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
三月。
風盡情地吹着，夾雜着溫暖的味道。這是一個美麗的春天下午，一望無垠的油菜花在陽光下閃着金色的光芒，潺潺流淌的清河水在春風裡泛着美麗的漪漣，被青草野花鋪滿的河堤上，有三個快樂奔跑着的小孩子，歡笑聲在空曠的野外迴盪……
那三個小孩子就是我，曉柔，江濱。
我們同年出生，江濱最大，曉柔比我大幾天，這讓我很鬱悶，就因爲這幾天，她理所當然地叫我弟弟，這總讓我有種受欺壓的感覺。
曾經年少無知的我總很油滑地辯稱我的生日日期按數字算比她大，所以她應該叫我哥哥。每當此時，她都會氣急敗壞，但她也沒有因此退縮，還時不時要我叫她一聲姐姐，我呢？依然鐵嘴鋼牙，”糖衣炮彈”只是徒勞。
我們是青梅竹馬。我和她能夠成爲知己，彷彿一切已是註定，我們的心靈好像有着莫名的共鳴。我爸媽也說我和曉柔之間有着不一般的關係，可是我和曉柔都不知道到底有什麼關係。我問了好久，他們都不告訴我們，後來也就不再提起了。
小學時，我和曉柔是同一所學校，可能是我比較瘦小，我們倆去報名的時候，學校竟然讓我再等一年，這又讓我很鬱悶，這件事讓我連續幾天沒吃飯，相應的，曉柔更能自信地讓我叫她姐姐了。
等我上了小學，我爸媽就把我交給她保護，她每天會來叫我去學校，然後坐在我那輛破舊小單車後面，那些大人們總是開玩笑說我們真是匹配的一對。聽了之後我總是笑哈哈，說載着娘子去上學了。可曉柔總是紅起了臉，然後在後座上抓我癢，說她是我姐姐。
那時候，我也不以爲然，因爲我們還不懂愛情是啥玩意。
那時候，曉柔最喜歡去的就是離家不遠的清河邊，喜歡讓我陪她在堤上牽着風箏線盡情奔跑着，歡快地叫着，每當那時候，她是最開心的，她笑得很天真，也就在那塊空地上，我們遇到了童年的另外一個夥伴——江濱。
也就是在這塊風兒直來直去的空地上，我們三個人建立了比鐵還要堅硬的感情，特別是我和江濱，我們發誓這輩子不會讓曉柔受到任何傷害。
認識江濱是在一個大家都不會刻意去記住的傍晚，我和曉柔去清河邊放風箏，突然聽到在高高的草叢中好像傳出爭吵的聲音，還有人在哭泣的聲音。
我們循聲慢慢探過去，看到兩個男孩子按住江濱，在搶他手中的小玩具。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被壓在下面的江濱叫着。
”你把玩具給我們，我們就放了你。”其中一個黑黑的男孩有點兒凶地說。
”你們怎麼兩個人欺負一個？”等靠近之後，愛打抱不平的曉柔站了出來。
”這是我們的事，你少管，給我走開。”那個皮膚黑黑的男孩盯住曉柔說。
此時，被壓在下面的江濱正用無辜的眼神望着我們，像是在向我們求救。
”你們不要欺負他了。”曉柔說着已經走了過去，拉住那個黑黑的男孩的衣服。
”走開！”那個黑黑的傢伙用力地把手一甩，曉柔被推倒在地，大概是那個傢伙太用力了，曉柔摔痛了，坐在草地上哭了起來。此時，我深埋心底的火上來了，因爲他們可以欺負任何一個人，但絕對不允許別人欺負曉柔。
”你們兩人欺負一個，還打女孩子，要不要臉啊？”我已經無法忍受地衝着他們大喊出來。
”又多了一個愛管閒事的，給我滾開。”那個黑黑的男孩子惱羞成怒，對着我大吼。
”你可以欺負任何人，但不準欺負她。”我用手指指向坐在地上正哭着鼻子的曉柔，然後對着那黑黑的傢伙怒吼。
這時候，那個黑黑的傢伙已經被我惹怒了，於是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我身上了，慢慢地鬆開了按住江濱的手，然後起身，另外一個胖傢伙也鬆開搶玩具的手，隨後站了起來，兩個人走到我面前，先是狠狠地推了我，這種情況下，我當然不服輸啊，也和他們推來推去。等長大之後，我從電視上看到，很多小混混打架都是這樣開始的。
當然，瘦小的我當然不可能打過他們倆，而且被很慘地壓在下面，比江濱剛纔的模樣還慘還可笑，我們三個人抱在一起，在草叢裡打翻。最後，那兩個混蛋大概是覺得和毫無反抗能力的我糾纏沒勁，各自打了我幾拳也就離開了。
但是，這事在我的幼小心靈留下了很大一塊陰影。
