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催眠高手的聚會

被列爲重點懷疑對象的三個催眠師在同一時刻擺脫了警方的監控,所以對手一定會在警方的視線之外有所行動——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邏輯判斷。不僅凌明鼎這麼想,羅飛也同樣這麼想。

他們到底做了什麼?這個問題成了凌明鼎和羅飛共同關注的焦點。

據咖啡館的服務生回憶,三個催眠師在咖啡館裡坐了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各自接收了一個快件,隨後便一同離開。推斷時間的話,他們的離去和警方人員被調開應是前腳接後腳。

當天下午,三個催眠師回到了各自的住所,時間分別是一點二十三分,兩點零七分,四點五十分。也就是說,他們脫離警方視線的時間短的有三個多小時,長的則有近七個小時。

對於頂尖的催眠師來說,這些時間已足夠他們去尋找街頭的敏感者,發現對方的心穴,進而製造出新的離奇案件。

至警方恢復監控時新的案件並未發生,但羅飛的心情卻無法樂觀,因爲從已發的兩起案件來看,這種催眠手法從作案到發案是有一定的滯後性。催眠師只要在受害者的心穴中埋下種子,而這顆種子何時發芽則要看相應的“觸發器”如何設置。如果兇手已知警方盯上了自己,那他繼續作案時一定格外謹慎,所以觸發器的延時多半會設得很長。

羅飛一度想傳喚三人,從正面試探一下。但這個思路遭到凌明鼎的強烈反對。

凌明鼎認爲,目前情況尚不明朗,直接攤牌的話,會將這三人徹底推向催眠師大會的對立面。萬一黑手另有其人,這局面豈不正中對方下懷?而且以那三個催眠師的心理控制能力,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和他們交鋒,結果多半又是自取其辱。

羅飛權衡一番,最終也放棄了主動進攻的思路,暫且還是得以防守爲主。

羅飛往每個基層派出所都派出了刑警隊員,在第一線實施監控。只要有舉止怪異的人出現,羅飛立刻能瞭解到相關情況。而凌明鼎也隨時做好準備,如果真有人中了催眠術的蠱惑,他會在第一時間前往破解。

兩人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然而龍州卻沒有任何異常的事情發生,一切是如此平靜,甚至連一個鬧事的醉鬼都沒有出現。

催眠師大會將在第二天上午九點舉行。難道對手要等到最後關頭才施展出致命一擊,不給凌明鼎留下任何化解的時間?

越是平靜便越是令人不安。那感覺就像是明知敵人已經高舉起快刀,卻不知這一刀何時會落下來。

你完全被動,卻又絲毫不敢放鬆。

上午八點,羅飛隨凌明鼎一道前往催眠師大會現場。凌明鼎忙着招呼與會來客,羅飛則站在會場的角落裡,默默觀察着場內的動態。

整個會場有三百多個座位,最前面一排是配着長條桌的貴賓席,桌面上擺放着名牌,各路貴賓入場後便在凌明鼎和袁秘書的引導下落座。楊冰、周懷谷、秦天三人自然也在其中。羅飛特意觀察了他們的言行舉止,只見三人的神色都比較嚴肅,甚至和凌明鼎寒暄的時候也板着臉,頗有點來者不善的意味。

不知名的催眠師們則散坐於後排各處。會場兩側和前後方的走廊裡則成了媒體們蹲守的陣地。這次大會凌明鼎本來只邀請了本地的幾家媒體,但前兩天的案件在網絡發酵之後,龍州催眠師大會便成了世人關注的焦點。現場實際趕到的媒體來自全國各地,有平媒的,有網絡的,也有電視臺的。他們到來的目的不光是報道這次大會,更要針對案件進行深入採訪。

羅飛看着這番熱鬧的景象,忽然想到,對手如果想製造出反對催眠師大會的聲勢,那最好的行動時機豈不就在此刻?在全國媒體的注視之下,如果有負面的事件在會場上發生,絕對能產生爆炸性的效果。

從昨日監控失敗開始,一股強烈的暗流就涌動不止。羅飛能感覺到那種力量的積累,這力量滲透出無形的壓力,已逼近噴發的臨界點。羅飛的心跳開始加快,情緒也緊繃至極。他知道這不是最好的狀態,便深深地呼吸了幾次,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又過了片刻,一個年近半百的男子步入會場。凌明鼎對此人的到來非常重視,親自接了過去。這人坐在前排最中間的位置上,名牌上寫着“徐健”二字。羅飛特意湊上前打探,很快他便摸清,原來這名男子正是想要進入催眠產業的投資人。此人的出現對催眠行業來說原本是件幸事,但因爲牽涉到利益再分配,便也激化了行業內部的矛盾。

前兩天的案件徐健不可能不知道,這勢必會影響到他的投資信心,這也是凌明鼎現在最擔憂的事情吧。對凌明鼎來說,前天的醫院之行只是小試牛刀,即將開幕的大會纔是他挽回頹勢的關鍵舞臺。

入口處忽又起了些異動,羅飛敏感地移目望去,卻見夏夢瑤正在走進會場。這次來參加會議的絕大多數都是男性,忽然間有這麼個美女到來,當然是人人側目。有幾個記者也調轉鏡頭,抓拍這抹不期而至的亮色。夏夢瑤對衆人的關注並不在意,她遠遠地看見凌明鼎,便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並且點頭以示招呼。

凌明鼎也看到了對方,他的神色略微有些意外。因爲正和徐健寒暄,他不便脫身,只好扭頭對袁秘書說了句:“小夏來了,你過去招呼一下。”

袁秘書“嗯”了一聲,她的眉頭微微皺起,但只有短短一瞬,她便換上了職業式的笑臉,款步向着夏夢瑤迎去。兩人相遇後或真或假地寒暄了一番,袁秘書似要請夏夢瑤往貴賓席就座,但後者婉拒了。袁秘書也不再堅持,只幫夏夢瑤安排一個略略靠前的位置。

夏夢瑤入座後四處打量,很快她的視線與羅飛相遇,兩人各展笑顏。

羅飛真心喜歡對方的笑容,真誠自然,流淌着春風般的暖意。這暖意讓他的情緒驀然間放鬆了許多。

大會開幕的時間漸漸接近,來客們基本都入座到位。凌明鼎也坐在了貴賓席左側邊緣的那個位置。袁秘書則率先走上講臺,看起來她兼任着大會主持人的職責。

九點鐘一到,袁秘書宣佈催眠師大會正式開幕。她先把前排的諸位人士介紹了一番,然後便請會議的召集者——凌明鼎上臺發言。

凌明鼎在掌聲中登臺。他的腰背挺直,步伐沉穩有力,透出掌控一切的強勢感覺。可羅飛知道對方內心一定隱藏着不安的情緒,那情緒來源於某種未知卻又註定要到來的危機。

凌明鼎在講臺前佇立了片刻,他的目光緩緩掃視着會場。場內掌聲人聲漸歇,最終寂靜無聲。

凌明鼎的目光最後落在講臺左側的角落。羅飛半藏在一個攝影記者的身後,他身着便服,貌不驚人,就像是個普通的工作人員。但這個人的存在卻讓凌明鼎踏實了不少。

這是一個可靠的盟友,任何時刻都值得信賴。

凌明鼎開口了,他手中並無講稿,相關的說辭早已在他腦海中醞釀多遍:“非常感謝大家來參加這次催眠師大會。在座的各位來自全國各地,甚至還有海外歸來的人士。你們都是催眠行業中的佼佼者,是重塑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今天大家在這裡聚集一堂——我們不禁要問:我們到底是爲了什麼而來?”

說到這裡凌明鼎故意停頓了一下,像是要留下時間給衆人思考。片刻後他又繼續說道:“前幾天,龍州接連發生了兩起離奇的案件,作案人在網上發帖,自稱是催眠師,專門來龍州參加催眠師大會的。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很多龍州市民甚至給公安局打電話,要求取締這次大會。今天在場有很多媒體的朋友,你們也是因爲這兩起案子纔來的吧?”

此語一出,會場內立刻響起陣陣騷動聲。這個話題如此敏感,大家都以爲凌明鼎會避之唯恐不及,沒想到他卻主動提了出來。衆人禁不住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凌明鼎在臺上看着衆人,臉上的神色似笑非笑。等騷動過去之後,他才又說道:“我不知道這個自稱催眠師的人今天是否在場,但我知道他的目的。他想要製造一種恐慌,從而阻撓我們這次大會的順利進行。你們看,今天來了這麼多的記者,龍州的民衆也是人心惶惶。看起來那個人的行動很有效果。可是我要說,他錯了!他的行爲反而證明了,這次催眠師大會是非常必要的,甚至,是不得不開!”

