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博納中校瞬間形貌整肅的對象,是一個看上去瘦瘦高高的年輕人。身着軍裝,但半敞着懷,頭髮也亂糟糟的,軍帽就隨手夾在腋下,疲沓隨意的模樣,和周圍匆匆來去的軍人們格格不入。
之前他是打着哈欠從走廊上路過,大約是經過的時候,往這邊好奇的打量了兩眼,竟引起博納中校如此大的反應。
然而無論是肩章還是博納中校的稱呼,都證明這人軍銜只是一個少校,比博納中校還要低一階。
當然,軍隊裡除了看軍銜,還要看實際職務,如果來人是個要害部門的主管……
實在很難對應的上。
這位年輕的少校,看上去倒是讓博納中校的招呼給嚇到了,愣了半秒鐘才呲牙迴應:“我就是想去睡一覺,至於這樣麼……這裡的信號環境一團糟,什麼都幹不了!”
說話間,袁少校又看了嚴永博兩眼,冷不丁地問:“經常跨界生活,嗯哼?”
嚴永博眉頭一皺,還沒來得及迴應,那邊又來了一句:“對了,我應該見過你。”
說到這兒竟然沒了下文,就朝嚴永博兩人擺擺手,搖搖擺擺繼續前行,瞧那模樣,倒是嗑了藥。
嚴永博對這人剛剛說的話很在意,扭頭詢問:“這位是?”
博納中校嘆了口氣,解釋道:“他是袁無畏少校,空天軍特招的天才,負責木衛二基地的前沿研究。”
這模樣倒是和那些庸俗的、所謂的天才模板很相似。
嚴永博心中冷笑,又問:“研究什麼?”
“這個……不太清楚。”
博納中校吞吞吐吐的,也不知是真的不清楚,還是涉及到軍中機密,不能開口。
對此,嚴永博只是加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需要抱上量子公司這棵大樹的中校先生,就立刻加以補充:
“不過傳說中,這位擁有某種超感知能力,嗯,可能是對特殊環境高度敏感?反正司令官對他很照顧的,各種資源待遇都是頂滿!”
博納口中的“司令官”,自然是指約瑟中將。
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嚴永博也不強求。兩人要去的方向,恰好是和那位天才的袁無畏少校一路。爲避免再打照面,他們刻意放緩了腳步,一邊走一邊繼續聊天。
業務什麼的只在其次,博納中校話裡話外,都是在暗示自己退伍之後的資源待遇,能不能頂滿的問題。
嚴永博隨口應付。
就這樣,沿着對接平臺的外部圓廊走了小半圈,談話中的兩個人突然一起愣了下。在他們視野中,又出現了袁無畏的身影,他正撓着亂糟糟的頭髮,看向一側。
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側前方,屬於對接平臺的一處監控區域,在這裡可以居高臨下看到對接閘口,看到那洶涌而又有序的人流物流。
就是這裡,站了幾個人,看上去像是臨時會面,就站在那裡交流。
嚴永博和博納中校都認出了其中一個關鍵人物——那個軍裝筆挺,個頭明明不算太高,卻精悍而沉靜、極具存在感的中年白人將官,不正是今天對接移防的主角,約瑟中將嗎?
作爲本次率艦隊前來的木衛二前進基地最高司令長官,也不知道他怎麼就脫離了軍方內部的交接儀式,到這個亂中取靜的地方來,和其他人見面。
和他見面的那個人,博納中校不認識,可嚴永博認得。
那個一米九多接近兩米的大塊頭,不合時宜的黑西裝和墨鏡的搭配,好像是哪個到軌道空間站遊學的富家少爺……走失的保鏢。
這看上去是一個應該站在陰影裡的角色,可正是他,和約瑟中將遙遙相對,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離,氣氛卻出奇凝重,像是對峙超過交流。
以至於約瑟中將身邊的幾名近衛軍官,都顯得有些緊張。
嚴永博和博納中校也有些躊躇,兩個人知道的信息並不相同,但都存了一個相似的心思:
“現在走上去是不是不太好?”
博納中校扭頭,低聲詢問:“這個人是你們基地的?”
“不,並不是。”
至少在今天之前,嚴永博沒有在基地裡見過他——否則無論如何都會打個招呼,以示尊敬的。
畢竟那位……
正說着,談話中那兩位均有所感應,視線往這邊掃過來。嚴永博還好一點,博納中校下意識就是一個立正。
比他們稍微靠前一點的袁無畏,則完全是另外一個反應。這個看上去嚴重缺乏紀律性和集體感的年輕人,結束了短暫的猶豫,徑直往那個區域走過去,還和那個“大塊頭保鏢”打招呼:
“嗨,屠格先生,有興趣加入我的新實驗嗎?”
嚴永博眼皮跳了跳。
沒錯,這個保鏢模樣的人,在地球上的正式身份,確實是一位保鏢。他的僱主是近年來最耀眼的年輕世代領袖之一的王鈺,而屠格本人,則是一位實打實的超凡種,是能當之無愧站在全球巔峰五十人之列的肉身側強者。
他爲什麼會來?
