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
汽笛聲轟鳴,刺耳而焦躁。
一艘三層的輪船劃開渾濁的河水靠岸,搖晃着看起來將要散架的破舊船體。其上的蒸汽機煙囪向天空噴出濃濃黑煙。
碼頭上人影竄動,頗爲喧鬧。
這艘大船的到來吸引着諸多人的目光。除了與乘客有關的人,還有賊頭賊眼的摸金手、小商販、粗獷的腳力夫等等,他們簇擁着,大聲叫嚷着走上前。
輪船開來,小船盡皆讓路。
甲板上,一些乘客對着碼頭上認識的人揮手,互相熱絡的喊着。
鄭冬穿着鄉下人的粗布衣服,好奇地看着岸上的一切,遠方籠罩在霧霾裡的城市朦朧不可見。他臉龐骯髒,輪廓稚嫩,只有那雙大眼睛透露出些許靈動,將他與周圍的人區別開來。
“小兄弟,你到哪兒?”鄭冬身旁,一個鄉紳模樣的年輕人和善道,他下巴略尖,透露出一絲奸詐,眼神卻顯得很真誠。這位鄉紳在上船時一個人攜帶了幾大箱行李,獨自吃力地扛着,鄭冬見狀幫了他的忙,此刻要下船,他想再讓鄭冬幫一把,甚至,他看着鄭冬年齡不大力氣卻不錯,也就是人傻勁大,不如收做實惠的力夫。
鄭冬聲音清澈好聽:“教會讓我到這裡找白衣服的人。”
“白衣服?”鄉紳聞言面色微變,看着鄭冬欲言又止。
“怎麼了?”鄭冬大眼眨動,問道。
鄉紳輕咳一聲,說道:“你是教會裡收養的孤兒吧?今年十四?”
鄭冬點頭。
“我以前也認識過不少像你這樣的少年,他們長大後也被教會趕了出來,說要他們到碼頭找白衣服的人。可是,他們都沒找到。”鄉紳暗暗得意,這樣的少年最需要危難時刻一雙伸出“援助”的手。
“爲什麼?”鄭冬驚訝。
“我覺得教會只是想趕你走。”鄉紳倒也直接,看着少年愕然的面龐,張口說,“都是這樣,不成文的規定,怕你不願離開教會,給你留個念頭。而孤兒一旦離開教會是不允許回去的。”
鄭冬頓時露出無助的神色,有些失魂落魄:“那我怎麼辦?”
鄉紳眼珠轉了轉,嘴角牽起一抹狡黠,而後說:“你這樣到這裡很難找到工作,不如跟着我?我看你力氣蠻大,人也機靈,給我扛東西,我包你吃住,直到你找到工作。”
鄭冬聞言思索起來,心中卻暗暗鄙夷,好一個奸商,一分錢不給,話還說得這麼好聽,當我啥也不知道?
輪船靠岸,船身一陣顫動,老船員站在興奮的衆人前,將巨大的木板從船上拋下,穩穩落到碼頭上。
人們踏過堅實的木板,走上岸,與岸上的人羣很快混在了一起。
鄉紳看鄭冬還在考慮,不由有些焦急,道:“每天給你一分工錢?”
“三分!”鄭冬開口。
鄉紳一愣,接着叫道:“三分?你還真敢要。”
鄭冬一臉無辜地看着鄉紳:“一分纔夠買一個包子了。”
“兩分!”鄉紳伸出兩根手指。
“三分!”鄭冬很執拗。
“快點了,要清船了!”老船員在甲板另一頭不耐地喊道。
鄉紳急了,面露難色,一時間臉上陰晴變幻,最後一咬牙,喊道:“行,算我着了你的道,小小年紀在教會學了這些?”