最後這兩句話說得鏗鏘堅定,擲地有聲。衆人的精神爲之一振,專注地期待他的續言。

再次開口的時候,凌明鼎的語氣變得低緩沉重:";長久以來,國內的催眠事業境地尷尬。整個行業的形象非常模糊,從業人員的素質也是良莠不齊。所以一旦有心懷叵測的傢伙製造話題,民衆便很容易產生誤解。這種局面其實怨不得別人,我們自己首先得展開反思。

";現在有一些催眠師熱衷於進行舞臺催眠表演。爲了追求舞臺效果,他們往往要讓對象達到深度催眠的狀態。在表演現場你沒有那麼多時間去深入瞭解對象的內心世界,要想做到深度催眠談何容易?於是他們便從觀衆裡挑選出最敏感的對象,施以簡單直接的瞬間催眠手法。結果如何呢?表演也許是成功的,可催眠師和觀衆之間根本沒有真正的心靈交流。有些觀衆會覺得很神奇,也有一些觀衆會覺得莫名其妙。最關鍵的是,他們仍然不瞭解催眠,而此類表演卻讓他們以爲這就是催眠的全部。

";還有一些人在社會上開辦各種催眠師培訓班,爲了吸引生源,他們故意誇大催眠的功效,幾乎把催眠宣傳成了一種無所不能的奇妙法術。他們甚至還請來演員,拍了很多虛假的視頻放到網上,這進一步加深了民衆對催眠術的誤解。因爲從那些視頻看來,催眠師能夠瞬間控制催眠對象,把他們變成任人擺佈的傀儡。可我們都知道,一個催眠師想要完全控制催眠對象是不可能的。許多人花費巨資上了這樣的培訓班,上完課程之後卻大失所望,他們從此認爲催眠師都是故弄玄虛的騙子。

“更有甚者還進行所謂‘動物催眠’表演。利用動物的裝死本能,把雞狗之類的小動物弄得一動不動。這也叫催眠?簡直是狗屁不通!催眠是催眠師和催眠對象之間深層次的心靈交流,你一個人和雞和狗交流些什麼?”

會場上爆發出一陣笑聲,凌明鼎卻搖頭長嘆:“這些人或者對催眠術一知半解,或者根本就一無所知,他們只是打着催眠的旗號來牟取私利。爲了利益,他們不惜坑蒙拐騙,造成的後果卻要由整個催眠行業來承擔。”

臺下的催眠師們紛紛點頭。今天到會的都是國內催眠界有名有數的人物,他們當然不屑從事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所以凌明鼎這番評述深得他們的認同。

臺上的凌明鼎略歇了歇,又加重語氣說道:“其實剛纔這些還不是最嚴重的,如果讓心術不正的人掌握了真正的催眠技術,他們造成的危害將更爲可怕。這些人會刻意尋找對象的心穴,藉以達到邪惡的目的。有人用催眠術設置街頭騙局,有人用催眠術欺騙和玩弄女性,甚至如前兩天發生的案例——用催眠術來害人性命!這類事件雖然不多見,可是一旦發生便會在民衆間造成相當的恐慌。大家口口相傳,催眠術便成了害人的巫術,催眠師也成了施展巫術的魔鬼。這兩天來的事態發展就是如此。”

臺下的催眠師們轉頭看看圍在會場四周的各路記者,心中莫名泛起一種危機感。

凌明鼎也環視着那些記者,輕輕嘆道:“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啊——他要借民衆之口毀了我們的聲譽。”隨後他又話鋒一轉,“這個居心險惡的傢伙固然可惡,但我們也應該想一想:爲什麼這個行業的信用體系如此脆弱?我們有那麼多的同行,正直、優秀,他們每天都在用催眠術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爲什麼民衆不瞭解他們?催眠術既不是無所不能的巫術,也不是虛張聲勢的騙術,催眠術是一門科學——這個概念爲何遲遲不能爲民衆所接受?”

諸位催眠師在凌明鼎的引導下陷入沉思。片刻後有人輕聲說了句:“太亂了。”

凌明鼎立刻贊同道:“沒錯,太亂了!行業沒有標杆,准入沒有門檻,從業者沒有資質……這些都是亂象的體現。一個行業自身這麼亂,你讓外人怎麼理解你?信任你?而我這次把大家召集過來,我們召開這麼一個催眠師大會,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想和諸位商議商議,怎麼樣去治理這個‘亂’字。”

衆人都在看着凌明鼎。既然他把這個話題挑了起來,心中必然已有所謀劃。

卻聽凌明鼎說道:“要治亂,就得有管理;而要有管理,首先得有組織。現在我們也有不少催眠師協會,但都是各自爲政。我建議大家統一起來,成立一個全國性的行業協會,制定出行業章程、行業准入門檻以及催眠師的資質認證系統,共同把催眠這個行業做好、做強。”

羅飛站在會場的角落裡暗自點頭。凌明鼎的思路很清晰,他把對手的攻擊轉化成了整個行業所面對的壓力,這樣就在會場上製造出一種同仇敵愾的氣氛。接下來他提議建立統一的行業協會也顯得順理成章。

很多時候外界的危機能促進內部的團結,凌明鼎顯然深諳此理。這番借力打力頗有化被動爲主動的意思,只不知他的那些同行們會不會積極響應呢?

縱觀全場,不少催眠師都在點頭議論,看來凌明鼎的支持者不在少數。不過具有話語權的人都坐在第一排,其中勢力最強的便是楊冰、周懷谷、秦天這“三巨頭”,他們的態度有着決定性的意義,但這三人一直板着臉,不置可否。

凌明鼎也在關注着“三巨頭”。等會場上的議論聲漸漸平息之後,他更是直接向楊冰問道:“楊老師,不知道您贊不贊同我的觀點呢?”

楊冰擔綱的“長江催眠師協會”算得上是國內的領先者,楊冰本人也是催眠界的前輩。凌明鼎把問題拋給他,算是主動將了對方一軍,且看對方如何應對。

楊冰默然片刻,終於開口道:“成立全國性的催眠師協會,制定章程,統一管理。這事聽起來不錯,但實際上卻是把雙刃劍。如果操作不好,恐怕反倒有反作用。”

“哦?”凌明鼎微微蹙起眉頭,“楊老師的顧慮主要在哪方面?”

楊冰道:“現在的催眠行業,亂是亂了一點,但也算是百花齊放。如果統一起來,就牽涉到一個路線的確定。這個路線萬一定歪了,那豈不成了荼毒整個行業的禍事?”

楊冰這話一說,會場上又起了一番議論。而坐在楊冰身旁的周懷谷則清了清喉嚨,似乎有話要說。

凌明鼎壓了壓手,示意大家安靜。他早料到這三人不會輕易就範。對方肯出來說話是好事。自己的初衷是爲了全行業的發展,只要這一點上他問心無愧,便不怕和對手辯駁。

周懷谷看着凌明鼎,說道:“凌先生既然提議大家統一起來,那多半是想好了行業的戰略路線?不妨就說出來,讓大家一起評議評議。”

凌明鼎便當仁不讓地說道:“那好吧,我就說一說拙見,算是拋磚引玉了。在我看來,催眠行業要想良性發展,還是得專注於心理治療這一塊。現在人們的生活節奏越來越快,各方面的壓力都很大,很多人或多或少都存有心理隱疾,而催眠術正是發現這類隱疾的最有效的手段。通過催眠師的引導,對象可以對某些不良記憶重新認識,進而改變負面的生活態度。對這一塊我已經做了不少理論研究,也寫過一些文章的。”

“我看過你的文章。”三巨頭中的另一人秦天插話道,“就是所謂心穴和心橋的概念,對嗎?”

凌明鼎點頭道:“沒錯。我不敢說自己的研究有多高的水平,但是把心理治療作爲催眠行業的發展方向應該是確鑿無誤的。事實上,高水平的催眠師都在走這條路。”說到這裡,凌明鼎又伸手指了指徐健,“這位徐先生是個投資人,他對我的理論非常感興趣。如果我們能在這個基礎上進行整合,又有徐先生這樣的人士大力支持,行業的振興指日可待!”