那兩個傢伙揚長而去之後，曉柔也停止了哭泣，但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被欺負的江濱，過去問長問短，全然不顧受傷的我，但不知爲何，我並沒有因此而不開心，還很體貼他人似的，湊過去，問江濱有沒有事。
自從我和曉柔認識江濱後，三個人形影不離，很快地，我們漸漸長大，可我們最喜歡做的事情還是到清河邊放風箏，一放學就往那裡跑。但自那以後曉柔好像變了，她總是靜靜地坐在堤上看着我們，笑着，偶爾會站起來拍着手，很開心地叫着！有時候風箏掉到河裡去了，她也會跑過來，站在我們旁邊，失望地看着風箏慢慢在河中蕩着，飄向遠方！
記得那是春天，漫天的柳絮紛飛，滿樹的桃花綻放着，我們趴在河邊青青的草地上，曉柔摘了一朵小小的野花插在自己的頭髮上，望着河水裡飄忽的倒影。
直到有一天，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我，曉柔還有江濱三個人走在清河邊，有說有笑，不一會兒，我感覺身上緊了一下，回過神時發現曉柔正靠在我的肩膀上，可奇怪的是她的身子漸漸滑了下去，臉色蒼白。那一刻，我……沒錯，那一刻我真的嚇壞了。
”曉柔，你怎麼了？”我着急地問。此時的江濱也感覺到不對勁了。我們一起抱住曉柔。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一滴晶瑩如琥珀般的淚水從曉柔的臉頰輕輕地滑落，在這個豔陽天。
我們只是默不作聲。
”小堂、江濱，我是不是要死了？”過了好久，從曉柔嘴裡又蹦出這麼一句。
”不會，你會好好地活着。”沉默寡言的江濱很堅定地說。可是我傻住了，沒錯，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讓我都沒做好心理準備。
我傻傻地望着曉柔，又癡呆地望着江濱。從他眼中可以看出不安與擔憂，但他還是假裝很鎮靜。
”醫生告訴我不能活過十六歲，可我要做新娘，做好漂亮好漂亮的新娘。”曉柔說得很天真，還很爽朗地笑了。可怎麼也無法掩飾笑聲背後的淒涼。
”我……”我看着曉柔，想說點什麼，可是我的話被江濱淹沒了。
”曉柔，長大後，我娶你，讓你做全世界最漂亮的新娘！”江濱很勇敢地說，好像這句話已經憋在心底很久了。曉柔聽了之後會心地笑了。
當聽到這句話，我的腦子像是被什麼重重地敲了一下，轟的一聲響，一下子空白了。沒錯，我一直以爲江濱只是把曉柔當成妹妹。
爲什麼會這樣？我默默地問自己，在那一刻，江濱的那句話也正是我要對曉柔坦白的，只是一直埋藏在心底，因爲曉柔總愛說她是我姐姐。
我們把曉柔送到醫院後，才從她父母口中得知，曉柔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早被死亡之神宣佈了期限，她不能做劇烈運動，情緒波動不能太大……
當我聽到這個事實時，我彷彿聽到了心被捏碎的聲音，像玻璃碎成片的聲音。
我和江濱知道曉柔的病之後，就很少帶她出去劇烈運動了，這讓她很失望。按她的話說，她生命本來就已經很短暫了，爲什麼不讓她快快活活地享受一下，可是我們不忍心看到她又一次昏倒，而且聽醫生說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
十四歲那年。初秋或者是夏末的時候。
曉柔本來上高中了，可是病魔降臨到了她的身邊，無奈之下，她父母選擇了讓她休學。而我正好讀初三，曉柔要我努力，考個好高中。爲了不讓她傷心，我只能乖乖地去學校上課，所以陪她的時間變少了，更多時間都是江濱照顧她。
也許曉柔真的只是把我當作一個形影不離的弟弟，也許這個時候江濱陪在曉柔身邊纔是最正確的，沒錯，就憑江濱對曉柔的那句承諾。雖然我也很喜歡曉柔，但我必須從這個彷彿是上天故意捉弄我的棋局裡退出，否則只會輸得很慘。
其實，我不得不承認這些年來江濱比我更關心曉柔，他確實在兌現諾言。
偶爾，我也會去曉柔家，也能碰到江濱在無微不至地照顧曉柔，陪她談心，感情融融，讓我很眼紅。
就這樣，半年過去了，曉柔在父母的細緻照料以及江濱的陪同下，身體也逐漸好起來了，但是我和他們見面的時間少了，我告訴自己必須退出這個局了。沒錯，爲了曉柔，爲了自己和江濱的兄弟情誼。
