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尚來久出未歸,天字一號房裡衆人心裡頗有疑惑,待小二進來斟茶問起,方知董書蘭和秦老此刻就在外面。
“你說傅小官當場爲董家小姐作了一首詞,還得到了秦老的讚賞?”
問話的是張記老闆張良的次子張文翰。
他手持摺扇,身着白衣,此刻站了起來,眉頭微蹙,滿臉的疑惑。
臨江四大才子,以張文翰爲首,於宣歷七年中舉,今年九月便要在上京參加會試,此宴一來爲董書蘭送行,二來,他是要和董書蘭一同去上京的。
“回公子,傅少爺確實當場作了一詞,秦老吟誦後連叫三聲好,小人尋思,那應該就是好了。另外……秦老還邀約了傅少爺有閒暇去臨江書院一敘。小人沒有說謊,曲家主也在。”
張文翰摺扇輕搖,眉間舒展,輕飄飄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他並沒有衝動的出去,而是坐了下來,對於周圍衆人的驚歎未曾入耳。
臨江傅少爺他當然是知道的,不過彼此並無交集。
一個紈絝公子,一個臨江才子,他們本就是走在完全不想交的兩條路上的人。
傅小官繼承家業當他的大地主,而他卻是要入廟堂爲官一方的。
月前傅小官孟浪之事傳遍臨江,他自然也是知道,當時聽到這一消息,他也只是笑了笑,對小妹張沛兒說了一句:“他那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知天高地厚!”
後面傳來傅小官被董書蘭的侍衛給打了,他也並不驚訝,以傅小官平時所做之事,就算傅小官被殺了,他也不會覺得奇怪。
但他現在心裡卻有些奇怪。
既然董書蘭如此不待見傅小官,他們爲何會坐在一起?甚至還讓傅小官爲她作了一詞。
這纔是問題的根本。
董書蘭在臨江的這段時日,他是花了極大精力陪同的,對於董書蘭的性子,他自覺多少有些瞭解。
拋開董書蘭此次談判所展現出來的驚人天賦,她不過是才及笄的少女,她和這天下許多的女子並無二致,親近文人,傾慕才華,懷揣才子佳人的夢想。
傅小官的一身,除了銅臭,便什麼都沒有。
可他今天卻作了一首詞!
這首詞還得到了當朝大儒秦老的讚賞,那便說明這詞肯定是極好的。而不學無術的傅小官,他能作出這樣的詞嗎?
當然不能,那麼,這一切都是傅小官的謀算。
他知道董書蘭要來臨江樓赴宴,他也知道董書蘭即將離開臨江,所以,他準備了一首詞——當然不是他寫的。
他以這樣的方法來取悅於董書蘭,那麼,這便說明他對董書蘭仍未死心。
此子……竟然如此陰狡!
那便得揭穿他,讓他顏面掃地,讓董書蘭親眼看看他的醜惡臉嘴,此後,他便永無翻身之日。
好好的地主你不當,裝什麼文人!
張文翰理清了此中道理,便定下了計劃,與坐在身邊的臨江另一才子柳景行一番耳語。
……
“是這樣,母親創立了餘福記,她仙去之後餘福記的生意便每況愈下,這是我不願意看見的,所以就弄了一些酒。”
傅小官當然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爲他的酒宣傳一番,尤其是在知道了秦老的身份之後。
“當今市面的酒並沒有標準,也就是說人們只知道添香好,可究竟好到什麼程度卻無法標定。所以我決定給酒釐定一個標準,以度數來分辨。”
“所謂度數,便是我們平常所說的烈度,比如餘福記以前賣的酒和這市面上絕大多數的酒,它只有十五度。可是香泉酒卻有三十二度,而天醇酒達到了四十二度,至於董姑娘在西山別院所飲的瓊漿,它是四十八度。”
“當然,度數越高的酒產量越低,所用原料也更精細。比如香泉酒,它的成本便達到了一兩四十文,而天醇度數提高了十度,成本卻增加了數倍。”
白玉蓮忽然看了傅小官一眼,這廝臉不紅心不跳。
“這麼貴?”秦老皺起了眉頭。
“嘿嘿,它雖然貴,但是我敢保證,喝過我的酒的人,不會再喝別的酒。當然,餘福記的酒目標客戶羣體也不一樣,所銷售的對象是如曲老闆這樣的大商人,是如秦老您這樣的大文人。另外就是,此酒的產量極低,所以我們餘福記研究之後決定,香泉酒每日每人限購五兩,而天醇酒則限購三兩。”
董書蘭很仔細的聽着,疑惑的問道:“還有不允許人家多買的道理?”
“餘福記的酒雖好,卻不可貪杯啊。每日產量就那麼一點,萬一曲老闆買完了,秦老想喝怎麼辦?”