講臺下的三巨頭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隨後由楊冰開口道:“凌先生,你恐怕過於樂觀了。在我們看來,能否把心理治療作爲催眠行業的發展方向,此事還有待商榷。而你的心橋理論更是存在着重大的隱患,萬萬不可在行業內推廣。”

聽到這話,凌明鼎禁不住微微一愣。他料想到這三人會阻撓自己的計劃,但沒想到對方會抓住行業發展方向進行攻擊。事實上,現在真正的催眠師都在從事心理治療的工作,包括三巨頭本人也不例外。這個發展思路應該沒有任何爭議,這三人卻跳出來潑冷水,唱反調的姿態未免太過明顯。

會場上的其他催眠師也都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從他們的神態來看,還是支持凌明鼎的人佔了絕大多數。凌明鼎覺得心中有底,乾脆針鋒相對般問道:“請教楊老師,心理治療爲什麼不能作爲行業發展方向?您說我的理論存在隱患,這隱患又在哪裡?”

楊冰道:“心理治療本身就帶有一定的危險性。如果操控不好,有可能導致對象的隱疾惡化。而你的心橋術並不是一種真正的治療,因爲對象的心穴沒有真正消除,用心橋掩蓋反而會導致更加嚴重的後果。”

“心穴一旦形成,是不可能消除的。”凌明鼎辯白道,“您說我的心橋術不是真正的治療,可我已經積累了很多成功的案例。前天我就用心橋術治療了被啃臉的男子,讓他重新恢復了生活的勇氣。”

這事因爲上了報紙,在場很多人都知道。凌明鼎略停片刻後,又說道:“今天現場有一位女士,她曾經也是我的病人。夏小姐,你能站起來和大家打個招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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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着凌明鼎手指的方向,衆人紛紛轉頭觀望。卻見一個極美的女孩款款起身,臉上的笑容如陽光般燦爛。

那女孩對衆人說道:“三年前我一度想要自殺,是凌老師改變了我的觀點。所以我要謝謝他,謝謝他高超的催眠術。”

會場起了一陣騷動。看到這麼漂亮的女孩重獲新生,怎不叫人唏噓感慨?於是凌明鼎的支持率又提高了一大塊。

可是前排的三巨頭依然不爲所動。楊冰甚至都沒有回頭,他只是冷冷說道:“我們不否認你有成功的案例,但是失敗的例子難道就沒有嗎?”

凌明鼎一怔,道:“有的話就請楊老師明言。如果真是我的病人,我決不推脫隱瞞。”

楊冰低下頭和身旁的周懷谷、秦天二人竊竊私語,似乎在商量些什麼。片刻後他們作出了決定。只見楊冰鄭重其事地站起身,直視着凌明鼎說道:“凌先生,有些事情我們本不想提,但這次大會關係到整個行業的前途命運,便叫人無法迴避。我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希望你坦誠回答。”

從對方的口氣來看,他要問的事似乎非同一般。凌明鼎心中忽然泛起一陣強烈的不安,但他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只是默然點點頭,神色間並未有明顯異常。

“請問凌先生——”楊冰緩緩說道,“你的夫人爲什麼會英年早逝?”

這個問題像是帶着強勁的衝擊波,直撞得凌明鼎身體一晃。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嘴脣不停地顫抖着,卻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曾對你的夫人施展過心橋術。但後來治療出現了嚴重的問題,導致夫人在三十五歲時就過早離世。這種隱患重重的理論怎麼能向全行業推廣?”楊冰乘勝追擊一番後,又總結道,“所以建立行業聯盟是好事,但你的思路並不可行。這事還得由大家聚在一起好好斟酌,決不能倉促上馬。”

凌明鼎低下頭,他的雙臂竭力扶在講臺兩側,似乎這樣才能支撐住近乎崩潰的身體。和先前縱橫捭闔的氣勢相比,他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這番變化讓場內的其他人全都大感意外,大家紛紛猜測議論,場面頗爲混亂。

袁秘書搶到講臺上,她扶住凌明鼎的身軀,壓低聲音焦急問道:“凌先生,您這是怎麼了?”

凌明鼎搖搖頭,心緒紛亂難言。片刻後他又凝起目光,恨恨地盯着講臺下的三位對手。

楊冰這時已經坐下,那三人倒是氣定神閒,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袁秘書知道凌明鼎已經無力控制場面,便湊身在話筒前說道:“對不起,凌先生的身體有些不適。今天的大會暫時先開到這裡吧。”說完就扶着凌明鼎走下了講臺。

一旁的羅飛向着兩人迎過來。他的目光中充滿了狐疑的神色。凌明鼎看着羅飛苦澀一笑,勉強吐出幾個字:“羅警官,我們……我們回去再細說。”

羅飛點點頭。此時此地並非暢言之所。

記者們可不願意輕易放凌明鼎離開,他們蜂擁般圍了過來,話筒攝像頭如槍炮般林立。

“凌先生,您夫人去世的詳情能不能介紹一下?”

“凌先生,您的心橋治療術是不是出現過嚴重的事故?”

“凌先生,請問大會接下來還會繼續進行嗎?”

……

各式各樣的問題劈頭蓋臉地向着凌明鼎砸過來。凌明鼎根本沒心情回答,他和袁秘書數度想分開人羣突圍,但記者們越聚越多,場面窘迫不已。

就在這時,忽見夏夢瑤從人羣中擠出來,她把身體擋在凌明鼎身前,高聲喊道:“請你們不要再糾纏凌老師了!”

“嚓嚓嚓!”閃光燈的聲音接連響起,記者們不失時機地搶拍一通。

夏夢瑤轉頭怒視着那些記者,叱責道:“你們都沒有親人嗎?你們的親人去世你們會怎麼想?凌先生已經這麼痛苦了,你們爲什麼還要這樣揭人的傷疤?你們就沒有一點同情心嗎?”

圍在前排的記者多數都是男性,被一個美女如此質問,頗有些臉面無光。趁着他們悻悻無語的當兒,夏夢瑤又說了聲:“你們快讓開吧。”這句話的語氣比先前柔和許多,帶着三分規勸,三分請求。同時她睜大美麗的眼睛,目光在那些男人的臉上依次掃過。只要和這目光接觸到的男人都像是中了魔法般,紅了臉龐羞慚退去。

夏夢瑤扭過頭,悄聲提醒凌明鼎:“凌老師,您快走吧。”凌明鼎本想說些感謝的話語,身旁的袁秘書卻已拉着他迅疾離開。袁秘書的步履憤怒而匆忙,也不知是在躲避記者呢,還是在躲避那魅力四射的夏夢瑤。

羅飛跟隨凌明鼎回到了茂業大廈。凌明鼎把自己一個人關在辦公室裡,大約個把小時之後,他才把羅飛請到了屋中。

羅飛看出對方努力調整過情緒,但仍然有些疲憊。

“你沒料到他們會以這種方式向你發難?”羅飛問了句。如果有所準備的話,不應該如此狼狽吧。

凌明鼎沒有回答。他微微皺着眉頭,目光凝滯,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羅飛甚至懷疑對方有沒有聽見問話。

果然,開口後凌明鼎完全沒有理會羅飛的話茬,他有些突兀地問道:“羅警官,你能不能把那三個傢伙抓起來?”

“抓他們?爲什麼?”羅飛頗感不解。即便那三人有作案嫌疑,但現在就談抓捕未免有些誇張吧?而凌明鼎隨後給出的解釋則大大出乎羅飛的意料。

“他們中的某個人很可能就是害死我妻子的兇手。”凌明鼎沉痛地說道。他恨恨地咬着牙齒,目光則緊盯着手中的某樣東西。

那是一張照片。羅飛起身湊到近前看了看,照片上是個漂亮的少婦,明眸皓齒,笑靨迷人,他猜測着問了句:“這是你夫人?”

凌明鼎點點頭。他用手掌遮蓋住照片上的人像,似乎這樣就能隔斷那無言的痛苦。

“你說她是被人害死的?可按他們的說法,夫人的離世好像和你的心橋治療術有關?”羅飛知道對方不會喜歡這個話題,可他又不得不問。在大會現場,凌明鼎並未反駁楊冰的說法,這讓整個事件變得迷霧重重。羅飛覺得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必須問個明白。

凌明鼎沉默了片刻,低聲道:“他們說得沒錯。但如果沒有人暗中設計,我妻子也不會離我而去。”

“到底是怎麼回事?”

凌明鼎把手掌挪開,又開始凝視那張相片。半晌之後他擡頭看了羅飛一眼,問道:“她很美,不是嗎?”

