖包子,爭個不愉快……」鋪老闆硬着頭皮,站上前半步,雙方都不好得罪,只求面面俱到,再怎麼說,爲他鋪裡食物爭吵,總不是好事。
瞄了眼臭臉客人,嗯,難度太高,不先從他這方相勸,勸了……也只會被瞪吧。
還是,由另一位熟客着手,加以安撫。
再說了,這位熟客有多好打發,整條街的人皆知。
「九龍子,明日,我老鰻定替你多蒸十籠!讓您吃個盡興!今天……請您幾個海藻團團,您就先填填胃吧。您向來吃東西時,不都抱持着『心情好,食物也更好』……」
「你叫他什麼?」驚蟄緩緩轉過身,那張冷臉,竟也有一絲茫然。
驚蟄希望……是自己耳背。
他好像聽見了──
「九龍子呀。」
驚蟄的眸,落往死小鬼身上,而死小鬼正抱臂環胸,臉上是因嗔怒而浮現的龍鱗,一片一片,黑,且發亮。
耳邊,仍聽見鋪老闆說着:
「客人您不識得?那位,可是龍骸城九龍子,螭吻。」“就是你口中的「死小鬼」”──鋪老闆這一句沒說。
哐啷哐啷哐啷……
驚蟄聽見的,不只是死小鬼的身分,還有──
野望,破碎的聲音……
有哪一種狀況,遠比你正想用食物,討好一隻兇貓,但在那之前,你無心間踹了貓兒一腳──還要更糟糕?
有,驚蟄目前的情況,便是。
他真的不知道,那貓……不,那死小鬼是九龍子。
是那隻他手提大包小包,趕着去餵養、去討好的墨鱗金龍。
好極了,他踹……不,他和死小鬼結下了樑子。
現在對着死小鬼笑,奉上滿手食物,似乎改變不了什麼──他由死小鬼眼神中,讀出了敵意。
驚蟄不只一次,在心裡幽幽嘆道:「……要是學過逆行之術,倒回包子鋪,排隊那時,他一出現,我把所有糖包子全給他,如今,早已完成目的,獲取他的信任,喂他吃下掠食丹。」
一步踏錯,步步皆錯。
當日,若和顏悅色些,此時,就不用看死小鬼臉色、不用日日去碰這根硬釘子!
聽聽!
「我哥哥們千交代、萬叮嚀,不能吃『外人』給的東西。」
面對驚蟄拉下臉,以食物求和,死小鬼瞧也不瞧一眼。
外人兩字,刻意說得好重。
「我跟你熟嗎?你,又是我的誰?」
不然,便是拿驚蟄曾說的話,反過來倒酸一記。
明明誰來喂螭吻,都能換來他一笑、一抱、一歡呼,偏偏獨對驚蟄,沒有好臉色。
擺明,與他槓上。
好幾次,驚蟄想甩頭走人,若非爲了掠食丹,何苦吞忍這死小鬼?!
他自覺,這輩子所有耐性,全用在螭吻身上。
被拒絕、被冷待、被無視、被驅趕,還是一遍又一遍,長期抗戰。
如同此刻,他尋來奇物,送到螭吻面前──
「鯨豚奶與茶融合,微糖,再加入珍珠似的小軟沫,軟沫裹以魚皮膠,邊喝邊嚼,很是鮮奇,我記得,店家喚它……珍珠鯨奶茶。」驚蟄說着誘人的描述。
螭吻頸間不甚明顯的喉結,滾了滾動,眸子微微發亮,但……
「我喝鯨豚奶,會腹痛。」死小鬼撇開視線,志氣極高,不去夭驚蟄手中之物。
然而,下一瞬,來了名魚婢,笑容可掬,雙頰潮紅,朝螭吻招手:「九龍子,兒替您送午點來!今兒個是鯨奶濃湯和奶團團唷!」
螭吻立馬飛奔過去:「太好了,我正餓着!我最愛鯨奶濃湯!」
“啵!”驚蟄額際上的青筋突起,躍動着。
“剛剛是誰,說喝鯨豚奶會腹痛?!”
想來,是對也驚蟄手上這滿滿一大杯「珍珠鯨奶」,纔會痛的吧?
「鰫兒妳最好了!」
螭吻大口喝湯,也不忘朝鰫兒粉腮間,烙個響亮亮的吻。
親暱不已的舉止,驚蟄曾誤會螭吻與魚女是戀人,不過,次數一頻繁、對象一累加,他終於確定──
死小鬼自小到大,生得可愛漂亮,大人總愛誘拐他,舉凡“「要吃糖,爹爹臉上親一個」、「給你塊甜糕,嬤嬤抱一下」……”養出螭吻此番惡習。
他保證,若有朝一日,死小鬼被他成功餵養,膽敢伸手來抱、嘟嘴來親,他絕對──一拳打歪死小鬼的臉!