秦老哈哈的大笑起來,曲尚來卻不以爲然,他說道:“如果你那天醇真能和添香比肩,我肯定會買來嚐嚐,但若是浮誇了……曲某這張嘴,可是不留情面的。”
“曲老闆放心,如果比不了添香,您老砸了我的店都行。”
此話擲地有聲,反令曲尚來有些驚訝……難道此子真的掌握了添香的秘方不成?
曲尚來忽然想起天字一號房還有衆人等着,便躬身說道:“董小姐,秦老,臨江幾位家主爲二位準備的薄宴,這時間也差不多了,二位可否……”
董書蘭站了起來,對傅小官道:“別忘記了將你那酒託人帶來給我。”
“一定!既然二位有約,我也不便多留,餘福記的酒上市之前,我也會送一些給秦老品品。”
“如此,以後再聊。”
秦老和董書蘭隨曲尚來去了天字一號房,董書蘭沒有再邀約傅小官,也不知是有意……還是忘記。
白玉蓮這時笑道:“倒是小瞧了你,吹牛的本事也不小。”
“這可不是吹牛,哎……知道秦老的身份晚了一點,不過沒關係,他不是邀我去臨江書院嗎,等瓶子做出來我帶着酒去見他……他在文人裡的影響太大,而文人這個東西嘛,想要作幾首好詞就免不了要喝酒。文人不缺錢的,哪怕缺錢,他借錢也得買來喝。”
“這是爲啥?”春秀問道。
“因爲文人好面子。”
小二上了酒菜,三人隨意的吃喝,聊着隨意的話題,吹着隨意的暖風,倒也頗爲愜意。
小半個時辰之後,三人酒足飯飽正要離開,卻沒料到天字一號房的門開了,曲尚來又走了出來。
“傅公子且慢,是這樣,臨江皇商之事已定,而董小姐明日便要啓程去上京,所以呢,張記柳記黃氏還有我曲記,以及三大糧商的家主,和大家家裡的晚輩們一同在此爲董小姐送行。”
“剛纔裡面聊到了傅公子提筆成詞,而此詞極佳,可因爲此詞是你爲董小姐所作,董小姐不願拿出來共賞,大家的意思是……請傅公子進去,一來共同爲董小姐送行,二來……爲我臨江才子添彩,如何?”
傅小官靜默兩息,笑道:“我就不進去了……麻煩曲老闆幫忙帶個話,各位叔伯的盛情小官心領,另外祝董姑娘一路順風。我還有很多事情,就先告辭,餘福記新酒上市之時,歡迎大家來湊個熱鬧。”
他擡步向樓梯走去,曲尚來一拂衣袖,臉有慍色,轉身走入了天字一號房。
張文翰微微有些失望,卻也在他的算計之中。
傅小官如果聰明一點點,他就不會進來,因爲他已經將那首詞給了董書蘭,他的目的已經達到,自然無須進來自取其辱。
張記家主張之策拍了拍曲尚來的肩膀,笑道:“何須爲這等小事生氣。傅大官是個人物,這點在座的各位沒意見吧。至於他這兒子,在臨江這麼大個地方,也是很出名的……背後不論人是非,我等吃酒,別壞了興致。”
一番熱烈的勸酒之後,柳記柳運誠的兒子柳景行說話了,帶着三分酒意。
“傅小官這廝,我等臨江才子是不屑於和他打交道的,但他所做之事卻聽到很多,唯一沒有聽到過的是他會作詩——大家想想,一個成天混跡於青樓酒樓的浪蕩公子,就一個秀才的身份,有一說這身份還是買來的,忽然有一天他會作詩了,而且還很好,這怎麼可能!”
“那賢侄的意思……”
“小侄以爲,他給董小姐的那首詞……是別人所作,他據爲己有以此取悅董小姐,其心……可誅!”
此話擲地有聲,張文翰搖着摺扇,會心一笑。
秦老和董書蘭皆皺了皺眉頭,便又聽見柳景行說道:“大家想想,如果他真有真才實學,此番進來作上一首,一來爲他正名,二來爲他揚名,千載難得的大好機會,可他卻不敢進來,爲何?因爲胸無半點墨,除了抄來的那首詞,他便什麼都不會。此,小人也!”
衆人歡呼,皆深以爲然。
董書蘭沉默片刻,從袖中取出了兩頁紙來。
她淡淡的說道:“如果傅小官真如你所言,那麼請諸位看看着兩首詞。”
她遞給了柳景行,又道:“這兩首詞是傅小官於端午之夜所作,諸位看看能不能入得你等的法眼。”
張文翰眉頭一蹙,柳景行接過紙張。
“望江南.江南月
江南月,清夜滿西樓。
雲落開時冰吐鑑,
浪花深處玉沈鉤。
圓缺幾時休。
……
素娥應信別離愁,
天上共悠悠。”
吟罷,全場皆驚,卻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