羅飛點頭“嗯”了一聲。他並不是在安撫對方,那照片上的女人確實美麗。

“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她已經三十多歲了。她年輕的時候更美。”凌明鼎專注地盯着羅飛,似乎在向對方強調某個重要的觀點。

羅飛再次點頭,他毫不懷疑對方的說法。他甚至在心中暗想,這女人如果再年輕十歲,恐怕比夏夢瑤也不差多少呢。

凌明鼎的嘴角微微一撇,表情甚是苦澀。“美麗的女人……”他喃喃地問道,“你知道她們最害怕的事情是什麼?”

聯繫上下的語境,羅飛立刻猜到了答案:“變老?”

凌明鼎深嘆一聲:“是的。她們害怕時光的流逝,害怕因此而漸漸老去的容顏。這是漂亮女人的通病,我的妻子也無法倖免。這就是一切悲劇的根源。”

羅飛看出對方將要回顧往事,便靜靜地等待聆聽。

“我和我妻子相識的時候,她只有二十一歲,正是女人最美的年紀。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龍州的一家咖啡館。我記得那是一個週末的傍晚,她坐在窗邊翻看一本雜誌。金黃色的夕陽從窗口灑進來,映着她潔白的臉龐,美得令人心醉。我一下子便被她迷住了,後來我們相識相知,直到數年之後,她終於成了我的妻子。婚後的生活非常幸福。我們盡情享受美妙的二人世界,十年如一日,從不厭倦。我們甚至商量好了不要孩子,只求互相陪伴,走完此生。”

說這段話的時候,凌明鼎目光悠遠,完全沉浸在回憶中,那往昔的甜蜜品之猶存。不過現實中的美好尚且短暫,更何況虛幻的回憶世界?他的眉頭很快就微微皺起,糾纏出一股無法排遣的愁容。

“我不知道她具體從何時開始擔憂年齡的問題,反正到三十歲的時候她已經有非常明顯的心理表現。她變得不快樂,常常一個人坐在梳妝鏡前發呆。後來她還會問我一些問題,比如說‘我是不是不如以前好看了?’‘你真的會一輩子陪着我嗎?’‘你會不會喜歡別的女孩?’之類。這些問題在我看來完全是杞人憂天,我是如此深愛她,永遠都不會改變。可我越是信誓旦旦,她卻越不肯相信。她總覺得我在騙她,非逼着我說‘實話’,沒完沒了地糾纏於此,我如果有一點點的不耐煩,她就會傷心哭泣。我開始意識到,她或許是心理上出現了一些問題,我必須採取措施才行。”

羅飛立刻想到對方所謂的“措施”指的是什麼:“你對她催眠了?”

凌明鼎點頭道:“是的,我給她做了一次催眠治療。很快我就找出了她的心穴,原來她是擔心自己容顏老去,我不會像以前一樣迷戀她。她對這個問題反覆憂慮,心靈深處難免留下創傷。得知病因之後,接下來的事情對我來說只是小菜一碟。我給她架了一座心橋,讓她從此不再爲了這個問題而憂慮。”

“具體的手法呢?可以說說吧?”

“我和妻子都非常喜歡同一個女明星。這個明星屬於大器晚成的那種,她成名的時候就已經是三十多歲了。我故意找出女明星成名前的青澀照片,用來和她成名後的形象照進行對比。我們一致認爲那女明星在成熟時才更有女人的韻味。我把這樣的感覺做了一個移情,讓我妻子相信,年齡並不會抹去她自身的魅力,我會越來越喜歡她的,那些青春少女根本無法和她相比。”

“嗯。”羅飛理解了對方的思路,又問,“那效果如何?”

“效果很好啊。我妻子重新恢復了自信。這自信不光是在我面前的,還包括和外界的接觸。有段時間她曾畏懼出門,非得出門的話得花很長時間來化妝。經過我的治療,她完全坦然了。她很自信地展示着少婦的魅力,那感覺就像是得到了新生。順理成章地,我們的婚姻也迎來了第二個蜜月期。”回憶起這段黃金般的歲月,凌明鼎的臉龐上浮現出半喜半愁的複雜表情。

過程是有效的,可結局偏偏又是一個悲劇。羅飛只好繼續追問:“後來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凌明鼎用低沉的嗓音說道,“我曾經以爲那是一場意外,可事實上,那是一個可怕的陰謀。”

羅飛知道最關鍵的部分即將揭露,便屏息凝聽。凌明鼎卻閉起了眼睛,用雙手輕揉着自己的額頭。他將要接觸到的回憶正是他人生最痛苦的一段經歷,他必須積攢足夠的勇氣才能走進去。

羅飛默默地等待着。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見凌明鼎發出一聲長嘆。後者睜開眼睛,開始緩緩講述。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我的妻子已經三十五歲。她的容顏漸漸老去,可我對她的愛戀一點也沒有減少。在這幾年間,爲了防止她的心病復發,我又對她做過幾次催眠術。當年構建的心橋一次比一次堅固。嘿,我原以爲那座橋永遠也不會塌陷。可俗話說得好,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一旦有人惡意摧毀了橋基,那座橋的崩塌只在瞬息之間。

";每年的六月十一日是我們的相識紀念日,按照多年的慣例,每到這一天我們就會回到當初偶遇的那家咖啡館,點兩杯飲品坐一坐,一同感懷相識的美好時光。五年前的那天也不例外,我們在傍晚時分來到了咖啡館。已經是老夫老妻的,我們也沒必要卿卿我我,只是面對面地坐一會兒就好。就像當年一樣,我要了杯咖啡隨意喝着,我妻子則翻看着雜誌,一切看起來都如此正常。可隨後咖啡館裡又來了一名客人,這個人的到來徹底摧毀了我們的生活。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她就坐在離我們不遠的窗前。當時的位置是我面對着那個女孩,而我妻子則背對着她。也就是說我能看見那個女孩,而我妻子卻看不見。我開始只是隨意打量了女孩幾眼,但很快我就被對方吸引住了,竟再也捨不得挪開目光。”

一個深愛着自己妻子的成熟的男人爲何會如此失態?羅飛忍不住插話問了句:“那女孩很漂亮嗎?”

“當然漂亮,但漂亮並不是問題的關鍵。”凌明鼎鄭重說道,“關鍵在於她的容貌、氣質、衣着、裝扮,都像極了我妻子年輕的時候。當她坐在窗邊,夕陽透過窗戶灑進來,我簡直有一種時光穿梭的感覺,彷彿又見到了十多年前那個初識的愛人。”

這麼一說羅飛就明白了,難怪對方會突然被一個陌生的女人吸引。不過他隨即又搖頭道:“不對,這裡面有蹊蹺——哪有這麼巧的事情呢?”

凌明鼎苦笑着說:“確實有蹊蹺。可我當時已經被迷住了心神,根本顧不上細細思量。我只管貪婪地看着那個女孩,恨不能自己也變身到十多年之前。”

羅飛略皺起眉頭,又問:“那你妻子當時的表現如何?”

“她一直在翻看雜誌,像是根本不知道那個女孩的存在。其間有幾次我做賊心虛,還特意偷眼觀察過妻子的反應,但她看不出任何異常。直到把一整本雜誌全都翻完了,她這才擡起頭來,我也趕緊正襟坐好,假裝在喝咖啡,不敢再去看那個女孩。”說到這裡,凌明鼎自慚地咧了咧嘴,又道,“我妻子把雜誌放下之後問了我兩句話。這兩句話現在想來都是有深意的,可我當時竟沒有察覺。”

“她問了什麼?”

“她首先問:‘你的咖啡怎麼還沒喝完?’我敷衍說:‘太燙了。’然後她又問:‘你剛纔在看什麼?’我猶豫了一下,但正好這時那女孩起身離去了,而我確信妻子肯定沒有看到對方,於是我就微笑着撒了個謊,我說:‘我還能看什麼,當然是在看你。’”

羅飛立刻嘆了口氣,說道:“你不應該撒謊的。”

“是的,我不該撒謊。可那真的只是一個……一個善意的謊言。”凌明鼎爲自己辯白着,語氣中卻充滿了懊悔,“我妻子原本就敏感,她的心穴一直在那裡。我怎敢讓她知道我剛剛被一個年輕的女孩迷住了!”

羅飛也感覺很無奈,只好岔過了這個話題繼續詢問:“接下來呢?發生了什麼?”

