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酒宴是歡暢而喧囂的, 那麼,這日便是壓抑的。大清早,我悄悄離開驛站, 來到鎮國將軍府中。
玉涼的鎮國將軍府, 沒有想象中的威嚴, 反而平添了幾分柔和, 在這樣柔和與尖利併兼的建築上, 彷彿在訴說着一份感人的愛情故事。
輕叩大門,出門迎接的是那個身着白衣的女子——采薇。儘管早已經知道,我還是免不了一愣, 半晌,纔回過神來。
“昨日與姑娘說過, 有緣會再見的, 沒想到……”采薇抿脣輕笑, 道:“沒想到采薇與姑娘,竟是這般有緣。”
她如此說, 反倒是我不好再言語了。之前準備的說辭,一時間,沒了用武之處。
“姑娘,可是有什麼事情?”大約是見我愣神,采薇輕聲詢問, 繼而又笑了笑:“這裡是將軍府, 姑娘過來, 想必是來見將軍的吧。”
是的, 我的確是來見沈昊將軍的, 可是在采薇面前,卻不知如何開口。反倒是采薇坦然地望着我, 說道:“將軍在面見貴客,若是姑娘有事,便隨采薇到後廳等着吧。”
“如此……”我瞧着采薇,又道:“便多謝采薇姑娘了。”
此行,是來還一個願,多年前,自我接下玉涼長公主玉文蕙手中的碧桐琴以後,便答應了她要替她探望玉涼的將軍沈昊。
彼時,沈昊還不是鎮國大將軍,擔當此職的是他的父親沈青雲,而四年前的那場戰役,他的父親中了埋伏身受重傷,不久便不治而亡。
誰曾想到,四年後的今日,會以這樣的身份見面?我定了定心神,將背上揹着的琴包放下來,望着大廳裡的擺設。
這裡,可是有過玉涼長公主的身影?
玉文蕙擅長彈琴,所以大廳佈置得極爲雅緻,若是冬日裡,在此彈琴賞梅花、賞雪,也會是一番樂趣吧。
我猶自想着,恰見一道熟悉的身影隨着沈昊而來。是……花解語!
是的,是花解語,除了花解語,沒人永遠會是這一身鮮紅,我一愣,遂而想起自己戴着面具,想來如若不細看,他是認不出我來的。
沈昊看着我,冷色沒說話,鑑於昨夜他敢給歐陽寧甩臉子,我也沒有計較。至於花解語,似笑非笑,幾句寒暄便離開了。
“將軍,這位是阿楠姑娘。”采薇看着沈昊,向他介紹道。
沈昊冷眼瞧着,沒有言語,我立刻道:“將軍可還記得十里桃林許下的約定?”
如若說之前的沈昊是淡然的,那麼在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是激動的。一個人激動,即使面上不顯,依舊是能看出來的。沈昊看向采薇,冷聲吩咐道:“你先下去吧,本將軍和這位姑娘,有話要談。”
“是。”采薇低了頭,轉身離去。
“你見過公主?”如果說這第一聲發問是抑制不住的興奮,那麼這第二聲便是難以掩飾的哀慟,“她……還好嗎?”
玉文蕙還好嗎?我該如何說?她的消息還沒傳入玉涼嗎?
不可能,如果這則消息我都知道了許久,那麼玉涼怎麼可能一點消息都得不到?
“將軍不知道嗎?”我反問。
“是啊,她怎麼可能好呢?是我自欺欺人,是我無能,才無法保護公主殿下,她本該……”
沈昊的話說不下去了,她本該如何?她本是這世間最美好、最善良的女子,她有着高貴的身份,有着絕世的容顏,人們稱讚她爲:當世第一,花容第二。
可是,這樣一個女子,卻折損在和親的道路上,何其悲哀!何其令人心痛!
沈昊嘆了一口氣,道:“看來,那消息是真的,不然,你不會來。她要你告訴本將軍什麼?”
我指了指身旁的碧桐琴,沒說話。
“這……是碧桐?”沈昊的話雖帶着疑問,可其中肯定的語氣再明顯不過了。
當那雙手顫抖地撫上碧桐琴,我才發現,原來一個人的手竟可以這般枯瘦,那是一雙怎樣的手?這雙手握着保衛家園的大刀,這雙手,曾保護着他的公主,這雙手……如今竟是這般蒼老!
我哽咽了聲音,道:“是,是碧桐。”
沈昊一笑,雙目看向天空,道:“既然公主將碧桐交給了姑娘,想來姑娘的琴技不會差,不知可否有幸,聽姑娘奏一曲?”