那景象,可謂痛痛快快!
可惜──痛快的一天,還有得等,唉。
「這是華月之糕,陸路上,中秋節才食,裡頭包入果乾,酸酸甜甜……」
珍珠鯨奶出師未捷,慘敗,相隔一天,驚蟄抹臉嘆氣,換另一樣,再來。
「我只吃新鮮果物,果乾沒口感。」死小鬼仍舊刁難。
「九龍子!鰫兒替您準備了海桔幹哦!您最最喜愛的!」魚女同樣冒出來,手中一大盤,全、是、沒、口、感、的、果、幹!
「哇!好棒!我最愛海桔幹!」死小鬼再度衝去,吃果乾,親魚女,驚蟄冷眼看着,眸裡燃火。
他忍!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派個死小鬼,折磨心志!
「這是羣鮮羹,佐以十數種鮮物,配上魚泥面,腥香有味……」
又翌日,驚蟄趕了個大早,強敲面鋪店門,逼尚在備料的店家,爲其熟煮一碗麪,再以內力煨暖,維持面羹熱呼呼,佇足螭吻房門口,等着。
死小鬼起牀氣很大,瞪他,也瞪面羹:「誰一大早吃這麼油膩?!」
「九龍子,鰫兒幫您備妥早膳了!您昨日說,今天一早,要吃一咬下去,滿嘴油脂化開,油香沖鼻的『炸鮪腹』!快,趁熱哦。」
死小鬼的起牀氣,陰霾盡散,臉上笑容和煦燦爛,彷彿陸上陽光,一路照耀到了他身上。
「一大早吃炸腹,最是開胃!」
“啵!啵!啵!”
連三條青筋,在驚蟄頸側、額際,以及手背上,再度爭先冒出。
他真的……好想捏死這小子!
好想把他捉過來,按在膝上,狠狠地、重重地……打爛他的屁股!
螭吻可以輕易宗覺那股「殺氣」,筆直射向他而來,他視而不見。
對,他就是故意刁難,怎樣?
他就是討厭驚蟄,就是不屑他的示好,不吃他找來的美食,不給他半絲善意,怎樣?
包子鋪前,這男人有多嫌惡他,還歷歷在目,他不相信才短短几日,態度會差距千里。
“我寧可丟去餵魚,也絕不餵你這種死小鬼。”
哼哼,話,可是驚蟄親口所嗆,現在是怎樣?天天跟前隨後,找來稀奇食物,想博他青睞?
「父王說,得喊他一聲叔叔,而且我小時候……超黏他?他曾一臉喜悅,把我抱進懷裡逗,捨不得放下?」螭吻一手託着腮幫子,邊吃鮪腹,邊嘀咕。
那樣的影致,難以想像。
更難想像的,是父王后頭又說:
“驚蟄極具耐性,讓你趴在肩上,睡足一個半時辰,沒喊半聲累、沒將你丟回娃娃牀,或叫旁人接手,你流了他一大攤口水,都不見他動怒。”
螭吻邊搖頭,邊嗤笑:「那男人,會把小娃兒抱進懷裡逗?捨不得放下?打死我都不信……怎麼看,也不像個愛家、愛妻、愛小孩的好男人哪。」
別當他螭吻還是小孩子,實際上,他精得很。
一個人是否真心喜愛,抑或虛情假意,雙眼騙不了人。
驚蟄看着他時,眼裡半點笑意也沒有。
「九龍子,您喃喃些什麼?」
鰫兒趁他用膳之際,爲他梳理墨黑長髮,心裡讚歎着,這青絲又滑又細,比她這隻雌性的發,加倍柔膩。
「沒,在說鮪腹又油又香。」還有,某人的臉,又臭又冷……
「喜歡就好。」鰫兒編辮的手,微微一抖。
與螭吻不同,兩人背後那道寒光,螭吻可以無感以對,她卻不能。
距離雖遠,還是凍得她直打顫……
「呃,九龍子……鰫兒覺得,驚蟄爺好似……待您不錯,每回鰫兒送食物來,總瞧見他先一步到,怎麼九龍子……卻不開心?」鰫兒既好奇,又想問,更怕遠處的驚蟄聽見,只能壓低聲。
「我開心什麼?看了都煩,他怎麼還不走?要在龍骸城待多久?有一個多月了吧?」螭吻卻回得很響亮,不怕人聽到,只怕人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