凌明鼎在痛苦的回憶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又說道:“本來我喝完咖啡,我們倆就該離去了。可我妻子那天卻說她還想多坐一會兒,叫我一個人先走。我要留下來陪她,她又說想接着看書,我坐在對面影響她的思路。於是我就離開了。”

羅飛在心中默嘆一聲。五年前的那個傍晚,這個男人真的是一錯再錯。可他知道對方已經深深自責,便不忍心把心中的觀點再說出來。

凌明鼎卻已看出了羅飛所想,他主動挑起話題:“當時我的腦子真是一片迷亂……你知道我爲什麼會離開嗎?”

羅飛略一思忖,猜測說:“你覺得那女孩還沒走遠,出去轉轉沒準還能再見到她?”

凌明鼎點點頭,感慨道:“你雖然不在現場,可是什麼都瞞不過你。你一上來就覺得那女孩出現得很蹊蹺,隨後你就開始懷疑我的妻子,對不對?你真是太理智,太冷靜了。我如果能有你的一半,那最後的悲劇也就不至於發生。”

羅飛說了句:“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好了,還是說說我的妻子吧。”凌明鼎繼續講述,“我離開咖啡館之後,我妻子打開了一瓶烈性農藥,把藥水倒進自己的咖啡杯。然後她一邊看着窗外的夕陽,一邊把那杯農藥一點一點地喝完。一個多小時以後我回到了店裡,我深愛的妻子趴在桌子上,已經停止了呼吸。”

故事到了最悲傷的時刻,可凌明鼎的情緒卻反而平靜下來。他安靜地、娓娓地講述着,就像是一個旁觀者在講述與自己無關的故事。可羅飛卻分明感受到對方心底的痛苦,那是一種如死灰般的,到了極致的絕望。

片刻後,羅飛嘆息着問道:“她就這樣離去了?連一句遺言也沒有留下?”

“她留下了一句話。”凌明鼎擡頭看了羅飛一眼,然後他把桌上的那張照片翻過來,慢慢地推到羅飛面前,“這張照片是她留在咖啡桌上的,這句話就是她給我的最後的遺言。”

羅飛看到了照片背面那行娟秀的字跡。

“親愛的,你欺騙了我。”

一種深入骨髓的憂傷在文字中流淌,雖歷經數年,卻如烈酒般越陳越濃。

是的,凌明鼎欺騙了他的妻子。而且羅飛相信,當那個女人寫下這句話的時候,她說的“欺騙”指的並不是發生在咖啡館內的那兩句對話,她指的是凌明鼎在自己心穴上架構的那座心橋。維繫心橋的情感基礎在那一天崩坍了,女人的驕傲和自信亦隨之崩塌,甚至還包括她對婚姻和生活的全部希望。

羅飛把那張照片重新翻回到正面,他希望能將凌明鼎的心情也同時翻轉過來。現在並不是沉浸於悲傷的時候,還有太多的疑點等待揭開。

“那個女孩的出現並不是偶然,而是你妻子刻意安排好的。她就是想要考驗你,對嗎?”這一點在羅飛心中其實已有定論,但他還是想從當事人口中得到確認。

凌明鼎回答說:“是的。”

“這麼說來……”羅飛沉吟着看了對方一眼,說道,“你的心橋術的確存在漏洞。”

凌明鼎的眼角輕輕抽動了一下,他對這個話題頗爲敏感。

羅飛進一步解釋自己的觀點:“你的妻子安排這個佈局來考驗你,說明她對你並沒有充分信任。如果你的心橋搭建得很完美,這種情況就不會發生。”

凌明鼎沉默不語。羅飛想了想,又問:“你後來沒有去找那個女孩嗎?你沒有問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當然找過,但一直沒有找到。”凌明鼎停頓片刻,又用強調的語氣補充說,“我已經用上了我能夠想到的一切辦法,可是一點線索都沒有。”

羅飛“哦”了一聲,他陷入了新的沉思,神情也變得愈發嚴肅。

凌明鼎在一旁問道:“你想到什麼了?”

羅飛反問:“你先前說過,這事是有人在暗中設計?”

凌明鼎點點頭:“現在你也相信了?”

“如果單純是你妻子和那個女孩佈下了這個局,那她們之前必定有過密切的聯繫。你後來用盡方法去尋找那個女孩,竟然一點線索也找不到,這實在不合情理。”羅飛分析着說道,“所以這個局應該另有人在幕後操控。你妻子只是參與者,並非策劃者,她知道那個女孩,但和對方並沒有直接的接觸。”

凌明鼎贊同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不過我最初可沒想到這麼深……當時我的情緒也是以自責和愧疚爲主,根本沒精力去想其他的東西。”

“那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一年前。”

一年前?那就是凌妻死亡的四年之後?羅飛覺得有些詫異。因爲這個時間跨度有點大,正常來說,一個人對事情的判斷如果四年都沒有改變,那就意味着永遠也不會改變了。可凌明鼎怎麼會在四年之後突然醒悟?除非這期間又發生了其他事情,一下子提醒了他。

而凌明鼎接下來正要提到這件事。他問羅飛道:“去年在省城發生過一起命案,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

“什麼命案?”

“一個女人和丈夫鬧離婚,心理上出了點問題,家裡人就找了個催眠師給她治療。結果在最後一次治療的時候,這個女人忽然精神失控,她先是殺死了那個催眠師,隨後自己也跳樓身亡。”

羅飛對這案子有點印象,應該是在報紙上看到過新聞報道。這案子本不在他的轄區,他也沒有特別關注過。現在凌明鼎突然提起來,羅飛便敏感地問道:“這案子我知道——和你妻子的事有關係?”

“是這樣的,”凌明鼎開始講述那起事件的經過,“去年五月份的時候,我接到一個同行的電話,說他遇到一個疑難病例,需要向我請教。這個人叫吳睿,他的催眠術是和我學的,所以也可算是我的學生。他的病人就是那個要鬧離婚的女人。我給了他一些指點,思路當然還是以心橋理論爲基礎。兩天之後,我給吳睿打電話詢問治療效果。吳睿卻支支吾吾的,似乎有所顧慮。我一再追問,他才明說,原來是對我的理論產生了質疑。我非常詫異,因爲這個學生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他對我一直非常信服。爲什麼突然不信任我了?我要細問,他又不肯多說。後來沒辦法,我只好使了一些手段,這才把他的心裡話掏了出來。”

所謂“手段”自然又是指催眠術了。這次羅飛對凌明鼎採用的具體手法並不關心,他只關心事情背後的秘密:“到底是爲什麼呢?”

“讓我非常吃驚——”凌明鼎正色說道,“他居然知道了我妻子自殺的過程。所以他對我的心橋理論產生了質疑。”

羅飛也有些驚訝:“他怎麼會知道?那事你沒跟其他人說過吧?”

凌明鼎沉重地說道:“那是我心中最痛的傷口,我怎麼會向別人說起?我只是今天告訴過你,除了你之外,就連小袁也不知道我妻子的事情。”

“那就奇怪了……難道是那個女孩?”羅飛的意思是,難道這個鬧離婚的女人就是當年出現在咖啡館的那個女孩?吳睿是在給她做心橋治療的時候得知了凌妻死亡的真相。

凌明鼎聽懂了,他立刻否定了這個猜測:“那個女人已經四十多了,而且我看過她的照片,絕對不是咖啡館裡的那個女孩。不過我妻子自殺的事情的確是那個女人告訴吳睿的。”

“那她是幕後的操控者?”這是一個從邏輯出發得到的推論,但羅飛的直覺告訴他,這個推論很不靠譜。

凌明鼎也搖着頭說:“肯定不是。我查過那女人的背景,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年婦女,多年來一直在本地經營餐飲行業,生活非常規律,幾乎就沒有離開過省城。有過幾次旅遊,也是和家人一塊兒的。她根本不可能參與我妻子自殺的事情。”

“這就奇怪了……”羅飛又想了片刻,找不到新的思路,他只好問凌明鼎,“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女人只是一個平臺。”凌明鼎眯起眼睛看着羅飛,“她的頭腦其實是兩軍交鋒的戰場。”

這話說得有些玄妙,羅飛品味一番之後才若有所悟:“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操控着她的思想?”