爲了避免和曉柔、江濱見面尷尬，我經常和班級裡的一羣男生混在一起，生活變得狼狽不堪，平時和一些狐朋狗友鬼混，還參加了一個小幫派，帶了不少小弟，每天和一羣無所事事的傢伙站在走廊上，把手臂架在欄杆上對樓下走過去的女生吹口哨，用粉筆扔樓下女生。
其實，我深知自己並不是讀書的料，當初爲了不讓曉柔傷心，才答應她會好好學習，這個善意的謊言一直是我心中的陰影。
我不敢去想象假如曉柔知道我變成這樣會是怎樣一種反應，但很快地，我在外面的這些”勾當”被江濱發現了。
那天我下午沒課，於是和一羣朋友出去喝酒，喝了很多，散夥的時候和一個女孩子勾肩搭背地走在路上。正好碰到放學回家的江濱，他看到我的時候，表情都僵了。
江濱把單車攔在我們的人羣前面，當時我的腦子昏昏的，一個剛加入幫派的小弟見有人擋路，於是大叫：”你小子，混哪裡的啊，擋我們的路，要死啊。”
江濱沒有作聲，只是用很鋒利的眼神盯着我。
”還不走開，別怪我們對你不客氣。”
”濱哥都不認識嗎？”正當那個傢伙還在叫囂着的時候，後面有個人一個巴掌打在他的後腦勺上，嚇了他一跳，相應地，一股火從他心底油然而生。
”要命的，誰……”轉過身正想大罵，可話還沒出來，嘴巴已經變成O形了，”是偉哥啊。”
打那小子後腦勺的是小幫派裡的老二，曉偉。曉偉看着那小子一臉不服的樣子，把脖子伸得挺長，從上面俯視他，並且神氣地說：”是我，對我不服嗎？你不是想罵嗎？罵啊！”
”偉哥，你誤會了，你看那小子……”那個見風使舵的傢伙把手指着單車上的江濱。
”那小子怎麼啦？”偉哥像是要故意跟那小弟玩”拉力仗”了。
”那小子敢擋我們的路，他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那小子還嘰裡呱啦，振振有詞地說，可還沒說完，有人在後面用手捅了捅他的腰。
”幹什麼啊？”那小子轉身衝捅他腰的傢伙大聲叫囂，兩個都是小弟，在小幫派裡輩分差不多。
”那是老大的結拜兄弟濱哥。”他們說的老大當然就是我。
濱哥，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突然想起偉哥剛纔也叫”濱哥”，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臉一下子灰了下來，做了個鬼臉，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但是他很快就明白此刻最應該做什麼，於是像個狗腿子跑到江濱面前。
”濱哥，我……”這小子當然是想討好江濱了。
江濱理都不理睬那傢伙，下了單車朝我走來。
”跟我來。”江濱揪住我的領子口，表情很僵硬。
由於江濱很野蠻，一副想打架的樣子，有幾個小弟還迎上來想保護我。被江濱用力一拽，我倒是清醒了點，揮揮手，示意沒什麼事的，然後撐着站穩腳。
”你們先回去吧。”我發令了一句，還真有點兒老大的味道。
只是，如果沒有這一天後來發生的事，我和江濱多年的鐵感情也不會這麼快就破裂，我們也不會見面如同陌路人。如果時間能倒過來，我們就不會這樣，但一切已經發生。
那些人走後，我被江濱矇頭蒙腦地拽到操場，然後被他狠狠地推在草坪上。
”你是不是吃錯藥了？”我從草坪上撐了起來，劈頭蓋臉地嚷了一句。
”我還想問你是不是吃錯藥了呢。”江濱一點也不示弱。
”我怎麼了？我哪裡惹你了嗎？”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江濱的事，而且江濱從來不會對我這樣。
可江濱又能諒解我心中的苦衷嗎？我自問。
”你說話啊。”江濱狠狠地抓住了我的衣服領子。
”那我又能怎樣？”我有點兒火了，把江濱的手甩開。
”你可以經常來看望曉柔啊。小堂，你知道嗎？曉柔多麼希望能夠經常看到你。”
”你以爲我不想去嗎？每當我站在病房門外，看到曉柔和你在一起很開心，而我每次進去，她總是問我她能不能活過十五歲，你又能讓我怎樣？我不去只是不想讓她傷心。”
當我說完這段話之後，江濱沉默了。我往操場看臺走去，坐了下去，江濱也跟了過來。