我一愣,沒想到沈昊會提出這樣無禮的要求,可是作爲玉文蕙曾經喜歡過的將軍,我能理解他的想法,只道:“阿楠之幸。”
輕撫上碧桐琴,琴聲悠悠流轉,悽絕哀豔。
自從玉涼長公主離開宋國,這把碧桐琴就再未發出過聲音,如今竟像鳳鳴一般淒厲哀轉,讓人心裡聽了不快而壓抑。
我心中暗道,果真是一把好琴,居然能夠根據心情彈出不同的曲調。
“這首曲子,叫桐舞秋風,是當年長公主起的名字。”我一邊彈奏一邊說着,“當年長公主曾讓阿楠將這把碧桐琴在她死後交給將軍,如今,阿楠也算是完成了當年的承諾。”
一曲奏罷,沈昊沒喊停,我也沒有停下來,就這樣一曲一曲地重複。
“夠了,夠了,不要再彈了。”沈昊看着天邊,眼角浸出淚水,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他……居然哭了。
誰能想象,一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居然會爲着一曲琴音而落淚呢?
這樣的人,本該是高高在上的,是統領千軍萬馬的領袖,絕非爲了兒女情長而泣淚的,可他還是哭了。
美人淚,英雄冢,美人殤,英雄亦多情。
我輕輕放下琴絃,道:“將軍可覺得好些了?”
“桐舞秋風,是啊,是秋風啊,這世間,大概再也沒有那樣的春風了。”沈昊喃喃自語,“再也不會有了。”
如若說這世間最動聽的情話,莫過於這一句了,有你在的日子裡,纔會有那樣的春風。
如若說這世間最悽婉的哀嘆,也莫過於這一句了,任世間再絢爛繁華,沒有你的日子裡,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可是……你,終究回不來了。
沈昊的臉上變換着神色,從震驚到淡然,從激動到悲傷,最後落到了一句自嘲上:“本將軍雖不知你和勝雪公子此行有何目的,卻知道,這國,是玉涼的,也是公主的,長公主殿下說什麼都要守着長安城,本將軍要也永遠替公主守着這個長安,直到……直到死去。”
我心頭一窒,沈昊是塊硬骨頭,想來歐陽寧的勸說,並不會起多大效果。
有一件事,我終是可以放心了,一個肯用性命守護一國的男人,怎麼會淡忘了那個女人呢?
可是,如若歐陽寧的勸說不成功,那麼……這個玉涼,是不是會陷入戰火之中?屆時,流離失所,百姓難有安身立命之地。
一時間,我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左右爲難吧,怎樣都是錯,怎樣選擇,都會有遺憾。我輕嘆一口氣,望向沈昊。
“將軍打算如何,阿楠管不着,這把碧桐琴,想來……還是物歸原主的好。”我起身,又道:“將軍,無論如何選擇,請您一定要守護玉涼的百姓,他們都是無辜者。如此,阿楠告辭。”
天變得太快了,快到我根本來不及反應。自晌午起,忽然間刮來一陣寒風,吹得人瑟縮,我躲在驛館和歐陽寧下棋。
這局棋他下得心不在焉,末了,剩了幾顆棋子,他扔下手中的白子,笑道:“不下了,寧認輸。”
“公子永遠都是這樣,這局棋看似白子必輸,其實公子只要走這一步,”我執起白子放在了棋局中,略顯敗跡的白子立刻活躍起來,“如果公子想贏,定不會想不到這一步。說來,其實是公子的心不在棋局上罷了。”
歐陽寧輕笑道:“知我者,非阿楠莫屬。”
繼而他站起身來,活動了筋骨,挑眼看向窗外,又道:“下雪了,沒想到,這場雪來的這麼快。”
下雪了?淅淅瀝瀝的雨絲夾雜着小雪,撒鹽紛紛差可擬,打在手上,落在衣袖上,帶着薄涼的意蘊。
“這場雪,下到明日,也不一定能有一片蒼茫。”我瞧着窗外,漸漸收回手心,“但若下雪了,總歸是好的。”
在我的印象中,如若下了雪,那麼路面便會溼滑難行,對於如今的玉涼來說,能多拖一天,便是一天。然而,沒有意料到的卻是另一樁事。
“公子,阿楠姑娘。”錢鬆帶着雨雪從外面走來,向着歐陽寧行了一禮,又衝我笑了笑,然後低聲說道:“陳國世子到了。”
“世子蘭辰?”歐陽寧看向錢鬆,面上不帶波瀾,問道:“他何日到?”
“最快明天下午便能抵達長安。”
我看到歐陽寧的手頓了頓,遂而輕放下來,仿若什麼都沒發生。
可是,我清楚,這並非什麼好消息,陳國世子抵達玉涼,就意味着,我們的時間不多了,這場未知的戰爭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