“是的。”凌明鼎進一步說道,“而且這個人就是她發病的原因!當吳睿試圖給她治療的時候,一場戰鬥就不可避免了。”

羅飛伸出一根手指,一邊在空中虛點着一邊凝思總結:“有一個人,他出於某種目的控制了那個女人,進而導致後者出現了心理異常。吳睿給女人展開治療,這便與那傢伙的利益產生了衝突。於是那人就把你妻子自殺的事情輾轉傳遞給吳睿,試圖使吳睿對心橋治療術失去信心。”

凌明鼎點了點頭。

羅飛沉默片刻,又猜測道:“那後來吳睿的死也是這場交鋒的結果?”

凌明鼎沒有否認,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說:“這事我也有責任,是我太性急了……可話又說回來,我當時怎麼控制得住?吳睿一提到我妻子的事情,我的情緒就失控了。我只想證明,我妻子的死並不是因爲我治療失敗,心橋療法本身並不存在隱患。”

“吳睿肯定會相信你的說法。他本來就是你的學生,你想要說服他並不困難。”羅飛看着凌明鼎,繼續問道,“然後呢,你應該立刻趕往省城吧?”

“沒錯。當時我對那女人的底細還不解,所以也懷疑她就是出現在咖啡館的那個女孩。我和吳睿通完電話之後,立刻便搭車趕往省城,希望能從那女人身上找出妻子死亡的真相。可我還是慢了一步,就在我趕路的途中,吳睿對那女人再次展開了治療。然後就出事了,那女人殺死了吳睿,自己也跳樓了。”

“你覺得這次意外也是那傢伙控制的?”

“那當然。我的治療方法決不會釀成這樣的事故!一定是有人在設計佈局,就像……就像我妻子的死亡一樣。”凌明鼎恨恨地咬着牙齒,又道,“如果吳睿能多等我半天就好了。讓我去和那傢伙直接交鋒,我一定不會敗給他的!”

這時羅飛明白凌明鼎爲什麼會自責說太過性急。事實上在吳睿提及凌妻死亡之事時,凌明鼎已佔據了敵明我暗的有利局面。這時他如果沉住氣,悄悄潛入省城展開調查,很可能揪出那傢伙的尾巴。可他當時卻急於扭轉吳睿的想法,結果不僅驚擾了對手,更連累吳睿丟了性命。

如果一切真如凌明鼎所述,一年前的這起案子可就不是什麼意外,而是一起性質惡劣的謀殺案。羅飛覺得事態有點嚴重,便帶着質疑的口吻問道:“你到省城之後沒有報案嗎?”

“我報案了,可是當地的刑警並沒有重視。”凌明鼎無奈地攤着手,“很多人都能證明,那個女人在案發前精神一直都不太正常。所以警察認爲這事就是精神病人殺人後又自殺,我說的話沒有任何實際依據,不值得再立案調查。”

的確,所謂有人在幕後操縱等等,這些都是凌明鼎的一家之言,並無任何實證支持;而且精神控制的說法在常人看來又過於離奇,省城警方不予立案也屬正常。羅飛倒是另有一些不滿的情緒,必須向凌明鼎表達出來。

“這些事情你爲什麼不早告訴我?龍州的案情很可能就與這些往事緊密相關,我如果早知道的話,或許會有不同的計劃和判斷。”

“是的,我沒有早說,因爲我不想說。我不願提起那件事情——”凌明鼎頓了一頓,又用悲哀的語調繼續說道,“那是我的心穴,你明白嗎?我甚至造了一座心橋,希望能夠永遠將它掩蓋。”

“你對自己也用了催眠術?”羅飛有些訝然地看着對方。

“自我催眠。很奇怪嗎?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會。我們願意在心中放大那些美好的情感,而把痛苦的東西隱藏起來,假裝視而不見。你難道沒有過嗎?”

這話戳中了羅飛記憶裡的某個隱秘,他的心中一痛,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縮起來。凌明鼎注意到這個變化,他低低說了聲:“你的心穴。”

羅飛吃了一驚,連忙將那個思緒切斷,同時掩飾般地反問了一句:“什麼?”

“你的心穴,就藏在你的心底。”凌明鼎盯着羅飛的眼睛,像要看穿什麼似的。不過他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去,主動放棄般說道,“你是不會告訴我的,除非我能將你催眠。”

羅飛聳聳肩膀,接受了對方求和的態度:“好吧。我能理解你。不過——”他話鋒一轉,“那個傢伙好像不願意放過你啊。”

“是的。他在催眠師大會上提及我的妻子,簡直就像當衆扒光了我的衣服。”凌明鼎咬着牙齒,難以壓抑心中的憤怒,“我不知道哪裡得罪過他,他爲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我的底線!”

羅飛看着凌明鼎問道:“你覺得他是在針對你?”

“難道不是?”凌明鼎反問,“他害死了我的妻子,又攪黃了催眠師大會,這不都是衝着我來的嗎?”

“那麼一年前的案子呢?也是針對你嗎?好像有點說不通啊?”

這確實有點說不通。吳睿雖然是凌明鼎的學生,但他的死對凌明鼎並沒有什麼實際影響。

“那起案子應該是個例外吧。”凌明鼎解釋說,“他本來在做一件與我無關的事情,只不過碰巧遭遇了我的學生。”

羅飛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我倒覺得這三起案子都是有聯繫的,包括一年前省城那起。你如果換個思路來看,那傢伙的動機還是統一的。”

“哦?”

“你這樣想呢,或許他並不是在針對你這個人,他針對的是你的心橋治療術。”羅飛娓娓解釋說,“你看,你妻子自殺那次,他破掉了你的心橋;一年前在省城,你的學生以那個女人的精神世界爲戰場,用心橋術和他交鋒,結果又失敗了;這次他在催眠師大會上發難,針對的還是你的心橋理論。”

聽羅飛這麼一說,凌明鼎也覺得有點道理。不過他想了一會兒後,又皺起眉頭:“如果只是學術上的分歧,不會有這樣的深仇大恨吧?那傢伙好像要把我趕盡殺絕似的。”

羅飛提示對方:“如果這分歧牽涉到利益上的衝突呢?”

凌明鼎知道羅飛在暗示什麼,他搖着頭說道:“之前我說過行業內有利益衝突,指的是行業整合後的勢力重組。這種衝突和學術分歧有什麼關係呢?事實上,以催眠術輔助心理治療是高水平從業者普遍接受的手法,而且大家用的手法本質上都和心橋術差不多,最多隻在流派上略有分別。”

“在催眠師大會上,那三個人可是一致反對你的理論。”雖然這話不中聽,但羅飛還是得說。

“這就是奇怪的地方。這三個人的主業其實也是用催眠手段進行心理治療,所以他們這次完全是爲了反對而反對。我懷疑還是隱藏着個人恩怨。”

“個人恩怨的話,應該只牽涉到其中的一個人吧?”

凌明鼎點着頭說道:“那傢伙當然只是一個人,但他利用這次催眠師大會的利益衝突,和其他兩人臨時聯合在一起。他這麼做既是在壯大聲勢,也是爲了隱藏自己的身份。現在我明明知道害死妻子的仇人就在眼前,卻無法分辨是其中的哪一個。”

“所以你想讓我把他們全都抓起來審問?”羅飛回到話題的起點。

凌明鼎看出羅飛的態度並不積極,便問對方:“這個很難嗎?”

“不是很難,是根本不可能。”羅飛直言道,“沒有任何證據,怎麼抓人?況且嫌疑目標只有一個,卻一下子抓進三個人來,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但你們應該可以把他們帶到公安局,協助調查什麼的,這個權限應該有吧?”

“你指的是刑事傳喚?這個可以,但有時間限制。”

“多長時間?”

“不能超過十二個小時。”

凌明鼎一拍手說:“這就夠了。你把他們傳喚過來,扣上十二個小時,同時派三個手下對他們分別展開詢問。”

羅飛搖頭表示不解:“這能問出什麼名堂?”

“我並不指望你們能問出結果。你們其實只是做個準備工作。十二個小時的詢問之後,他們會變得非常疲倦,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就行了。”

羅飛明白了:“你想對他們進行催眠?”

“是的。因爲這三個人本身都是高明的催眠師,正面交鋒的話,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需要你幫我把他們拖到疲倦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的對象是非常容易被催眠的。我以逸待勞,勝算就大了很多。”

羅飛理解對方的意思,他又問道:“你催眠他們有什麼用呢?”

