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青的願詞一說出來,在場諸人都愣了。
遇酒且斟,莫負光陰。
簡單而淳樸的祝願,他們聽在耳中,卻都覺得一陣心酸。
鳳無邪看向雲青,這姑娘一身青色的衣衫,看似不起眼,可容貌卻很清麗,像是鄰家妹妹一樣。
她看向蕭紫時,眸中有着水光瀲灩的溫柔。
這樣的目光,鳳無邪並不陌生,當墨雅看着白若塵時,也是這種目光——仰慕。
只不過,雲青看向蕭紫時,不止有仰慕,還有一抹淡淡的心疼。
連一向遲鈍的茗山,都覺察到了這位雲青姑娘的不同之處,他一臉狐疑地湊到鳳無邪跟前,低聲悄悄地問:
“鳳尊主,你看這姑娘,是不是對我們家尊主……有點意思啊?”
鳳無邪點了點頭,悄悄迴應:“嗯……我也覺得。”
於是,鳳無邪與茗山不約而同地把注意力轉向了蕭紫,想在蕭紫的臉上,看出些蛛絲馬跡。
然而,蕭紫的臉色卻漸漸冷了下去。
他沒說別的,只對雲青道了四個字:“我記下了。”
隨後,隱亭緩緩攏成了一柄小傘,被蕭紫收進了乾坤袋中,而之前被茗山取出的其它那些準備送給雲青的寶物,卻沒有收回。
“你不將這些寶物帶走嗎?”雲青問。
蕭紫的面容看似溫和,實際上卻帶着疏離和清冷:
“除了這些東西,本尊給不了你別的,所以,你也無需心懷任何希望。”
雲青的臉色一白,不由解釋了句:“我只是願你能……”
“願我如何?長命無憂嗎?”
蕭紫打斷了她的話:
“呵,說不定日後,你會願本尊不得好死,願本尊碎屍萬段也未可知——就算是犯蠢、犯傻,也應有個度,畢竟你並不瞭解,本尊是誰。而且——你知道了本尊的秘密,要麼,收下這些東西,閉緊你的嘴;要麼,本尊現在就殺了你,就當滅口。”
話一口氣說得太多,蕭紫心口劇烈起伏,他低頭強忍了一會兒不適,再擡臉時,蒼白的面容襯得他眸色極深,也極冷。
雲青卻聽得一頭霧水——她怎麼會願他不得好死呢?
或許吧,她是不瞭解他。
她只是仰慕過他的盛名。
她只是翻閱過他的醫書。
她只是想象過他的音容。
她只是天下間,千千萬萬思慕着毒尊大人的女子之中,很不起眼的一個雲青。
她守在夜輪國十數日,望着那些被困在陣中的親人們,她孤立無援,不知該如何是好,卻在昨夜,有幸遇見了他。
他讓她覺得,至少,她還不是那麼沒用,她還是能救人的。
但這些心情,她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怎麼說了。
蕭紫沒有再看雲青,而是對鳳無邪道:“無邪,爲師累了,走吧。”
“好。”鳳無邪見狀,也不便多問,立刻將小白放了出來,帶上蕭紫與茗山,一起乘龍而去。
雲青站在遠處,隱亭已經沒有了,她所站的位置,只是一片荒涼之地。
她被一堆琳琅滿目的寶貝包圍着,遙望天際,看着那抹紫色的身影漸漸消失。
只覺得,一切就跟一場夢一樣。
……
……
夜輪國與毒脈總部相距不遠。
鳳無邪索性便將蕭紫和茗山送回了毒脈去。
毒脈之中,鳳無邪進了蕭紫的別苑,入了他的房門,又盯着他在牀榻上歇下。
蕭紫懶懶地半躺着,瞧着鳳無邪,低低一笑:
“怎麼?一路上都是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那個姑娘不錯。”既然他提了,鳳無邪索性就說了出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想當我師孃。”
蕭紫的笑容慢慢變淡:“那又如何?這世間,想當你師孃的女人有很多。光爲師親手弄死的,就好幾個了。”
鳳無邪竟無話反駁:“……”
是啊,前不久,他還剛當着她的面,拆骨削肉,抽筋扒皮了一個。
她不傻,她知道蕭紫爲何直到現在還是孤身一人,只是……
他是她的師尊,也只會是她的師尊。
鳳無邪正躊躇着,該說些什麼去勸慰蕭紫一番纔好,卻見蕭紫望向窗外,似笑非笑:
“無邪,你知道嗎?”