“三分嗎?”鄭冬臉上露出癡癡的笑。
“三分!”鄉紳看着鄭冬純潔的臉蛋,愈發覺得可惡,從來都是他佔別人便宜,何曾想今日被一個少年坑了一把。
搬完東西就打發你走!鄉紳在心中惡狠狠道。
“好嘞,我去幫您搬東西,你一看就是做大生意的人。”鄭冬嘴巴很甜,小跑着溜進了船艙。
鄉紳跟着進去,發現這少年居然還記得自己貨物的位置,不由懷疑是不是自己上船時就被這小混蛋盯上了。
“小心點,摔壞了你賠不起!”鄉紳看着鄭冬扛起兩大箱行李跑得賊快,不由喊道。
“您放心嘞!”鄭冬對他一笑,雙手一甩,兩個箱子居然飛了起來。
“喂!”鄉紳眼瞪得老大。
鄭冬一點也不緊張,居然一跳到了空中,完美的一個旋轉,兩隻手分別握住箱子的把手,而後穩穩落在甲板上。
“你哪來這麼大力氣?”鄉紳詫異,旋即反應過來,惡聲道,“小混蛋,摔下來打死你。”
“好身手!”老船員在一旁說道。
“謝謝!”鄭冬對老船員微微鞠躬,笑道,“叔叔看起來好乾練吶,祝叔叔萬事如意!”
“啊,承你吉言。”老船員眉開眼笑,接着說,“不過你得小心這個鄉紳,他可不幹好事,有時候有錢有時候窮的叮噹響。”
“啊,這樣啊。”鄭冬大眼眨動,看着面色難堪的鄉紳。彷彿在問,這是真的嗎?
鄉紳一頭黑線,拉着剩下的行李趕忙跑下船,頭也不回地催促道:“快點,小混蛋。”
鄭冬蹦蹦跳跳地跟上。
“跟緊我。”二人走入人羣,鄉紳小聲說。鄭冬緊緊跟上。
“拉好行李,衣服沒有裝錢財吧?”鄉紳問道。
“有六分錢。”
“快收起來,藏到最裡面。”鄉紳趕緊說。
“爲啥?”鄭冬撓頭。
“你不挺機靈呢?”鄉紳回頭看了鄭冬一眼,“想不到爲什麼嗎?”
“因爲這個嗎?”鄭冬甜甜一笑,停下腳步,右手從背後拿出一個扭曲的金屬團。
鄉紳細細一看,眼睜得老大。
居然是一把被扭成團的刀。
“剛纔有個人想用這個劃開我的口袋,我就把刀搶過來掰彎了,還想和那人說幾句話呢,沒想到他直接跑了。”
鄉紳汗顏,這小子多大的力氣?
“他爲啥跑呢?”鄭冬嘟囔着嘴。
“被你嚇跑了。”鄉紳丟下這麼一句話。
走出碼頭,鄉紳找到一處街道口,放下行李,摸索自身,掏出一個重重包裹的錢袋,仔細看了看,而後鬆了口氣。
他看向鄭冬,發現後者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看什麼呢?沒見過錢?”鄉紳說。
“老闆真有錢。”鄭冬眼神真誠。
鄉紳一下有些飄,但很快驚醒過來,面前這少年可不是老實人。
“你有什麼事?”他警惕道。
“老闆,你不是想知道我力氣爲啥這麼大嗎?”
“嗯。”鄉紳有些興趣。
“其實,我從小就有很大的力氣,而且非常敏捷。”鄭冬眨巴着純潔的大眼睛,“哦,對了,我還非常善良,教會裡的小姐姐見了我都很開心。”
“你想說什麼?”鄉紳抱緊錢袋,預感到了危機。
鄭冬小臉悻悻:“但是,每次教士見到我都好像很不開心。”
“嗯?然後呢?”
“因爲他覺得我吃飯吃得多。但不吃飯,我就沒力氣。”鄭冬說,“不讓人吃飯怎麼行呢?”
“吃飯多啊。”鄉紳鬆了口氣,“嗯,跟着我,包吃包住,賣力幹活就行。”
“真的嗎,謝謝老闆!”鄭冬開心地笑了,“老闆神武!”
