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戰神山上。
黃金色的火光在風中搖曳,赫斯提亞蹲在火堆前,小心翼翼地向其中添加入銘刻着特殊符文的小段茴香枝,眸子不時瞟向四周。
然而回應她的,只有黑洞洞的夜色,以及呼嘯的風聲。
一旁的洛恩打了個哈欠,忍不住湊上前詢問。
“我說,你這辦法到底能不能行?”
“應,應該吧……”
“那他怎麼還沒來?”
“可能是間隔太久,他看到信號,一時間半會還沒反應過來。”
赫斯提亞乾咳着迴應,心裡有些發虛地辯解着。
“畢竟,自從他被掛在高加索山上受刑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了。”
洛恩將信將疑地坐下,一邊從魔法陣圖中拿出食材、酒水、點心,以此消磨時間,一邊好奇詢問。
“說起來,你怎麼會有普羅米修斯的聯繫方式?”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
赫斯提亞順口接了一句,邊轉動着架在火堆之上的籤子,邊講述起起她和那位盜火者相識的經歷。
“當年普羅米修斯創造出人類後,這些新生命無法適應大地上惡劣的環境,以及夜晚的寒冷。所以,普羅米修斯就打起了聖火的主意,想以此爲他的造物帶來光明。而用茴香枝將天界的聖火引到大地上的法子,還是我給他的來着。”
“然後呢?”
“聖火雖然被帶到了人間,但是如何使用,人類還是不太熟悉,所以普羅米修斯就拜託我教導人類這些知識,我答應了下來,暗中教導地上的人們如何利用火焰烹飪食物、驅散野獸、以及建立對諸神的祭祀。
不過那時候,宙斯不太喜歡人類,普羅米修斯想找我幫忙,也只能偷偷來。因此這種用火焰傳遞信息的方式,就成了我們聯繫彼此的一個秘密途徑。”
洛恩看着手中刻有銘文的幾根茴香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向聖火之中投放香料和香木,來敬獻衆神,是人類祭祀的常用方式。
自從這種規矩形成之後,人類每年在地上點燃的聖火多如繁星,普羅米修斯在這上面做點小動作,自然不會引起奧林匹斯衆神的注意。
何況一直以來,赫斯提亞都是守護聖火的爐竈女神,人間用聖火傳遞的第一手消息,肯定也瞞不過她的眼睛。
“保密工作做的不錯啊,姑姑。連我們都瞞過去了。”
“你也能長心眼?難得……”
一旁的雅典娜和赫拉拿起火堆上剛烤好的肉串,一邊小口品嚐,一邊輕笑調侃。
“算了吧,她能有什麼保密意識?”
洛恩翻了個白眼,根據自己對赫斯提亞的瞭解,一語道破真正的原因。
“我看多半是因爲普羅米修斯被抓了,一個人抗下了所有的黑鍋,沒把她給供出來,這才讓她免於被問責。”
“咳,他雖然講義氣,我也不差好不好!”
赫斯提亞乾咳一聲,梗着脖子辯解道。
“自從他被掛在高加索山上服刑之後,地上的人類可都是我在照顧!要論功勞和資歷,雅典娜這個大母神都還得排在我後面。”
“行行行,您善,您偉大!”
剛拆過臺的洛恩順手拿起一串烤好的肉串,笑眯眯塞到了赫斯提亞的手中,以此獎勵這位爐竈女神的貢獻。
得到了自家從神的肯定,赫斯提亞心中的不忿頓時煙消雲散,當即接過肉串,開心地大吃大嚼起來。
赫拉和雅典娜將赫斯提亞的表現看在眼裡,不由無奈搖頭。
姐姐/姑姑這種憨憨性格,恐怕終此一生都會被某個油嘴滑舌的小混蛋吃得死死的。
而此時,渾然不覺的赫斯提亞拿出了自己的得意之作。
“來,洛恩,你也吃!嚐嚐我烤的這個!”
“唔,味道真棒~!比我的好多了。”
“是吧是吧,這些肉我可是用特製的秘料醃過的!”
“不愧是爐竈女神,廚藝這方面果然沒人比得上您,有您在的場合,就有享不完的口福!”
“啊哈,也沒你說的那麼好啦……”
看着火堆前互相吹捧,互相餵飯的一對男女,剛纔還滿懷優越感的雅典娜和赫拉不由臉色發黑。
她們是來談大事的,可不是來吃狗糧的!
