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歷九年正月二十五,上京皇宮,中書省官署。
傅小官看着案頭堆積的一堆文書覺得頭疼。
這些都是新年伊始從虞朝各道傳回上京的各種摺子,裡面簡直包羅萬象,正常的是關於各地的治理計劃,春耕的安排情況,官衙的人員申請,以及尋求財政的支持等等。可還有很多在傅小官看來極不正常的。
比如北邊忻城外的北稽山上彷彿有龍吟之聲,見彩雲漫天,萬獸奔騰,似爲祥瑞。
又比如來自南邊的某個小村莊,一寡婦誕下個嬰兒,落地便開口能言,道大虞正統,千秋萬載!
還比如來自西邊的浦州,還特麼是知州的摺子,寫道宣歷九年正月十五,風雪漫天,一顆早已落盡了葉子的梧桐樹上落下一鳳凰,向着皇城方向磕頭九次展翅而去。
他隨手將這種摺子丟在了一旁,心想如果我來寫,老子比你們寫的更精彩!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從這一大堆的摺子裡面選出那些真正需要朝廷處理的,然後逐一擬個條陳,註明自己的見解,最後送去給中書令商餘過目,再次篩查之後,這些摺子纔會進入政事堂,由宰相燕北溪會同六部尚書共同處理,最後再由陛下定奪。
如果是緊急文書,那麼這文書上頭上會蓋有紅印,俗稱紅頭摺子,這種就需要在最快的時間處理。
傅小官手上現在並沒有這一類的文書,所以他好整以暇的一本一本的翻了起來。
他翻的速度很快,落筆的批註也很快,這整整一上午的時間就這樣過去,然而他沒有在這些摺子裡看見哪怕一本是關於經濟的。
幾乎都是圍着農事在開展,而最多的是訴苦要銀子。
對於這一類摺子,他的批註往往都是一句:建議自行解決!
直到他的手上出現了來自瑤縣燕熙文的摺子,他的臉上才浮現起一抹笑容。
這小子還真把瑤縣的發展放在了心上,在這本摺子中,他詳細的寫了與西山的合作計劃,率先提出了瑤縣的發展將從西山所投資的工坊開始,甚至還展開來,向朝廷申請在瑤縣以北五十里地的長江邊上新建一處碼頭,以方便西山工坊貨物以及材料的進出——這就讓傅小官對燕熙文高看了兩眼,這小子可以!
於是他第一次很認真的在這本摺子上批註了幾個大字:此策極佳,求關注!並將這份摺子放在了這一疊摺子的最上面。
隨後他叫來主書齊眉,讓他將這些批完的摺子送去了中書令商餘的官署,起身整理一下衣衫,準備下班。
今天董書蘭要來府上拜訪老爹,自己可得趕緊回去。
可他剛剛走出門,齊眉卻一路小跑的追了出來,“傅大人等等!”
傅小官回頭,齊眉跑到了他的身邊,“商大人有請……另外,燕宰也在。”
這特麼的!
加班也沒加班費啊!
“齊大人可知何事?”
“下官不知,想來恐怕是明日之事。”
明日是正月二十六,太后出殯的日子,他想到了前天晚上虞問道曾給他說的那句話,只好一聲嘆息返回了官署,走去了商餘的房間。
“坐!”
燕北溪丟給他了一個字,然後對商餘說道:“北方這場雪災損失極大,幾乎波及了整個永寧州,而平陵邑和屈邑二縣受災最爲嚴重,兩縣倒塌房屋數百,死三百二十餘,傷千餘。這兩個縣因爲地裡位置的特殊原因,想要自救着實困難,我已要求康平調動蘭陵城的物資救災,讓北部邊軍調集軍士護送,想來問題不會太大。只是這是治標而非治本,每一年這兩個縣都會如此,導致這兩個縣的人、流向了別的地方,人越來越少,這兩個縣也越來越窮。”
燕北溪皺着眉頭,目光沉重,又道:“這件事得尋個法子治其根本一勞永逸才行,否則……我擔心這兩個地方最終會變成兩處廢城。”
商餘也皺着眉頭點了點頭,回道:“是啊,北邊的雪災,南邊的水災,每一年都消耗了國庫巨大的財物。可燕宰啊,這並非是虞朝纔有的問題,千年以降,這天災就經常發生,非人力可改變……能有什麼一勞永逸的法子?”
燕北溪垂頭冥思,一聲嘆息。
他也很明白商餘這句話,事實也確實如此。
北方年年大雪,如果連續下上數日,那些茅草屋子哪裡頂得住大雪的積壓!