鄉紳擺擺手:“我們先找家客棧住下,然後帶你吃飯!”
“嗯嗯。”鄭冬眯眼笑着。
一個小時後,在紅玉客棧對面的飯館,鄉紳看着桌子上壘了一米多高的碗,如同石化。
“再來!”鄭冬呲溜一下吸進最後一根麪條,而後對着一旁神情略有呆滯的夥計喊道。
“哦。是,客官。”夥計回過神,穿越圍着鄭冬的衆人,奔回後廚。
“五碗哦!”鄭冬補充道。
衆人皆是看着這裡,感嘆這個少年的“肚量”。
“這要做宰相的肚量啊。”
“現在是新民國,沒有宰相,這是總統的肚量!”
“是是是,真行啊。”
“客官,沒面了!”夥計遠遠地喊。
鄭冬小臉不高興,舌頭伸出,將嘴邊的汁水舔淨,意猶未盡地說:“那就暫時吃這麼多吧……”
“客官,一共十三碗拉麪,五元二分。”夥計跑過來,說道。
“老闆,付錢!”鄭冬拍了下石化的鄉紳,豪氣道,“我一定給你賣力幹活!”
“好慘的老闆……”
“這做生意還能賺到錢嗎?”
周圍人議論紛紛。
鄉紳扭動僵硬的頭,看着鄭冬,咬牙切齒:“小混蛋!”
“你說包吃包住,不讓人吃飯還有天理嗎!”鄭冬心知面前這一毛不拔的老闆現在不好惹,目光向衆人求助。
“對啊,怎麼能不讓人吃飯?”人們樂得看笑話,起鬨道。
“客官,您得付錢吶。”夥計也看向鄉紳。
“我當然付,我有錢!”鄉紳眼中噴火,顫抖着手,掏出五塊小銀元與兩分紙錢,遞給夥計,“拿去!”
“好嘞,您走好!”夥計拿着錢,向櫃檯那邊一直瞧着的老闆娘點點頭。
“我還以爲是白吃的呢。”老闆娘放心地走了。
鄉紳拉着鄭冬,向門外走去。
“慢點。”鄭冬叫嚷。
鄉紳不迴應,大步走着,尋思着怎麼揍這個混蛋,最好可以攆走。然後他發現自己還在飯館裡,在原地踏步,其實一點也沒有移動,周圍人奇怪地看着他。
鄉紳頭疼,他忘了鄭冬力氣驚人了。
鄭冬吐吐舌頭,他知道再鬧下去就過了,於是陡然放鬆。
鄉紳用力過猛,一下跌倒在地。
夜晚,紅玉客棧二樓的房間裡,鄭冬殷勤無比,端茶倒水上藥,小臉恭維。
躺在牀上的鄉紳頭部裹着紗布,目光恨恨地隨着鄭冬移動。
“我遇見你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不不不,老闆,誰能像我一樣這麼貼心地照顧您呢?”鄭冬說。
“你真的是教會裡出來的?”
“當然。我從不說假話!”
“西方人的教會裡居然出了你這麼個,西方那叫什麼來着,哦,對,惡魔!”
“我是您的天使!”鄭冬微笑。
“你要是每天都這麼吃,我也不用活了。我那幾箱東西都賣了也養不了你!”
“不會,我一般半個月大吃一頓。”
“平時呢?”
“吃得少,一頓六七個大包子吧。”
鄉紳就欲吐血。
鄭冬哈哈一笑,而後笑容突然凝固,他聽到窗外急促的腳步。
下一刻,窗戶猛地打開,一道纖細的黑衣身影滾落進來。黑衣人不顧二人驚詫的目光,迅速起身,關上了窗戶,靠着牆壁大口喘氣。
黑衣人露出的半邊側臉白皙無比,其上,精緻的眼眸透出幾絲疲倦。倒是沒有在意屋內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