晚風吹拂着我的身子，大概是剛纔喝醉了酒，感覺有點兒涼。隔了好久，江濱終於開口打破了僵局：”小堂，你是不是喜歡曉柔？”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疑惑地看着他。
”其實，我很早就看出來了，你之所以不來看望曉柔是心裡難受，之所以學壞也是心裡憋着不舒服，對嗎？”
”江濱，你別傻了，曉柔是我姐姐。”
”你們都是這樣，可是我能看得出，你們之間有着非同一般的默契，也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
”那是因爲我和她從小玩到大。”我竟然說着說着，傻傻地笑了出來。
”也許我的出現是個錯。”江濱自言自語着低下頭，聲音有點兒輕，讓我都快聽不見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真的，我真的不知道。
”江濱，你還當我是兄弟嗎？”過了許久，我擡頭很堅定地看着江濱問。
江濱用力地點點頭。
”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我望着江濱問，眼神異常無辜、虔誠。
”什麼事？”江濱有點兒疑惑。
”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別告訴曉柔，好嗎？”我說着說着，竟然眼眶開始溼潤了，這並不是我能想象到的。
”那你也答應我一個要求。”
”說吧，只要我做得到，一定赴湯蹈火。”
”以後多去看看曉柔。”
”這個……”
”小堂，其實曉柔很想看到你，真的。”江濱說得很堅定。
”但是她和你在一起更開心。”
”我可能要離開這個城市了。”
”呵呵，你開什麼玩笑啊。”我笑了出來。雖然江濱說得很認真，但是我覺得他是開玩笑的，因爲他曾經告訴我，他最戀家的了。
”小堂，我沒和你開玩笑，可能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所以希望你有空能夠多去看看曉柔。”江濱一臉嚴肅。
”你這小子，開玩笑還這麼正經？你能去哪裡啊，誰還不知道你啊。”我一臉壞笑。
”我是和你說真的。”此時的江濱更加認真了，神情裡沒有絲毫馬虎。
”那曉柔怎麼辦？你不是說要娶她嗎？你不是說要讓她成爲最漂亮的新娘嗎？難道那些都是童年無知的玩笑話？這些諾言都是謊言？”我連續幾個問題，就像子彈，往江濱身上發射去，讓他不知如何面對。
”其實……”江濱頓了頓，聲音很小，”其實我早就知道曉柔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了，那天在清河邊她昏倒，我怕她真的會永遠離開我們，所以……”
”所以你就隨便向她承諾了？！”我吼了出來。
江濱沒有作答。
”你真混蛋！”我一拳狠狠地打在江濱的臉上，他一時沒有防備，退了好幾步，踉蹌着摔倒在地。
我清楚地知道這一拳很重，而且我也清楚這一拳打過去之後，我和江濱這麼多年的兄弟感情也將結束了，因爲我不允許他這樣傷害曉柔。
”你以爲這樣對我們公平嗎？如果你只是哄曉柔的，那我告訴你，你錯了，就是因爲你這樣一個承諾，讓我到了今天這地步。”我指着坐在地上的江濱大聲說，說完轉身就走。
”小堂，我……”江濱想說什麼。
”江濱，我告訴你，我們不再是兄弟了，以後別讓我再看到你，否則見一次揍你一次。”我扔下這麼一句話憤憤地離開了。
那一刻，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副副曾經的美好畫面——我，曉柔，江濱在清河邊開心地放着風箏，我們玩騎馬打仗，我們在晚霞中打鬧着回家，可是這一切在這一刻之後都將永遠成爲回憶了。
也許，這一切也只能發生在童年時期，以前我們打來打去都不會有什麼事，可是該死的是我們長大了，友情也經不起這麼一打了。一拳打過去，就把多年的友誼很輕易地粉碎了。
那天之後，我和江濱很少能見面，不像以前那樣每天都要一起吃飯什麼的，偶爾在學校裡碰到，我們就像陌路人，連聲招呼都不打。那時我們都是小孩子，特記仇，也不甘認錯，至少我是這樣的。
再後來，過了好久，我都沒有見過江濱了。