整個永寧州算得上是虞朝最窮的州,土地貧瘠,山脈衆多,氣候無常,農作物產量極低,百姓們的日子可一直都過得苦哈哈的。
如果房屋再一倒塌,他們沒了遮風擋雪之地,最終的結局定然是活活凍死。
而黃河水患也是一個千年難題,去歲在金殿上工部尚書畢棟對陛下說若要拓展河道,所需花費紋銀數以百萬計,最終陛下沒有再提這個問題,因爲國庫裡的銀子除去固有開銷,所餘已經無幾。
終其原因,依舊要落在銀子這兩個字上,所以燕北溪看向了傅小官。
“你寫的《富國論》我已經看過,尚貴妃也已經看過,只有陛下還沒有時間去看。把你叫來不是和你討論這《富國論》,而是我想問問你,你若是平陵和屈邑這兩個縣的縣令,你會如何去做?”
“揚長避短。”
“說人話!”
傅小官摸了摸鼻子,笑道:“那兩個地方我不清楚究竟有什麼資源,聽你們一說想來種地肯定是沒前途的,那麼爲什麼我們不改變一下思路?這就又回到了《國富論》上,那兩個地方就不能招商引資?就不能借着商人的力量建立工坊?”
“二位大人請仔細想想,如果我是那兩地縣令,我會向朝廷申請減少商人的稅收來吸納商人們來此建設工坊。”
“那地方本來就窮,你再減免稅收……豈不是更窮?”商餘問道。
“非也,商大人您想,那地方的農人本就食不果腹,如果他們進入工坊作工,一來收入會提高許多,二來可以產生更大的價值,這些商品最終會在市面上流通,在這些商品的流通過程之中,國家就能夠獲得稅收。而那些農人手裡有了銀錢,他們就會消費。他們在消費的時候銀錢在市面上流通,國家也能獲得稅收。”
“這是一舉三得之事,農人變成了工人,收入增加了,生活條件改善了。商人因爲稅收的減免,也因爲這些廉價的勞動力,他們的商品成本隨之降低,銷路更廣,賣的更多,獲利也就更大。而第三得自然就是國家,商品的流通必然帶來貨幣的流通,稅收並不會因爲那兩地的減免而變少,相反,會變得更多。那兩縣的財政同樣如此,表面看稅收減少了,但事實上一定會增加。”
“當然,至於能夠增加多少,這就和各地父母官招商引資的能力息息相關。”
商餘未曾看過《富國論》,對此簡單的道理依然有些迷糊,畢竟商業這個玩意兒歷朝歷代可都是處於社會底層的存在。
他的思路依然侷限在農業上,而偏偏那地方的農業壓根就沒法發展起來。
莫要說憑藉農業的稅賦來支撐兩地縣衙的運轉,就算一文錢不收,那兩地的農人過的依然是食不飽腹的日子。
燕北溪是仔仔細細讀過《富國論》許多遍的,他開始接受這本書裡的觀點,對於傅小官的這一席話心裡是明白的。
只是陛下因爲太后之事還未曾臨朝,他也不敢將這一政策推行出去。
當然,對於此書之政策,他也有諸多擔心,尤其是全民逐利,會不會導致農人不事莊稼?軍士不事武業?學子不思學問等等!
雖然傅小官在那書中對此也作出瞭解釋,並言明社會之分工只會讓各行各業更加專精,因爲經濟的發展必然帶動格物的進步。
而格物的進步會產生深遠的影響,農人的生產效率會變得更高,將士們的盔甲武器會變得更好,學子們也不一定非得苦讀聖賢,他們甚至可以選擇格物之學。
在那富國論的最後,傅小官甚至提出了在稷下學宮開設格物學這門課程,由工部官員主講,目的是追求事物真理,洞悉原因,造福社會。
當然,他也說了要扭轉學子們對格物學的認知,依然要從經濟行爲着手,只有當他們看見了其中的巨大優勢,纔可能有部分學子對格物產生興趣,否則,他們所想依然是十年寒窗,只爲入朝爲官云云。
這是一個浩大的系統工程,以燕北溪之眼界,他深知如果推行下去,就是一場巨大的社會變革,但他不知道最終的走向會如何,所以他難以決策。
燕北溪沉思數息,看向了傅小官。
“武朝文會回來之後,我想派你去一趟屈邑平陵兩地。”
傅小官一怔,連忙說道:“下官沒空!”
開什麼玩笑?
把我派去那鳥不拉屎的地方,窩在家裡他不香嗎?
“這不是和你商量……”燕北溪站了起來,錘了錘老腰,“這是命令!”
他向門口走去,又丟了一句話:“你可以去那兩地實地考察一番,我允許你將西山的產業帶去那兩地。”
傅小官呆呆看着燕北溪的背影,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我特麼的,這分明就是作繭自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