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黃昏。夕陽豔麗,彩霞滿天.
“今天的夕陽很美,比平時美得多,可是很快就看不見了。”狄蕭又過了很久,才接着道:“美麗的事,爲什麼總是分外短暫?爲什麼總是不肯在人間多留片刻?”
陸小鳳一臉難以置信,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詫異道:“這種溫婉又美麗的話,真的是你這種武癡能說出來的?”
狄蕭冷冷瞥他一眼,淡淡道:“我是劍癡,不是武癡。拳法刀法什麼的,我從來不喜歡。”
陸小鳳捏下巴,笑眯眯道:“這還真說不準啊,不過還是能夠確定,你不是花癡~哈哈哈哈哈”話還沒說完的時候,他已經飛身躍上房頂,急速奔向遠方了。
狄蕭提着劍,本想追上去,卻在門口頓住腳步。望着已被夕陽映紅的街道,露出一抹迷人至極的微笑。隨即躍上牆頭,如疾風迅雷一般,直入紫禁城。
轉眼間已到了晚上。
陸小鳳踏着月色過了天街,入東華門,隆宗門,轉進龍樓風陶下的午門,終於到了這禁地中的禁地,城中的城。
一路上的巡卒守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若沒有這種變色的緞帶,無論誰想闖進來都很難,就算能到了這裡,也休想再越雷池一步。
這地方雖然四下看不見影,黑暗中到處都可能有大內中的侍衛高手潛伏。
大內中藏龍臥虎,有的是專誠禮聘來的武林高人,有的是胸懷大志的少年英雄,也有的是爲了躲仇家,避風頭,暫時藏身在這裡的江洋大盜,無論誰也不敢低估了他們的實力。月光下,只見一個人盤膝坐在玉帶河上的玉帶橋下,頭頂也在發着光。
陸小鳳看着這位從不說謊又好像說了很多謊話的老實和尚,上去敘舊,順手偷了個饅頭。
老實和尚嘆了口氣,哺哺道:“這個人什麼事不好學,卻偏偏要去學做小偷。”
陸小鳳笑道:“小偷至少不捱餓,“他先把半個饅頭塞了下去,才問道:“你坐在這裡等什麼?”
老實和尚板着臉,道:“等皇帝老爺睡着。”
陸小鳳道:“現在我們還不能進去?”
老實和尚道:“不能。”
陸小鳳道:“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
老實和尚道:“到時候你就會知道的!”
陸小鳳站起來,四下看了一眼,道:“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來了沒有?”
老實和尚道:“不知道:“陸小鳳道:“別的人呢?”
老實和尚道:“不知道:“一個人都沒有看見?”
老實和尚道:“只看見—個半人。”陸小鳳道:“一個半人?”
老實和尚道:“—個人是殷羨,就是他要我在這裡等的人。”
陸小鳳道:“半個人是誰?”
老實和尚道:“是你。”
武當名宿木道人、盜仙司空摘星、唐天縱、司馬紫衣、卜巨相繼而來。
太和門裡,已竄出條人影,背後斜背長劍,一身御前帶刀侍衛的服飾,穿在他身上竟嫌小了些,最近他顯然又發福了。但他的身法卻還是很靈活輕健,正是大內四高手中的殷羨殷三爺。
他的臉色也是鐵青的,沉着臉道:“我知道諸位都是武林中頂尖兒人物,可是諸位知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這裡可不是茶館,諸位要聊天說笑話,可來錯了地方。
他的人一來,就先打了頓官腔,大家也只好聽着。這件事他們擔的關係實在很大,心情難免緊張,脾氣也就難免暴躁些,何況,這裡的確也不是聊天說笑的地方。
殷羨臉色總算和緩了些,看了看這六個人,道:“現在諸位既然已全都到了,就請進去吧,過了大月臺,裡面那個大殿,就是太和殿。”
木道人道:“也就是金巒殿?”