可是，我並沒有感覺到驚奇，甚至認爲我們只是時間上的錯開。我繼續過着狼狽不堪的生活，當初答應江濱多抽點時間去看望曉柔的事早被我拋之腦後了。
直到一個晚上，我被噩夢驚醒。我竟然夢到了曉柔永遠離我而去了。我滿頭大汗地坐在漆黑的房間裡，只聽到自己的心跳。那時候突然很想聽到曉柔的聲音。我抓起電話想給她打去，可是想想太晚了。
重新躺回到牀上，腦子裡卻一直閃現曾經和曉柔、江濱的美好時光，我想着確實應該去看看曉柔了。
第二天，我決定去看望曉柔，很早就去江濱教室找他，我想化解一下之前的矛盾，可是到了他教室，發現他不在。此時，我有些疑惑不解了。
江濱到底去哪裡了？是不是曉柔出什麼事了？
我清晰地發覺自己真的很久沒有曉柔的消息了。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沒臉站在曉柔面前，更不知道如何去面對江濱。我心想也許此刻他們正很開心地聊着天。於是心裡所有的決定又改變了。
三天後一個週末的傍晚，天空灰濛濛地下着雨，我悶在家裡沒事情做，突然想到給曉柔打電話，卻先接到她的電話了，這是我們很久以來的又一次通話。沒錯，我真的有點兒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那是多麼熟悉的聲音啊，讓我快哭出來。
”小堂，我會死嗎？我能活過十六歲嗎？”一接通電話，曉柔就這麼問我。
曉柔總喜歡問我這個問題。以前，她問我的時候，總是笑，她的笑容很漂亮，她的聲音很動聽無邪，就像初夏夜晚輕拂過我耳畔的微風，讓人心靈恬靜。曉柔的樂觀讓我覺得有點兒欣慰，可是每當她這麼問我，我的心裡難免會生起一種悲涼。
可是今天變得有點兒沉重。我不禁有些忐忑。
”你不會死，你會好好地活着。”我總是這樣很堅定地告訴她。
”小堂，你說這世界上有天使嗎？”她繼續問。
我在電話這頭沉默無言，因爲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這個世界上有天使，當我們死的那天，天使會悄悄來到我們身邊，把我們帶走。”曉柔也知道我不想讓她傷心，於是說：”小堂，你知道天使爲什麼有翅膀嗎？”
”不知道。”
”因爲她要帶我們去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地方，因爲她和我們一樣，都有着美麗的夢想。天使本無愛，因爲她有着苦難，所以纔有愛。小堂，等我十五歲生日那天，天使會把我帶到我想要去的地方嗎？”
”曉柔，別說傻話，你不會死的，不會！”
”真的嗎？”曉柔對我，對自己都很懷疑。
”真的，我不會騙你。”
掛了電話，我心中有着莫名的感傷。我還以爲她真的相信了我的話。可是我錯了。直到今天，很多年過去了，我才明白曉柔的話——天使有了翅膀是帶我們去屬於我們的地方，而不是帶我們去想去的地方。
那次通話讓我極受震撼，我也意識到需要多關心曉柔，於是我也經常會去看望曉柔。時間也在溫暖的氛圍之中流逝得很快。
轉眼間，秋天悄悄地從我們身邊滑過。
一個週末的早上，我睡得正香，突然接到了曉柔的電話，她說想見我。我明白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她的這種請求。
有點兒冷的秋天傍晚，天空灰濛濛的，飄着細雨，像是一場悲劇即將上演，一個女孩子打着白色的雨傘遠遠地站在電話亭旁邊，她像是在等待一個電話，又像是在等待一個人的出現。我遠遠地就看出那是曉柔。
我拼命地在雨中奔跑着，實話說，我也有點兒想念曉柔。
當我跑到她的傘下，全身已經淋溼了，她用手輕輕地擦拭着我臉上的雨水。
”爲什麼不打傘？傻瓜。”曉柔問完之後，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一抹淡月，在這個下雨的傍晚顯得如此可愛、迷人。
不過，讓我詫異的是，沒過一會兒，曉柔就淚光瑩瑩的樣子。
”曉柔，你怎麼了？”我着急地問。
”他走了。”
”誰走了？”我驚訝不已。可是女孩沉默不語。我隱約感覺是江濱。我也回想起這些日子裡都沒見着江濱，肯定是出了什麼事。
