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徒兒臉上,笑容從來都是璀璨到毫無陰霾的,卻也是冰冷而無情的。
什麼時候,那笑容有了真正的溫度,而他也不再固執尋死呢。
雲天臉上浮現澀然的神情。
當年他將陸韻撿回來,不過順手爲之,可自那之後,他的那大徒兒像是長大了般,擔負起大師兄的責任。
他將陸韻教導的很好。
可他也將陸韻這個小師妹看得太重,重到……爲其死而無憾。
回憶起那些,雲天覺得很費勁,像是一場鏡花水月,看得清摸不透。
從執着死亡,到執着小師妹。
雲天看着裡面那在雷光下,猶如焦屍般的人,本該如古井的心境,出現波瀾。
他雲天這一生,自問瀟灑,無愧天地親師,卻愧疚於他這幾個徒兒。
“他不會是……”死了吧。
秦寧雅的聲音猶豫一番,沒敢說完。
而被她認爲死了個那個人,身體又動了幾下,在浩然的雷光下,所有人都見到,流連在他體表的那些魔氣,如潮水般退卻。
不,不是退卻,而是在收攏。
魔氣重新進入那具軀殼中,卻不再是像以往那般壓制封印,而是在和身體融合。
藉助劫雷,紀紅溪鋌而走險,用雷劫將身體和魔氣合二爲一。
無人可見,紀紅溪的身體中,那一根根本該瑩白如玉的骨頭,開始染上一層層的黑色。
那些黑色,像是深淵中的爛泥,再多的光芒落進去,都會被吞沒。
黑色在擴增,順着骨頭前往身體各處,霸道的將所有白色覆蓋。
從淺淡的灰,到濃郁到不染雜色的黑,足足用了八道天劫。
此刻紀紅溪並不好受。
他這想法,也是靈光一閃,而天劫本就不是他這修爲能夠抗住的。
唯一慶幸的是,他身體中的魔氣,比他想象的還要有來頭些,或許幼時午夜夢迴中所見的那些屍山血海,和白谷堆就的座椅,還真是他曾經經歷的呢。
心中失笑的紀紅溪,想看看陸韻的情況,可身體炭化僵硬到動不了。
還有最後一道天雷啊。
他在喟嘆着。
魔骨已成,魔氣消失。
他這身體也到了極限。
還要撐下去嗎?
他順着身體的力道躺在地上,看着頭頂那紫色夾雜金色的最後一道雷劫,有些失神。
雷劫本該如電,頃刻而至。
可這最後一道雷劫,速度非常的緩慢,衆人都能看到雷劫降落的過程。
電光崩騰,空間被撕碎,出現一道道黑色的裂縫。
那裂縫的後方,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隱約能見到什麼像繭子一樣的東西懸浮在一座大門的面前。
就在紀紅溪想要深究時,那雷劫速度加快不少,空間縫隙消失。
陣上,金色瞳孔開裂,化作金色流光融入那雷劫中,紫金色的雷劫之下,所剩不過白茫茫一片。
在那席捲一切的天威中,紀紅溪感受到死亡的到來,那是他久久等候的存在。
死在夢境中,死在這天劫之下,神魂泯滅,似乎也不錯。
那麼要去死一死嗎。
“呵呵!”古怪的笑聲在焦屍般的身體中迴盪着,他有種感覺,這最後一道雷劫自己能躲開,可他有點不想躲。
太累了。
生來被當做怪物,父母憎恨他,家人詛咒他,記事開始,他的生命中充斥着都是辱罵和踐踏。
就連夢境中的那些,都是充滿血色和屍體的碎片。
怪物,妖孽,魔鬼。
一個個稱呼砸在他的身上。
他們盡情在自己身上宣泄那些負面慾望,他就像是個垃圾桶般,不斷吸收。
是那些黑暗的情緒中,造就了後來的他。
無人知曉,有道聲音,在他腦海中,一直叫囂着讓他去死。
死了,那些折磨就能結束,然後……獲得新生。
新生嗎?
他奢望過的,他也選擇過死亡。
很多次。
一如那日紀家被人屠滿門時,他冷眼旁觀,在殺戮中,他安然坐在那裡,等着屠刀的降臨。
有敵人如願發現了他。
那人的模樣他忘記了,可他記得那人那時的表情。
驚恐的,畏懼的,崩潰的,像是見到什麼可怕的存在。
那人大喊着:“怪物,這裡有個怪物!”
後來他記得不大清楚了,等回神時,那人已經死在自己的手裡。
他反抗了。
他沒死成,就像是他嘗試自殺的時候。
他遺憾的想着,本想繼續等到那個可以殺死自己的人出現,雲天,他的師父,卻在那個時候恰巧路過,救了他。
紀家上下,他是唯一的活口,多麼諷刺啊。
他體內的東西被雲天壓制,那時他才知道,他的身體中有一個大魔的存在,那大魔想要藉助他的身體復甦。
師父說,讓他抗拒腦海中的聲音,好好活下去。
師父說,這一生是屬於他的,他可以決定自己的人生。
可他是決定去死的。
在他心中,師父足夠強大,應該能殺了他,所以他總是追問師父什麼時候能殺了自己。
他跟着師父來到藏劍宗,也是因爲知曉這宗門中還有更厲害的存在,一定很好找死。
他忍不了了,也不想忍受了。
日日夜夜,無盡的噩夢折磨中,他早就瘋了。
可他那師父,是個老好人。
明明是他自己想死,對方卻一次次的勸告,爲了讓自己活下去,還給自己找了幾個小師弟。
二師弟性格像個冰塊,他說幾百句對方也不一定能給個反應,很無趣。
三師弟是個藥罐子,一身藥味,還滿身仇恨,明明是個黑芝麻湯圓,偏偏笑的一副溫柔模樣,太虛假。
四師弟呢,嗯……是個傻子,一個被人利用欺騙還能樂呵呵的去數錢的傻子,他和傻子能有什麼共同語言啊。
他想,師父的打算失敗了。
他還是想死。
等師父雲遊回來,他這次強硬一點,若是師父還不答應,自己去找掌門好了。
等着等,師父回來了,還帶回一個小糰子。
是個女娃娃,長得可可愛愛,笑起來很漂亮。
她看到自己很驚訝,那雙如霜雪一般晶瑩乾淨的眼,似乎一眼就看到他內心深處的黑暗。
可她不怕他。
“大師兄!”她乖巧喊着自己,牽住自己的手。
軟綿綿的,很溫暖,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溫度,燙的他渾身都在顫抖。
而腦海中一直糾纏他的聲音,在那一刻沉寂下去。
那東西怕她!
他癲狂地笑了。
那麼,就將自己的命,交到她的手裡吧。
他會等着,等她成長起來,到能夠殺了他的那一日,他必定坦然赴死。
而在那之前……誰都不能從他手裡搶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