“嗯?”
“爲師的餘生,無論或長或短,都不可能再愛上任何人了。”
鳳無邪的心狠狠一震:“你……”
蕭紫將目光從窗外收回,轉向她,眼中盡是溫柔,毫無血色的脣微微一勾,笑容卻美得迷亂人眼:
“從前爲師愛過一人,已經耗盡所有。”
鳳無邪鼻尖一酸,心中的歉疚感無以復加。
他沒有言明,可鳳無邪卻懂。
她從前總以爲,她這位師尊行事放肆不羈,又是美女作酒的派頭,那麼亦正亦邪無拘無束,是斷斷不會被情字所絆的。
可他這些年來,孑然孤傲,看似坐擁權勢,萬人簇擁,實則滿身寂寞。
蕭紫摸了摸鳳無邪的頭,語氣中帶着幾分玩笑:
“所以,沒辦法給你娶回一個師孃來了,你不會怪爲師吧?”
鳳無邪搖搖頭,眼眶微溼。
蕭紫又道:
“你說的對,雲青確實是個好姑娘,只是可惜……她不是爲師想要的那個人,所以,與其給她希望,不如讓她絕望。”
“所以,你離開時,纔對她說那些話嗎?”鳳無邪搖頭,嘆道:“她怕是嚇到了。”
“爲師本就是這種喜怒無常的人。”蕭紫撐着頭,懶懶一笑:“只是爲師護短又任人唯親,天上地下只寵你一人,所以,你便漸漸忘了吧,最初你在摩羅國遇見爲師時,你也曾怕得要死。”
鳳無邪自然從沒忘過。
初次見蕭紫時,她直接就被他餵了醉生夢死之毒,整個人渾渾噩噩,陷入意識界,差點都沒命回來。
“我那時候只覺得你是變態。”鳳無邪口不對心:“我纔沒怕過你呢。”
“是麼。”蕭紫也不拆穿她,只是淡笑道:“爲師這一年來總是犯懶,做起正事來心不在焉,偏愛回想一些無關緊要的瑣碎之事。”
而那些瑣碎之事,全都與她相關。
比如聽她在渾渾噩噩之際說什麼球蛋白,白蛋白之類的東西,他到現在也沒弄懂那些到底是什麼,不過已經不重要了。
比如在魂海之畔,日日傳她煉藥煉毒之術的日子,那時她還不知道他是蕭紫,偶爾提起他的名字,她總會用“那個變態”來代替。
比如收徒大典上,她接過他賜的紫玉玦信物時,小心翼翼收好,並笑嘻嘻地叫他師尊的樣子。
鳳無邪聽他說話的聲音分明已經十分疲憊,顯然在強忍着不適,可她卻又沒辦法幫他緩解,心裡十分難受。
“你別說話了,你現在聲音啞啞的。”鳳無邪故作輕鬆,調侃他:“聽得我都困了。”
蕭紫卻笑了:“那不成,爲師得趁着能說話,就趕緊多說一些。要不然……”
他停下來,想了想,打住了。
——要不然,以後你聽不到了,豈不是又要怪爲師生前說的少?
鳳無邪不禁扳起臉來,警告似的瞪着他。
蕭紫笑笑:“好了,這不是沒再說嘛。”
鳳無邪點點頭:“嗯。”
蕭紫靜默了一會兒,稍稍歇了下,復又睜開眼,道:
“回去吧,帝千邪若是看不到你,又要亂吃飛醋了。你回去之後,幫爲師帶個話給他。”
鳳無邪好奇地眨了眨眼:“什麼話?”
蕭紫與帝千邪,竟然有話要說嗎?
鳳無邪甚至在弱弱地想……蕭紫不會是讓她帶一句罵人的話,給帝千邪吧?
畢竟他們兩個之前每次碰面,都是要打到掀房頂的……
然而,蕭紫卻一眼就看穿了鳳無邪的心思,笑道:
“放心吧,爲師不是讓你罵他。”
鳳無邪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蕭紫莞爾,眼神透過窗外,望向了遙遠的某處:
“你只需說……十五年的酒,早就備好了,問他還想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