”是江濱嗎？他去哪裡了？”我有點兒擔憂地問。
”不知道。”曉柔的聲音很小很小。
”他什麼時候走的？”
”有兩個月了。”
兩個月？我震了一下。我清楚地記得江濱兩個月前來找過我，說了一些不明不白的話，還說自己要跟家裡人離開這裡。我又想起四個月前的那個下午，我們狠狠地打了一架。那天江濱突然很奇怪地說自己要退出這場愛情之爭，說要放棄追求曉柔。我一直以爲江濱在開玩笑，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懊惱的情愫油然而生。
更可悲的是我和江濱曾經發誓要做出生入死的鐵哥們，而今……
我不敢再想下去。
”小堂，你說江濱還會回來嗎？”曉柔見我沉默不語，看着他問。
”會的，他一定會回來的，他說過長大後要娶你，讓你成爲最漂亮的新娘的。”
”昨晚我夢到了他，夢裡他說永遠不會回來了。小堂，我怕自己等不到他回來的那天了，天使很快就會把我帶走了。”說着說着，一顆晶瑩的淚珠從曉柔的眼角悄悄滑落。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沒錯，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愛的天使，被藏在心底，很深很深的角落，久了之後它就變成了眼淚。
”江濱一定會回來的，他要讓你成爲全世界最美麗的新娘。”我也有些激動了，因爲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傷心。我曾經發誓不會讓她哭泣的。
”我怕，真的很怕哪天我永遠睡過去了。我再也看不到你們了，再也不能回憶我們當初在清河邊放風箏的情形了……”女孩哭着鑽到男孩的懷裡，此時天空的雨有些大了。淋溼了男孩的身體，淋溼了這個城市，淋溼了曾經的誓言。
男孩曾經發誓不會把心中的這份愛說出來，可是就在這樣一個雨天，一切都在褪色。
”曉柔，如果江濱真的不再回來了，那我來娶你，讓你成爲全世界最漂亮的新娘！就算有一天，天與地的愛情有了結局，我願化作一隻藍色的蝴蝶，飛向天堂，找到你！”我終於說出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真心話。也許這些年來看那麼多浪漫小說，就是爲了醞釀出這句對白。
女孩子擡起頭，很勇敢地望着男孩子，說：”我是你姐姐，你傻啦。”
”我沒傻，我喜歡你，從認識江濱之前就喜歡。”
女孩傻在那裡，很久都不知所措。
”十年。如果十年後，江濱還沒回來，我就娶你。十年後的那個情人節，我來娶你。”當我說出這話時，雨越下越大了，可我全然不顧，站在雨中，任憑雨水敲打着身子。
”小堂，你別忘了，我不能活到那一天了。”過了好久，女孩說了一句。
”你會活到那天的，就算是爲了我們的約定。”
這就是我和曉柔夢幻般的對白，那年我們十五歲，愛情是我們的一切，懵懂的我們，浪漫的海誓山盟。我還把祖傳的傳家之寶給了曉柔做信物。我以爲我們真能緊緊地抓住未來。可是一切並不如我想象。
自從我和曉柔有了十年的約定之後，她開心了很多，但我也看出曉柔還是忘不了江濱的。江濱的離開對她來說無疑是個極大的遺憾。
但是期間我們得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消息，經過醫院的診斷，曉柔可以和以前一樣走進教室，和大家一起學習了，當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甭提有多開心。
當曉柔再次出現在教室的時候，一切如舊。清秀白皙的瓜子臉，大大的黑眼睛，笑起來露出左邊臉上那個深深的酒窩，長長烏黑的頭髮依然是我告訴過她的，她紮起來更好看。
有時候我也會像開玩笑似的提醒她別忘了我們的約定，她總愛說先叫一聲姐姐，否則就忘了。每次她說完總是笑得很燦爛。可我始終不願叫。這成了我生命中天大的遺憾。
後來，我連叫她一聲姐姐的機會都沒有了。
一切悲傷從我因爲中考失利，不能直升我們學校的高中部開始。我被分到仙城鎮上的一所高中，而且要命的是學校規定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於是我和曉柔相處的時間少了。