“我可以探索他們的記憶,這樣就能找出那個隱藏在別人身後的陰謀家。”

羅飛的態度仍然不置可否,他說道:“我得提醒你,用這種方法來找嫌疑人是有問題的。因爲從法律的角度來說,催眠結果並不能作爲有效的證據。所以你即使找出了那個傢伙,我們也不能逮捕他。而且他提高了警惕,反而會對後續的偵查造成障礙。”

“這個你放心。我會使一些技巧,抹去他們在催眠過程中的記憶。當那傢伙醒過來的時候,他並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然後你偵查的時候可以有的放矢,自然事半功倍。”

“哦?”羅飛被說動了,他把雙手交叉起來搓動了片刻,又問,“你確定能抹去他的記憶?醒來後不會記得?”

“只要設置一個記憶障礙就行了。這並不是什麼高深的技術——當然,前提是你首先能將他催眠。”凌明鼎把身體傾向羅飛,期待着對方的呼應。

終於,羅飛把雙手一拍,說道:“好吧。那我就幫你做好催眠的準備工作!”

爲了更好地配合凌明鼎的計劃,羅飛特意等到傍晚時分才傳喚了楊冰、周懷谷和秦天這三位催眠師。隨後便有警員分別對這三人展開詢問,他們並不期待能問出些什麼,他們的目的只是要消耗這三人的精力。

當晚凌明鼎早早就睡在刑警隊的值班室,到凌晨兩點多的時候他起身去和羅飛碰面。

辦公室裡除了羅飛本人之外,還有一名三十多歲的女子。羅飛向凌明鼎介紹說:“這位就是陳女士,是我們刑警隊外聘的化妝師。”

陳女士的主業是影視化妝,龍州刑警隊外出開展偵查任務時常常會請她過來,利用她的化妝術隱藏警員的身份。

凌明鼎上前和陳女士握了手,寒暄道:“辛苦你了,這麼晚還要加班。”

陳女士爽朗一笑:“我們跟劇組的,早就習慣了。”她說完便打開了隨身攜帶的工具箱,“我們開始吧?”

凌明鼎坐在陳女士面前的椅子上。陳女士展開妙手,在凌明鼎的面頰上一番操作。不消片刻,卻見凌明鼎的眼角搭拉下來了,鼻子變成了鷹鉤狀,兩側顴骨也在牙套的支撐下高高隆起,整體容貌已然大變。

“效果很好。”羅飛在一旁誇讚道。

陳女士微笑着說:“只是委屈了凌先生。本來那麼帥的,被我折騰成了醜八怪。”

凌明鼎對着化妝鏡照了照,也覺得很滿意。這時羅飛又拿來一套警服給他換上。這警服一穿,警帽一帶,完全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一切準備就緒,羅飛和凌明鼎出發向審訊室而去。

在審訊室外透過單面玻璃可以看到室內的情況。被傳喚的三人中凌明鼎最關注的要數楊冰,因爲在會場上正是此人率先發難,嫌疑也就最大。

楊冰已年近五旬,熬到下半夜精神明顯不濟。此刻他正眯縫着眼睛,思緒昏沉,而這恰是對他展開催眠的絕佳時機。

凌明鼎推門走進審訊室,按計劃向裡面的警員說了句:“你歇會吧,羅隊讓我來換你。”他的喉下夾了個變聲器,說話時的音調與正常狀態完全不同。

警員早知既定計劃,便抻了個懶腰離去了。凌明鼎坐在楊冰面前,耷拉着眼角看着對方。楊冰顯得非常不滿,他憤然抗議道:“你們到底想問什麼?大半夜的還不讓人睡覺!”

凌明鼎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知道對方沒有認出自己,雖然對方也是高明的催眠師,但他疲倦且毫無防備,自己獲勝的把握應該很大了。

屋外的羅飛也對凌明鼎充滿了信心,他靜靜地等待着對方的消息。

大約一個小時後,凌明鼎走出了審訊室。羅飛立刻迎上前問道:“怎麼樣?”

“催眠很成功,不過……”凌明鼎欲言又止,只皺着眉頭說,“我再看看那兩個人的情況吧。”

如法炮製,凌明鼎假扮成警員,對周懷谷和秦天也分別實施了催眠術。因爲之前有了催眠楊冰的經驗,探索這兩人回憶的時候進展便更加順利。總共只用了一個多小時,能做的已全部完成。

“我知道那傢伙爲什麼要調開監控的警察,我也知道他們三人後來做了些什麼。”凌明鼎一走出審訊室便向羅飛說道。不過他的語氣低沉,情緒看起來並不興奮。

“他們做了什麼?”羅飛對這個問題非常關心,因爲對手擺脫監控一定是有目的的,甚至會引發新的案件。

凌明鼎開始講述:“前天上午,楊冰三人都接到了電話,約他們到寶帶河邊的露天咖啡館。在那裡他們每個人都收到了快遞。快遞裡有一封信函,寫信人又約他們到明月湖見面,而且是三個人錯開時間分別相見。楊冰是上午十點半,周懷谷是中午十二點,秦天是下午兩點。約見的理由是邀請這三人進行催眠治療,每封信函裡還夾了兩千元的現金,算是治療的定金。信裡面還特別說明,如果治療效果良好,另有重酬。”

“報酬很豐厚……”羅飛沉吟着問道,“所以他們都去了?”

“是的。在明月湖邊有一片草地,那三人按照約定的時間先後赴約。草地中間放着兩張躺椅,一張空着,另一張躺着個男人。那男人用遮陽帽蓋住臉,等催眠師走近後,他便邀請對方躺在空着的那張椅子上。然後催眠師便和此人進行交談,試圖爲他治療。在治療的過程中,三個人都曾要求對方摘掉帽子,可那男人只是做了一個摘帽子的動作,隨即便要求催眠師離開。”

“他們離開了嗎?”

“客人要求中止治療,催眠師是沒有理由拒絕的。更何況他們已經拿到了不菲的定金。所以他們就走了。”凌明鼎攤着手說道,“這就是我剛剛從他們的記憶中探索出來的事發經過。”

聽完對方的講述,羅飛愈發疑竇重重。這件事也太不正常了,那個男人是誰?他要做什麼治療?爲什麼不肯露臉?警方的監控是被誰調開的?這些疑問全都沒有解答。羅飛忍不住對凌明鼎提出質疑:“你是不是漏掉了什麼?”

“的確是漏掉了,而且是漏掉了最關鍵的過程。”凌明鼎輕嘆一聲,又道,“但不是我漏掉,而是楊冰他們漏掉了。”

“可你不是對他們進行了催眠嗎?他們對你應該隱藏不了什麼吧?”

凌明鼎苦笑着說:“他們不是故意隱藏的,他們的記憶被抹去了。”

“記憶被抹去了?”羅飛先是覺得不可思議,隨即又若有所悟,追問道,“難道他們被那個男人催眠了?”

凌明鼎點點頭說:“那男人假裝要摘掉帽子,他做了一個把帽子揮向對方眼睛的動作,就是這個動作觸發了催眠。隨後楊冰他們就進入了被催眠的狀態,在催眠結束前,那男人設置了一個記憶障礙,然後才把楊冰他們喚醒。所以他們對催眠的過程一無所知。在他們的記憶中,那男人只是摘了一下帽子,隨後就要求他們離開。”

揮帽子這事羅飛理解:凌明鼎上次催眠小劉的時候,就是用一塊手帕突然甩向對方的眼睛,利用對方閉眼的本能動作來完成催眠的觸發。這個男人所用應該也是類似的手法。但對於“記憶障礙”這四個字,羅飛還是頗感困惑,他接着便問:“你說記憶被抹去,這是怎麼做到的?明明是剛剛發生的事情,怎麼會想不起來?”

凌明鼎“嘿”地一笑,反問:“要不要做個試驗?”

羅飛立刻點頭贊同。凌明鼎便轉身看看旁邊的小劉,說道:“那就以你爲對象吧,你準備好了,我現在要給你設置一個記憶障礙。”

小劉舔了舔嘴脣,神色有些緊張。他之前在凌明鼎手裡吃過虧,這次不知又會遭遇怎樣的體驗。不過這建議羅飛已然認同,他也不能反對,只好集中精神,全力以待。

凌明鼎認真地看着小劉,兩人對視有兩三秒鐘之後,他微微一笑,問道:“很奇怪的感覺,對不對?”

小劉一怔:“什麼?”

凌明鼎這時又皺起眉頭,然後他用一種確信的,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你竟然會不記得我的名字!”

小劉茫然眨了眨眼睛,思緒像是矇住了似的。在隨後十多秒鐘的時間內,他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你的名字?”他努力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凌明鼎鄭重其事地告誡對方:“你好好想想,什麼時候想到了就告訴我。”說完這話他重新面向羅飛,把手一攤,那意思是:你看怎麼樣?