屠格顯然不會回答嚴永博未出口的疑惑。
他明顯是與袁無畏認識的,墨鏡遮掩下的半張面孔雖無表情,卻有迴應:
“那不是我的領域。”
袁無畏理所當然地表示:“但我覺得你是很好的吉祥物,你站在身邊,我就嗅到了這個世界完全不同的味道。”
屠格默然。
袁無畏沒得到正面迴應,話題倏然跳蕩:
“我老師還好嗎?”
屠格答得禮貌:“抱歉,我不記得他是誰。”
這……是不是要打起來了?
相較於一百九十多公分的屠格,袁無畏就是隻隨便就能掐死的弱雞——事實上,屠格鼻子裡哼一聲,都能將這個年輕少校震斃。
袁無畏卻真有“無知者無畏”的那種範兒:“就是,哎,他名字太長了,就是監聽中心那個畏畏縮縮的老頭,主持項目的那個。”
屠格應該是不想繼續這種無意義的問答,可袁無畏就盯着他看。他想了想,回答道:
“監聽中心重組了。”
“爲什麼?哦,我有點明白了,李維導師這些年腸胃功能恢復得不錯。”
那個敏感的名字一出口,別人不知道,反正嚴永博下意識屏住呼吸,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
屠格沒有接這話:“我大概想到你說的是哪位。如果你說的是頌堪,他應該是主動離職了。”
“啊對,就是他!頌堪只是他的呢稱,全名長死了!他離職去了哪兒?”
“據說正嘗試自主創業,從事科普時空位面相關的工作。”
嚴永博眉頭下意識鎖緊,屠格的細膩心思,和他的外表真的不匹配——還是說,頌堪這個人有什麼特殊之處?
袁無畏自顧自地講:“他總算還有半瓶子的天賦,耐心是真不錯,當老師還是比較適合的,至少比在監聽中心混日子強多了。喂,有對地線路嗎,我打個私人電話。”
場中陷入略有些尷尬的靜默。
約瑟中將注視下方不斷整頓的人員裝備,只當沒聽到。幾個近衛軍官面面相覷,倒是外圍,博納中校看向嚴永博,後者心領神會,主動上前兩步:
“袁少校,跟我來吧。”
嚴永博趁機在約瑟中將和屠格面前亮相,還向前者行禮致敬:
“司令官閣下。”
頓了頓,又招呼另一位:“屠格先生。”
適當地展現人際關係,引起約瑟中將注意後,他見好就收,主動接過了袁無畏這個麻煩製造機,領着他往軍官俱樂部的方向去。
嚴永博其實很想知道,約瑟中將和屠格這兩個看似不搭界的人,會談論些什麼。
屠格,這位隨時甩開僱主的逍遙保鏢,代表誰而來?他的僱主王鈺?還是傳說中一手打造了他的李維?
嚴永博甚至還在擔憂:屠格的到來,是不是代表自己的“代表”身份被替代了?
可替代,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表述之一。
嚴永博心事重重地行走在對接平臺的圓廊上,其實是從空間站最中心的區域往外走。軌道基地模擬重力所需的高速自旋,經過差速齒輪式的框架結構調節,自內環向外環逐圈遞增,卻保持着體感上的恆定。
問題是,這種由科幻作品帶起熱度的結構,從建造之初就帶着實驗性質,且已經很多年了,故障率奇高,“跳圈”的時候,一些通道動不動就是“維修中”。
還好有模塊化的冗餘設計託底,碰到這種事,臨時改道就可以。
“初到貴地”的袁無畏就吐槽:“地球上節節勝利,地外空間的投資半死不活,除了挖礦就是是挖礦,都不能把這地方給翻修一下嗎?”
嚴永博還沒想好怎麼迴應,那邊又冷笑:“現在連挖礦都膩了,也對,賣給誰呢?這麼一想,真是感覺重任在肩,說不定那些人正期盼着,招來幾路殖民者,嗯,需要買辦的話就更好了。”
這是個科研怪才+憤青?
嚴永博心中微動,主動搭話:“袁少校是研究地外文明?”
袁無畏拍自己肩章:“不覺得我這職業和課題不搭嗎?你這觀察能力有問題啊。”
“……”
嚴永博想打人。
“其實你說得也沾點邊,我主要是研究地外文明爲什麼還不來的問題。你是不是也很好奇,李維導師這樣的,屁股後面還有沒有線?”
話題終結。
確定了對面是個“無膽匪類”,袁無畏對嚴永博興趣直線下降。嚴永博也有感應,而且他敏感地察覺到:
袁無畏好像真的知道他的底細。
偏偏他不知道袁無畏的來路。
這就很難受了。
正想着,身邊那個欠揍的傢伙忽然站定,視線投向側方觀景窗。
黑暗的宇宙海里,巨大的冰藍的天體,露出半邊,向渺小的衛星及其軌道上的螻蟻,展示它的偉力。
嚴永博以爲自己理解了:“這個區域確實可以獲得觀看地球的好角度,不過最佳位置其實是剛纔我們所在的對接平臺,越靠近中心,越……”
袁無畏打斷他的話:“這些年,地球變化很大嘛。”
年輕少校伸手觸碰觀景窗,聲音有如夢囈:“我忽然有點兒理解撥款遲緩的問題了——相較於爲一張過期星圖,在人類文明邊緣浪費青春,還是這種中央開花的景色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