離開的那天，曉柔來送我，我要她好好地活下去，她也使勁地點頭答應。只是……
她並沒有好好地活下去，她竟然忘了我們的十年約定，悄悄離開了，無聲無息。
還記得那天是我十六歲生日，曉柔打電話過來向我祝福的，曉柔在電話那頭很撒嬌地問我是不是連自己的生日也忘了，後來她爲我唱生日快樂歌。後來的最後，她激動地哭了，告訴我她奇蹟般地活過了十六歲了，我也很高興地說她會好好地活着的，因爲她還得等我娶她的。說完之後我們都會心地笑了。
那時候，我們始終沒有忘記這個約定。
有時候我不相信奇蹟真的會出現，可曉柔堅強地活過十六歲，活過十七歲，讓我不得不相信奇蹟。奇蹟固然是美好的，但它稍縱即逝時，我們才知道美好背後的淒涼。就在我高二的那個暑假，我放假回家，母親卻告訴我曉柔已經在一個多月前永遠地走了。
當母親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的頭轟地一聲，像當年知道曉柔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事實一樣，可這次來得更猛烈。我寧願相信自己的耳朵有問題，也寧願相信母親在說笑，但事實已經擺在眼前。
那一刻，我真的不知所措，我腿上像是繫着千斤巨石，寸步難行。
我們不是約定好十年以後的那個情人節我要娶她的嗎？曉柔不是奇蹟般地活過來了嗎？那老天爲什麼還是要這樣對待我們呢？
我知道那一刻自己有點兒瘋了，也許當我聽到母親說曉柔已經死了的事實時就已經瘋了。
我傻傻地坐在沙發上，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跑進廚房問母親曉柔的墳在哪裡，母親失望地說曉柔這次發病特別嚴重，她父母費了很大週摺，去了很多很多城市替她看病，可最終還是救不了曉柔，而家裡的錢都花得差不多了，曉柔的父母至今都沒再回來。
聽完母親的話之後，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曉柔就這麼走了，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就連給她上束花的機會都沒有了。爲什麼會這樣？我還沒有叫過她一聲姐姐呢。我回想着曉柔微笑時的樣子，心酸不已，可此刻，無邪的笑容已不再精彩。
我想象着曉柔和這個世界永別時到底是痛苦還是安詳，可這一切或許已不再重要了，我沒有了她家的任何消息。我想着想着，分明發覺自己的眼眶溼潤了。
這道傷在我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讓我經常從噩夢中醒來臉頰溼潤了。
那以後的一年多我經常酗酒，因爲這至少能讓我學會忘記，然而喝下的卻是眼淚，身體裡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像沙子一樣的東西。
我始終忘不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約定這東西很奇怪，當我們有機會去兌現時，可約定時間還沒到，但離約定時間越來越短時，守着承諾的人卻不在了。
江濱離開這座城市了，曉柔也永遠走了。當曾經朝夕相伴的人一個個地離開或者被我淡忘的時候，我知道再也回不到過去了，而且我不得不承認我們都長大了。可是長大又能說明什麼，只是從一種悲傷走向另一種悲傷。就像我考上了大學，那隻能說明我從一場悲劇走向另一場悲劇。
只是曉柔給我心靈留下的傷痕始終無法癒合。
這也許就是人們常常說的，初戀總是讓人難以忘懷的，它帶給我們的甜蜜和傷痛在時間的推移下會慢慢加深，然而，悲傷會像爬山虎爬滿我們的心房。我不知道曉柔算不算我的初戀，但她在我心裡留下的傷痕依然明顯。
這種狀態一直延續到我考上了深圳的一所大學。我以爲到了一個新的環境，生活會改變，可誰也沒有想到那只是悲劇的一種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