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陽城縣。
黑雲低低地壓着天空,暗沉沉的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正值梅雨時節,連日的雨水,讓潯江的水都漲了不少。
就是這樣烏糟糟的天氣,江邊仍舊聚集了不少的人,個個拿着傢伙什,羣情激奮。
被衆人簇擁推搡着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宋家的當家人宋玉卿。他不過初初而立之年,卻形容枯槁似老叟一般,沒有一絲生氣。
“浸豬籠!浸豬籠!”
“我們宋家容不得此等不貞不潔的婦人!”
“快說!姦夫是誰!”
……
宋家是陽城的大族,祖輩也曾入仕爲相,只是近些年後輩沒有一個成器的,漸漸就沒落了。
這樣的人家,最在意的就是名聲了。聽說前些日子,他們家才修了新的貞節牌坊,這才幾日的功夫,就出了這樣的事。
一身着粗布麻衣窈窕、身形的少女揹着藥簍從江邊的矮崖一躍而下,遠遠見此熱鬧喧雜的情景,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這是言巧兒胎穿到這個世界的第十八個年頭,守節的寡婦暗地裡與人有染這樣的事,雖在鄉鄰口中聽到過無數次,但親眼得見還是第一次。
那羣人,打着正義的名頭殺戮,讓這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靈魂不由震顫。
前世的她,是一名中醫大學即將畢業的學生,連着熬了三個大夜趕論文,第四天清早再睜眼,就成了一枚剛出生的皺巴巴的小嬰兒。
身處這個異世,女子本就位卑。
加上她一出生,就死了爺爺、長到五六歲上,又死了弟弟,更是被視爲掃把星,爲村裡人所唾棄。
好在她爹讀過幾天書,算得上通情達理,這才讓她娘不至於纔出生就要溺死她。
這樣日復一日壓抑的生活,讓言巧兒有時候也恍惚起來,是不是前世的那些事只是自己做的一個光怪陸離的夢,自己就是屬於這個時代的人,就該如螻蟻一般苟活着。
潯江邊上的這邊險灘隱秘,若不是珍奇的藥材只長在險峰,她輕易也不會過來,想必這也正是宋家選擇此處處置人的原因——家醜不可外揚,更不能爲人所知。
那等待處置的女子一身素衣,宛如牲口一般被塞進小小的竹籠裡面,如糞土般被衆人啐着口水,她口中不停尖叫吶喊着,“救我!救我!”
一遍又一遍,撕心裂肺,直到奄奄一息,最後只能畲動着嘴脣,好不可憐。
又是一個被負心男子騙了的傻女人。
言巧兒望了望不遠處的小道,此去縣衙門不過三五里的路程。
新上任的大人,素有寬和的名聲,對這種陋習早已明令禁止,尋他幫忙肯定能救那女子一命。
只若是一來一回的路上,人便溺死了,做什麼都是多餘的。
若是此時她衝出去,雖能拖得住一時,但終究不能一己之力螳臂當車。
“姑娘……姑娘……”
救還是不救?
正猶豫間,言巧兒的腳踝被人牢牢鎖住。
她回頭一看,腳邊是一雙指節分明的手,手主人一身錦衣華服,匍匐躲藏在灌木的隱秘處,看穿着打扮,顯然是個金尊玉貴的公子哥兒。
她握緊手中的藥鋤連連後退,什麼時候這裡多了個人,她竟絲毫沒有察覺?
“我、我不是壞人、”
男子露出看似友善的笑容來。
“在下急着去外地赴約,來不及告知家中大人,請幫我將此書轉交陽城的楚家大少爺楚伯淵。”
他話說得含糊,眼神四處飄移着,顯然沒有說真話。
擔心對方不同意,他說罷,又另掏出一錠銀子來,“這點銀子當是姑娘的謝儀了,千萬不要推辭。”
楚家?