殷羨點點頭,道:“皇城裡最高的就是太和殿,那兩位大爺既然一定要在紫禁之顛上過手,請位也不妨先上去等着。”
他看了看卜巨,又看了看司空摘星扮的連腰都直不起來的白髮老頭子,冷冷道:“諸位既然敢過來,輕功當然全都有兩下子,可是我還得提醒諸位一聲,那地方可不像平常人家的屋頂,能上去已不容易,上面鋪着的又是滑不留腳的琉璃瓦,諸位腳底下可得留點神,萬一從上面摔下來,大家的婁子都不小。
大殿上鋪滿子黃金般的琉璃瓦,在月下看來,就像是一片黃金世界。
陸小鳳轉過頭,忽然怔住。
這上面本來應該只有五人,可是他一眼看過去,就已看見十三四個,每個人身上都有條作爲入宮憑證的變色緞帶,其中還不包括他所知道的那五個人,老實和尚他們還在殿脊另一邊。
而發放變色緞帶的任務,是大內四高手交給陸小鳳來做的。
出了這樣的事情,瀟湘劍客魏子云除了增調侍衛護衛太和殿以外,還的抓着陸小鳳問了前因後果。最後,調查到底是誰大肆出售緞帶的任務,也交給陸小鳳了。
紫禁之巔這地方並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完的,看來也不似是個屋頂,卻有點像是片廣場,中間有屋脊隆起,又像是片山坡。
這邊的人一共有十四個,大多數都是單獨一個人站在那裡,靜候決戰開始,絕不跟別人交談。
除了一個峨冠博帶廣袖長裾的男子腰佩長劍,額上帶着白玉蓮花抹額,大模大樣的以本來面目示人。他們身上都沒有兵刃,帽子都壓得很低,有的臉上彷彿戴着極精巧的□□,顯然都不願被人認出他們本來的面目。
殷羨忽然從飛檐下出現,道:“白雲城主已來了。”
月光下果然已出現條白衣人影,身形飄飄,宛如御風,輕功之高,競不在司空摘星之下。
司空摘星又嘆了口氣,道:“想不到葉孤城也有這麼高的輕功。”
陸小鳳眼睛裡卻帶着種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吐出口氣,帶着笑道:“輕功若不高,又怎能使得出那一着天外飛仙?”
月已中天。
屋脊前後幾乎都站滿了人,除了那十三個不願露出真面目的神秘人物外,還有七八位穿着御前帶刀侍衛的服飾,顯然都是大內中的高手,也想來看看當代兩大劍客風采。
從屋脊上居高臨下,看得反而比較清楚一些。
在月光下看來,葉孤城臉色果然全無血色,西門吹雪的臉雖然也很蒼白,卻還有些生氣。
兩個人全都是白衣如雪,一塵不染,臉上全都完全沒有表情。在這一刻間,他們的人已變得像他們的劍一樣,冷酷鋒利,已完全沒有人的情感。
兩個人互相凝視着,眼睛裡都在發着光。
每個人都距離他們很遠.他們的劍雖然還沒出鞘,劍氣都已令人心驚。
這種凌厲的劍氣,本就是他們自己本身發出來的。
可怕的也是他們本身這個人,並不是他們手裡的劍。
葉孤城忽然道:“一別經年,別來無恙?”
西門吹雪道:“戰意盎然,心如火燒。”
陸小鳳眨眨眼,仔仔細細的看着西門吹雪身上那冷傲的令人不敢直視的劍氣。
葉孤城道:“今日之戰,你我必當各盡全力。”
西門吹雪道:“正爲此而來。”
葉孤城道:“很好。”他說話的聲音本已顯得中氣不足,說了兩句話後,竟似已在喘息。
西門吹雪卻還是面無表情,視若不見,揚起手中帶鞘長劍,冷冷道:“劍長三尺四寸,寬一寸,淨重十斤三兩,鍛造七百二十餘年,合衆精鐵而成,劍光如冰,照之生寒。”
陸小鳳大爲疑惑。他明明記得西門吹雪的劍鋒三尺七寸,怎麼會忽然短了三寸?