“咳,夫人,說起來,您怎麼覺得普羅米修斯會站在我們這邊?”
雅典娜放下啃到一半的籤子,輕咳着岔開話題。
赫拉當即會意,微笑着說出了自己的判斷依據。
“當初巨靈一族進攻我的金蘋果聖園時,我一時不防,受了重傷,只能和駐守聖園的拉冬一起逃往混沌之海。而那時巨靈一族負責帶隊追擊我們的人,就是普羅米修斯。
我感覺他似乎沒盡全力,否則的話,以他的先見之明,我和拉冬根本逃不出去,赫柏恐怕也沒機會去找洛恩通風報信。”
洛恩聞言,頓時被吸引了注意力,不由點頭附和。
“沒錯,我也這麼覺得,那位盜火者好像在有意放水。他和巨靈一族站在一起,應該只是形勢所迫,並沒有真的打算和他們一條道走到黑。”
“畢竟,他是人類最初的創造者,對這些造物還是有感情的,和生性殘暴的巨靈天生不是一路人。”
雅典娜微微頷首,也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赫斯提亞則撓了撓後腦勺,一臉疑惑地詢問。
“那他爲什麼不早點來戰神山?跟我們一起對付巨靈一族?”
三人聞言一愣,對視之下,不由皺起了眉頭。
這個,倒也是他們百思不得解的問題。
“因爲,克洛諾斯一直在盯着我……”
一道幽幽的沉吟從黑暗中傳來,衆人循聲望去,不由看向了一塊光紋閃爍的地面。
泥土盪開如水波般的漣漪,一個身披黑色斗篷,手腳帶着銅環的瘦削男人,自地下上浮,走到火堆前坐下,大大方方地伸手詢問。
“有酒沒?讓我喝口暖暖身。”
洛恩莞爾一笑,將一壺上好的仙饌蜜酒扔了過去。
男人接過酒壺,拔開木塞,毫不客氣地仰頭痛飲了一番,隨即那蒼白的臉上綻放出暢快的笑容。
“好酒!”
“你喜歡的話,我這裡還有。”
洛恩微笑開口,一邊主動釋放善意,一邊饒有興趣地打量着這位傳說中的普羅米修斯。
他的身材不似一般泰坦神靈那般魁梧,但卻有種精幹和勻稱的感覺,縱然漫長而痛苦的神罰在這副身體上留下了一道道殘酷的傷痕,但卻如同刻刀般將這塊頑石雕琢成了一塊名爲“堅韌”和“不屈”的藝術品。
普羅米修斯未經打理的長髮和鬍鬚如野草般瘋長,卻無法遮蓋那線條堅毅的五官。尤其是那雙眼眸,彷彿夜空般深邃浩瀚,孕育着對於世事的真知灼見。
而在洛恩打量對方的同時,這位先知者也在審視着洛恩。
雖然聽說過這位塵世牧者的傳言與事蹟,也見識過他在戰場搏殺的手段,但真正近距離碰面,眼前的身影還是普羅米修斯頗爲驚訝。
因爲,他的【先見之明】居然無法從這位新神身上看到確切的【未來】,更無法捕捉【命運】的痕跡。
不可捉摸的【變數】,無法預測的【偶然】?
原來如此……
普羅米修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隨即晃着手中的酒壺,微笑致謝。
“你就是【酒神】?多謝款待。”
“不,是我應該謝謝你纔對。”
洛恩搖了搖頭,一臉真摯地看向這位盜火者。
“如果不是你手下留情的話,赫拉……咳……天后大人恐怕已經遭到克洛諾斯的毒手了。”
普羅米修斯看到赫拉臉上泛起的一絲暈紅,提着酒壺的手微微一顫,心中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這世上居然有人能把宙斯給綠了?
而且,勾搭上的還是守護婚姻忠貞的天后赫拉?
了不起!
普羅米修斯不禁對眼前的洛恩肅然起敬,舉着酒壺微笑迴應。
“順手而已,我和天后大人又沒什麼宿怨。與其趕盡殺絕,不如給自己留條後路。”
洛恩心中一動,聽出了言外之意。
“看樣子,你並不覺得舊神一族會笑到最後?”
“一隻被扔到鬥獸場中搏殺的獅子,就算擊敗無數的對手,爪牙再鋒利,也只是被人驅使的工具,談何未來?”