楚家是陽城有名的藥材商,這方圓百里的藥材,基本都是他們家包圓了。包括他們家自種的半夏、當歸這些藥材,每年長得了,都是由楚家的人上門來收。
言巧兒這輩子的爹是個藥農,她自小就在藥材堆裡面打滾,加上上輩子是學中醫的,自然對這些再熟悉不過了,所以買賣交易這些事,她爹基本上都是交給她應付。
因此她對楚家也是熟悉的,只聽得楚家有兩個兒子,大少爺是個能幹的,這些年當家,風頭正盛。二少爺倒未曾耳聞,想來沒什麼出色的地方,不然怎會籍籍無名。
言巧兒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子,這人莫不是楚家的那位二少爺?
他此時出現在這裡,顯然不是來郊遊的。
楚家的二少爺,和宋家的小寡婦?這是哪門子的驚天大八卦!
要知道這兩家前些時日爲了城東的一塊地打得不可開交,若是宋家知道這姦夫是楚家二少爺,這小子不死也得掉層皮。
“你是楚仲越?”
言巧兒帶着七分篤定,發問道。
楚仲越指着自己的鼻子,疑惑道,“你認識我?”
楚仲越正是楚家二少爺的名諱。
二人正說話間,風中傳來江邊更加嘈雜喧鬧的鑼鼓聲,一羣人正作勢拖着禁錮着那女子的籠子往江邊而去。
楚仲越聞聲望去,焦急了起來,也不管言巧兒同不同意,便將東西往言巧兒手中一塞,扭身一瘸一拐地就奔了過去。
倒也不怕她昧下銀子不辦事,還真是個不諳世事的少爺。
言巧兒看着他往那潯江而去,忙拉着他,“你這樣去,也是捱打的份!”
楚仲越急了,望着就在眼前受苦的心上人,袖子用力一甩,“我若不去,她真就沒命了!”
言巧兒被甩了一個踉蹌,倒也不惱,反而多了幾分安慰。
看來,這世上也不盡然都是負心男子呢。
“公子!”
言巧兒忍不住對着那背影輕呼出聲,“公子!你去拖上些許時辰,我這就去請楚家和衙門的人來救你們!”
楚仲越身形微微一愣,側着臉苦笑道,“此去,我便只是我自己,不能連累家族中人,姑娘將信送到便可。”
那是一封和家中斷絕關係的絕筆信,他並不如言巧兒所想,是去救人的。當真是赴約,只不過是尾生之約,一同赴死罷了。
他打定主意不能連累好不容易打下這片家業的大哥,也不能連累家中未婚兒女的名聲,因此他不能是楚家的二少爺,只能是楚仲越。
可言巧兒並不這麼想,名聲沒了,還可以再掙,人沒了,那就什麼都沒了。
她恨鐵不成鋼道,“活着,便有希望,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你聽我的!”
說罷,也不管男子作何反應,扭頭就要走。
“等等!”
楚仲越大叫道。
“你閉嘴!”
言巧兒怒吼這打斷他,她最見不得這些食古不化的人,生命誠可貴,爲何要爲了那些虛無的名聲放棄活下去的機會呢。
楚仲越被這氣勢震住,許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指了指西邊,諾諾道:
“那邊有我的馬。”
此去路遠,若是腿着去,待她回來,怕是這對苦命的鴛鴦早就涼透了。
言巧兒忍不住噗呲一笑,“你們等着,我馬上就回來。”
她不知爲何,心中生出無限力量,那些被這個時代壓抑許久的不得志,在此刻衝破胸膛,彷彿就要跳出來般。
楚仲越望着她奪目的笑容,不由有些愣神。
這女子,可真是特別。
那句話,彷彿給了他新的希望,他一步一頓,堅定地朝着前方走去。
“玉卿兄,慢着!”
聲如洪鐘,氣勢如虹,遠處宋家的那羣漢子們紛紛側目,好奇窺探着這到底是何方神聖。
“仲越?”
宋玉卿遙遙一瞥那一瘸一拐的身影,心頭冒出不好的聯想來,眉頭鎖地更深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