葉孤城道:“好劍。”
西門吹雪道:“取你性命的劍,自然是好劍。”
葉孤城也揚起手中劍,道:“此劍乃海外寒劍精英,吹毛斷髮,劍鋒三尺三,淨重六斤四兩。”
西門吹雪道:“好劍。”
葉孤城道:“本是好劍。”
兩人的劍雖已揚起,卻仍未出鞘一拔劍的動作,也是劍法中不可缺少的一門,兩人顯然也要比個高下。
魏子云忽然道:“兩位都是當代之劍術名家,負天下之重望,劍上當必不致淬毒,更不會秘藏機簧暗器。”
四下寂靜無聲,呼吸可聞,都在等着他說下去。
魏子云又道:“只不過這一戰曠絕古今,必傳後世,末審兩位是否能將佩劍交換查視,以昭大信?”
葉孤城立刻道:“謹遵臺命。”
西門吹雪沉默着,過了很久,道:“生死決戰之前,制敵利器怎可離手?”
陸小鳳大聲道:“真無聊!快快比完,我請兩位喝酒。”
司空摘星道:“這是無聊的事?”
陸小鳳道:“兩個人無冤無仇,卻偏偏恨不得一劍刺穿對方的咽喉,這種事若不是無聊,還有什麼事無聊?”
魏子云幹哼兩聲,道:“子時已過,明日還有早朝,兩位這一戰盼能以半個時辰爲限,過時則以不分勝負論,高手較技,本就爭在一招之間,半個時辰想必已足夠。”
他再也不提換劍的事,決戰總算已將開始,大家已屏聲靜氣,拭目而待。
西門吹雪左手握着劍鞘,右手下垂至膝,剛纔的事,對他競似完全沒有絲毫影響,他的人看起來,還是像把已出了鞘的劍,冷酷、尖銳、鋒利。
葉孤城的臉色卻更難看,反手將長劍夾在身後,動作竟似有些遲鈍,而且還在不停的輕輕咳嗽。
跟西門吹雪比起來,他實在顯得蒼老衰弱得多,有的人眼睛裡已不禁露出同情之色,這一戰的勝負,已不問可知西門吹雪卻仍然面無表情,視而不見。他本就是個無情的人。
他的劍更無情!
葉孤城終於挺起胸,凝視着他手裡的劍,緩緩道:“利劍本爲兇器,我少年練劍,至今三十年,本就隨時隨刻都在等着凶死劍下。”
西門吹雪在聽着。
葉孤城又喘了口氣,才接着道:“所以今日這一戰,你我劍下都不必留情,學劍的人能死在高手劍下,豈非也已無憾?”
西門吹雪道:“正是如此。”
有的人已不禁在心裡拍手,他們來看的,本就是這兩位絕代劍客生死一搏的全力之戰,劍下若是留餘力,這一戰還有什麼看頭。
葉孤城深深呼吸,道:“請。”
西門吹雪忽然道:“不急。”
葉孤城道:“不急,還要等多久?”
西門吹雪道:“等傷口不再流血。”
葉孤城道:“誰受了傷,誰在流血?”
西門吹雪道:“葉孤城。”
葉孤城吐出口氣,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胸膛,身子忽然像是搖搖欲倒。
大家跟着他看過去,才發現他雪白的衣服上,已滲出了—片鮮紅的血跡。
他果然受了傷,而且傷口流血不止,可是這個驕傲的人卻還是咬着牙來應付,明知必死也不肯縮半步。
西門吹雪冷笑道:“我的劍雖是殺人劍,卻從不殺弱者。”
葉孤城厲聲道:“縱然受傷,我葉孤城也不是弱者!”
西門吹雪道:“你爲求死而來,已然是弱者。而我,我爲求戰而來。你已不配與我爲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