“怎麼會呢?”羅飛低聲嘀咕了一句,同時詫異地看着小劉。似乎凌明鼎並未對小夥子施展什麼了不起的法術,可後者怎會忘記了那個極爲熟悉,又極爲簡單的答案?

凌明鼎反問道:“難道你沒有過類似的經驗嗎?明明很熟悉的東西,在某個時刻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對方這麼一說,羅飛立刻便點了點頭:“確實有過!”非常熟悉的東西,簡直就在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來。還有個詞叫“提筆忘字”,說的也是類似的情況:明明很簡單的字,一拿起筆來,卻忽然間不會寫了。這種狀況不但存在,甚至是常常發生,而且一旦發生便令人苦惱不已。今天既然感同身受,羅飛更要問個透徹:“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的記憶儲存在大腦裡,一片一片的,就像是你把某件東西收進口袋一樣。”凌明鼎一邊說,一邊隨手拿起張打印紙折了幾下,然後放進了羅飛的上衣口袋,“這張紙放進你的口袋裡了,它就永遠不會消失。記憶也是如此。所以我首先要說的是:‘抹去記憶’這事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除非你的大腦發生過化學性的質變,或者遭受過物理損傷——就像這樣。”伴隨着最後四個字,凌明鼎把那張摺好的紙從羅飛的衣袋裡掏了出來,然後又說道:“這纔是真正的失憶。”

羅飛明白對方的意思,他衝着小劉一努嘴:“那他顯然不是。”

凌明鼎點點頭,他把那張紙重新塞進羅飛的口袋:“通常我們所認爲的失憶,都是假性的。比如說這張紙吧,我把它放進你的口袋。我們誰也不去動它。十年後我找你要這張紙,你還能找到嗎?”

羅飛聳聳肩:“如果是一次特殊的試驗,那我應該還能找到。但如果只是一張普通的紙,十年之後我肯定忘記它在哪裡了。”

凌明鼎道:“羅警官說話真是嚴謹,事實上你已經點出了假性失憶的本質。那張紙不會消失,但你有可能忘記它放在哪裡。我們的記憶也是如此:已經存在的記憶不會消失,但我們會找不到通向目標的途徑。”

“哦。”羅飛有點明白了,他用手指輕點這自己的腦殼,“也就是說記憶永遠存在於大腦中,但我們的思維需要通過一條路徑抵達相應的目標。如果這條路消失了,我們就無法找到相應的記憶。”

“沒錯。”凌明鼎進一步解釋說,“所以催眠裡所謂的‘記憶障礙’,就是清除對象思維體系中通往某個記憶的路徑。”

這個原理羅飛已經懂了,但他還是困惑重重:“剛纔那短短的兩句話,你就能清除小劉的記憶路徑了?”

“當然不會。清除記憶路徑是非常複雜的催眠技巧,倉促間難以展示。我剛纔做的事情相對要簡單許多,不過在短時間內的效果是一樣的。”凌明鼎一邊說一邊伸手攥住了羅飛的衣袋口,然後又微笑道,“你試試,現在還能找到那張紙嗎?”

羅飛恍然道:“你並沒有清除他的記憶路徑,你只是把那條路暫時給堵住了!”

凌明鼎拍手讚道:“羅警官一點就通啊。事實上人的思維路徑很容易受到情緒的影響,進而發生堵塞和混亂。緊張是最常見的堵塞情緒,所以短暫失憶的現象在考場上最容易發生。”

考場上的失憶俗稱“上場昏”,這事恐怕人人都體會過。所謂的“提筆忘字”等,究其本質也是同一個道理。想得更進一步:凌明鼎之所以拿小劉來做試驗,恐怕就是要利用小劉面對催眠時的緊張心理。小劉的情緒被凌明鼎帶動之後,整個記憶思維就再也無法正常運轉。

凌明鼎見羅飛對這事很感興趣,便又繼續說道:“羅警官,以後有機會的話,你可以對出租車司機試試這個手段。”

羅飛挑起眉頭問道:“怎麼個試法?”

“你可以突然對司機說:‘真是奇怪,你怎麼會不記得前面那條路的名字?’如果你的表情語氣得當,能夠調動起司機的情緒,那他就真的想不起那條路名了。”

羅飛饒有興趣地抓着下巴:“好啊,下次試試。”隨後他又看看小劉,對凌明鼎道:“你趕快讓他恢復正常吧。”

小劉緊皺着眉頭,正被混亂的思緒折磨得痛苦不堪。凌明鼎上前在對方肩頭輕輕一拍,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小劉頓時目光一亮,脫口而出:“凌明鼎!你叫凌明鼎!”

這變化也太快了吧?羅飛頗爲驚異。凌明鼎則轉頭主動解釋道:“我告訴他考試結束了——就這麼簡單。”

考試結束,就意味着情緒的釋放。多少考生一出考場就恍然頓悟,正是此理。至此羅飛對“記憶障礙”的催眠原理已經瞭然於胸,他便把話題重新迴歸到案件本身。

“楊冰三人都是催眠高手,你要對付他們也得用上‘盤外招’。”羅飛問凌明鼎,“那男人卻能輕鬆得手,難道他的催眠本領還在你們之上?”

凌明鼎斟酌道:“那也未必。我想更重要的,還是那男人做了精心的設計。他讓楊冰等人躺在椅子上,這本身就是一個很放鬆的有利催眠的狀態。然後他又假意接受治療,和楊冰他們展開交談。這個過程的言語、節奏全在他控制中。楊冰三人竭力想探索他的精神世界,自己必然也門戶大開,誰知道那人卻別有居心。這就好像兩軍對壘,一方毫無戒備地全力出擊,另一方卻埋伏下重重陷阱。這一明一暗,結果可想而知。”最後他又總結說,“無論如何,那傢伙都是個真正的高手,我想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確實是個高手,他躲藏在黑暗的角落裡,神秘而又犀利。現在他終於露出了一點端倪,卻又模糊難辨真容。該往哪裡去尋找他呢?明月湖邊的草地上肯定沒有攝像頭,只能從別的線索去分析他的行蹤。

羅飛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把監控楊冰三人的警察調開,應該也是這傢伙的所爲了?他的目的就是要對楊冰等人進行催眠?”

凌明鼎“嗯”了一聲,說:“他想破壞催眠師大會,又不願露出真身。所以就通過催眠遙控楊冰等人,讓他們成爲自己手裡的火藥桶。在催眠過程中,他把我妻子自殺的事情也說了,所以楊冰三人才會堅決地反對我的心橋理論。”

“這確實是一步好棋。”羅飛評價着說道,“以楊冰等人在催眠界的地位,他們同時站出來反對你,你可真是難以招架。這效果比他自己出馬要好得多。同時也證明這人處事謹慎,不留痕跡。”

“我能做的就是這些。接下來得看你的了。”凌明鼎看着羅飛說道。他本以爲對楊冰三人催眠之後就能找出仇人的線索,沒想到對方早已金蟬脫殼。要想繼續追蹤,只能期待羅飛的偵查能力。

羅飛斟酌片刻,問凌明鼎:“你願不願意陪我到省城走一趟?”

“去省城?你要查去年的那樁案子?”凌明鼎顯得有些猶豫。在他看來那起案子和自身的利益關係並不大,他不明白羅飛爲何要捨近求遠,在諸多線索中單單揪住了這一條。

羅飛從對方的表情中看出些什麼,便解釋說:“五年前你妻子的自殺和最近這一連串的事件,這些都是他精心策劃的,專門針對你展開的行動。這人的心思極爲縝密,反偵查的能力也很強。我們如果緊盯着這兩件事情,效果未必理想。但去年在省城的那樁案子有所不同,那案子原本和你無關,你們在這件事情上遭遇純屬偶然。包括後來吳睿的死,恐怕也不是他最初的計劃。所以我覺得他在此事上的行動並不完美,很可能會留下漏洞。”

凌明鼎點點頭,覺得對方說得的確有道理。

羅飛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如果我們去查的話,這起案子的突破口也非常明顯。他一開始從精神上控制那個女人,後來才和吳睿發生交鋒。所以他做這起案子,動機就在這女人身上。只要對這女人的社會關係詳細排查,我相信能夠找到線索。”

這番話徹底打消了凌明鼎的猶豫,他看着羅飛問道:“什麼時候出發?”

“宜早不宜遲。”羅飛果斷說道,“天一亮就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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