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拔弩張的氣氛漸漸消失。
隨着一口藥蜜入喉,蕭紫倦怠地靠着樹,閉上了眼睛。
他若開口說話,臟腑便抽疼無比,索性就不再多言。
漸漸的,夜色深了,連蟲鳴聲都聽不到了。
蕭紫的身體由刺骨冰冷,變得滾熱無比,好看的眉頭蹙着,發起了高熱。
他的臉色煞白煞白的,讓人看了都揪心。
雲青到底沒有走,她瞧着眼前這男子被病痛折磨成了這樣,心裡也跟着不忍:
“我在不遠處搭了一所茅屋暫住,要不,你去那裡休息一下?”
蕭紫搖搖頭:“不必。”
說完,他意念一動,從乾坤袋中,一頂材質透明的小傘自行飛出,懸在他的手旁。
他將傘遞給雲青:
“用力拋向空中。”
雲青茫然地接過,向上扔了一下——
只見,傘被拋上去之後,就開始起了變化,先是傘面多了許多精緻華美的顏色,且不斷變大,後是傘骨一根一根地立了起來,到最後……
小小的一柄傘,竟直接變成了一座八角小亭!連坐榻小桌都一應俱全!
雲青瞠目結舌地看着這一切:“這傘居然是一把魂器……”
但她想了想,又道:“你這亭子雖好,可四面漏風,我覺得,還是不如我的茅屋。”
蕭紫:“……”
怎麼可能,他這座亭子纔不會漏風。
但他懶得說。
他硬撐着想要起身,走到亭中去,可才站起來,身體便又搖搖欲墜。
雲青適時地饞了他一把,纔沒讓他摔下去。
一瞬間,兩人離得這麼近,蕭紫下意識地便要把她推開,只是下手全無力氣可言,反而更加靠近了。
“怎麼會有你這麼喜歡逞強的人?”
雲青奇道:
“病人就該有病人的自覺,都這樣了,示弱一下也沒什麼的。”
蕭紫緊抿着脣,面容冷清,一個字也不說。
雲青想了想,顧不得太多了,直接將他的胳膊搭到了自己的肩上,這樣一來,蕭紫幾乎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倚在了雲青身上。
他的頭無力地垂着,鼻尖貼在她的耳尖,高熱之下,呼出的熱氣,一下又一下,拂過她的耳脣。
雲青深吸一口氣,暗暗對自己說:決不可被男色擾了心絃。
她努力做到面色不改,可心臟還是不禁怦然。
……其實也不怪她。
世間女子千千萬,無一不向往“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的少年。
任誰,別說是離得這樣近,就算只是遠遠地見了像他這般容色俊美的男子,怕是都會心生嚮往之。
何況,他這樣的容色,大病的身體,孱弱之下卻傲氣不減,讓人既心疼又生氣。
雲青久居玉羽霓凰閣,師門之中從尊主到弟子,無一不是女色,唯一的男客是每隔三天便來送蔬菜的大爺。
她很少見男子,尤其是像他這樣的。
也不知,他到底經了什麼事,怎麼病得這麼重了還沒人陪在他身邊?
而且,他的眼神雖黯淡,卻充滿戒備,分明已經疼成了這副模樣,卻還死死隱忍着,連吟一聲都不肯,偶然咳兩下,也要刻意壓低聲音。
一看就是常年緊張着,一刻都不肯放鬆的傢伙,纔會這麼不信任別人。
真可憐吶。
她暗暗嘆息。
“你不必忍着,不舒服就靠我一下,反正幾步路,這又沒有旁人,我也不會纏上你,向你逼婚之類的,當然了,你也別因爲這就讓我負責就成。”
她語氣透着玩笑,輕鬆勸慰着他,手上攙扶的力度卻是一點都沒減,穩得很。
蕭紫確實撐不住了,終於肯把頭靠在了她的肩膀上:“謝。”
雲青聽着他的語氣,只覺得有些想笑:“你是不是很少向人道謝?”
蕭紫:“……”
“語氣僵僵硬硬,彆彆扭扭的。”
蕭紫:“……”
他只是嫌說話太累。
蕭紫原本就瘦瘦高高的,雲青卻是個身材十分嬌小的姑娘,他現在這副模樣,幾乎相當於被她半抱着了,狼狽至此,他哪有心情說話?