普羅米修斯輕抿着壺中的美酒,嗤笑搖頭。
洛恩認真看了這位盜火者一眼,目露訝然。
根據他和雅典娜的推斷,堤豐和克洛諾斯能夠從禁錮中復出,掀起一場遠超命運預言的【巨靈之戰】,這背後多半有奧林匹斯那位神王陛下的功勞。
甚至,普羅米修斯和阿特拉斯被巨靈一族解救,【聖園】被攻陷,也是那位神王陛下計劃的一環。
沒想到這位盜火者身在局中,居然也如此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果然不負先知先覺之神的名號。
洛恩想到此處,微笑着伸出了橄欖枝。
“既然如此,不如考慮加入戰神山?鬥獸場的【獅子】無法掙脫枷鎖,但人可以登上看臺,將那位幕後的【觀衆】,也拉下雲端!”
“聽起來是不錯。”
普羅米修斯輕輕點頭,臉上卻是一片遺憾。
“但一頭被隨意放出的【獅子】都快要致諸位於死地,你們如今能不能活着走出鬥獸場都成問題,又有什麼能耐將那位【觀衆】也拉下場來?”
洛恩聞言,頓時有些無言以對。
的確,戰神山一方如今勢弱,連堤豐和克洛諾斯這一關都無法保證穩贏,更不用說和幕後的宙斯掰手腕了。
所以,和聰明人談條件就是這點不好。
不好糊弄……
正當洛恩頭疼於如何賺這位先知先覺之神上山之際,一旁聽得雲裡霧裡的赫斯提亞,一拍大腿,黑着臉站起身。
“喂,普羅米修斯!什麼獅子啊,觀衆啊的,你讓我幫你看護人類,我幫你看了,現在他們遇上了麻煩,我們這些外人都沒喊苦喊累,你這個創造者還想偷懶?”
“我,我不是……”
“你幹不幹?”
赫斯提亞一陣連珠炮般數落和逼問,讓能言善辯的普羅米修斯啞口無言。
“先等等,讓我考慮……”
“考慮什麼考慮?你的事,你的人,你不干我們也不幹了!”
赫斯提亞一把拽起身邊的洛恩,仰頭冷哼。
“我們走!他愛管不管,反正諸神有不死性,要死也是人類先死完!”
洛恩瞥了眼那位手足無措的先知者,當即順勢起身。
“說得對,大不了我們往混沌之海里一鑽,等外面打完了再出來。”
“沒錯,人類最初的創造者都放棄了他們,我們又能做什麼?”
一旁的雅典娜也和赫拉張口附和着,作勢準備離場。
普羅米修斯見狀,頓感頭大,再也維持不住那高深莫測的形象,連忙哭笑不得地挽留四人。
“停停停!坐下說,你們先坐下說!”
“你答應入夥了?”
普羅米修斯看向打亂他全盤計劃的赫斯提亞,眸中滿是幽怨。
“我有說不幫忙嗎?”
“這還差不多!”
赫斯提亞輕哼一聲,臉上轉怒爲喜,無比順滑地重新坐回了火堆前。
對於這個結果,她毫不意外。
因爲她或許不如眼前幾人心眼多,腦筋快,但她卻有種與生俱來的天賦。
——即,能夠輕鬆突破語言和行爲的表象,看到人心最真實的感情。
比如普羅米修斯這傢伙,別看說起話來超然物外,絕口不提人類的死活,似乎早就把這些造物拋在了腦後。
但只要稍一刺激,他就會暴露出自己的本性。
人類,不僅是他最得意的作品,更是他驕傲的孩子,他絕對不會對人類的危機坐視不理。
哪怕,這個代價是他的生命。
赫斯提亞一邊將剛熱好的烤肉遞了過去,一邊沒好氣地數落起坐在對面的普羅米修斯。
“既然你還掛念着人類,幹嘛跟那些巨靈混在一起?直接過來幫我們不就得了?”
“我也想……”
普羅米修斯嚐了一口烤肉,回味着舌尖久違的煙火氣,眸中泛起陣陣懷念和陶醉。
隨即,他回過神來,緩緩拉開胸前的外衣,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但有些事情,由不得我……”
深黑的斗篷之下,那胸膛前的血肉被挖空,露出內部慘白的胸骨。
而起伏的胸腔之中,一枚枚猩紅的神之紋章,如鎖鏈般纏繞在一刻金色的心臟上,宛如數條猙獰盤踞的毒蟒。
衆人見狀,齊齊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