雲青終於把蕭紫攙入了亭中的坐榻上。
進亭子之後,雲青才發覺——原來這亭子並不是一般的涼亭,它明明四面空曠,卻又彷彿有看不見的厚厚牆壁,竟把所有冷風都擋在了外面,亭中很是溫暖。
比她那間茅草屋可暖和多了。
看出了雲青臉色的疑惑,蕭紫難得出口解釋:
“這叫‘隱亭’,看似無牆卻有牆,且你我進來後……亭子在世人眼裡就會消失,就算有人路過,也看不見這座亭,更看不到我們。”
雲青點點頭,由衷道:“好厲害的魂器。”
蕭紫不再言了。
這算什麼厲害的魂器?只不過是他偶來閒遊時,用來暫歇觀景的魂器罷了,沒什麼大用。
正想着,卻見那姑娘走上前來,試了試他的額頭,隨後鬱悶道:
“你到底是得了什麼疑難雜症啊,我那麼寶貝的藥丹你都吃了,怎麼連個高熱都退不下去?”
……你那只是六七品的藥而已。
蕭紫不想說話。
“你的脣很乾,是不是渴了……哦對,你剛剛吐了那麼多血,需要補補,我給你燒些熱湯吧,正好我隨身帶着湯料。”
蕭紫:“……”
喝湯?他這副樣子,喝得下去嗎?
但云青行動力十足,才說完,不能蕭紫阻止,便抹了一把汗,已經在亭子裡支起個小爐,架上了湯鍋——
魂術師的乾坤袋中一般都會裝上許多日常的雜物用具,以備一時之需。
雲青也不例外,她沒什麼厲害的魂器,若是出手打架,但煮飯做湯、小毯子小爐子小杯子之類的東西倒是應有盡有。
蕭紫看着她爲他忙活,本想阻止的話,已經到脣邊了,卻又不忍說出來了。
倒是怪了,他從前鮮少有這麼一而再再而三心軟不忍的時候。
是因爲她是夜輪國人嗎?
蕭紫暗暗自問,心中卻沒有答案。
沒過多久,湯便好了。
雲青仔細地喂他,一口一口舀在小勺中,先吹兩下,再送到他脣邊,小心翼翼,一絲不苟。
蕭紫嚐了一口。
這姑娘似乎很喜歡吃甜的,先是喂他藥蜜,現在又給他熬了甜湯。
味道倒是極好。
雲青知道蕭紫累極了,卻又戒備着她,不肯安心睡下,她便有一搭沒一搭與他說着話,想讓他慢慢放鬆下來:
“我知道你不便多說話,這樣吧,我來說,你來聽,聽累了就睡下,可好?”
蕭紫擡眸看了她一眼:“嗯。”
雲青繼續喂湯於他:“喝下湯,暖暖身發發汗,我在這兒守着你,等明日一早我去幫你找藥師。”
蕭紫:“……”小口喝湯中,湯很好喝。
雲青爲他擦了擦脣角,再將湯勺遞上去:“聽說昨日毒脈鳳尊主和蕭尊主都在國境附近出現過,他們一定能救你。”
蕭紫又喝一口:“……”這女人看起來傻乎乎的,居然還知道他的名字?
雲青一臉崇拜:“你知道蕭紫嗎?聽說他是個很厲害的毒師。”
蕭紫:“咳咳,是嗎?”他實在不知道在這種情景下,自己到底該說些什麼纔好。
雲青拼命點頭:“他有一女徒,名爲鳳無邪,一手毒術驚豔天下,藥師聯合會治不好的怪病,她一天就治好了!蕭紫是她的師尊,一定更厲害!你真沒聽說過?”
蕭紫:“……”他現在正被你喂湯呢。
雲青:“對了,我還沒問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咳咳咳咳……”
“你怎麼了?嗆到了?慢點喝。”
“……”
一小碗甜湯見底,蕭紫竟還真的微微發了些汗,雲青便又爲他拭汗。
雲青怕他這麼硬挺着,一會兒若是挺不下去,真的死了,可怎麼辦?
“吃了我的藥、嚐了我的蜜、又喝了我的湯……你就必須得撐下去,知道嗎?”
蕭紫似乎恢復了一些精神,擡眸定定地望着她:
“你就不怕,你今日費心所救的,其實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邪徒麼?”
“邪徒?”她只當他在開玩笑:“你能有多邪?”
“比如……我是殺你全家,滅你一國的仇人?”
蕭紫問得認真,深如潭水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
“你不怕嗎?”
他分明面無表情,可雲青偏就覺得自己感受到了他的悲傷和……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