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 欲擒故縱

春山江一條支流流入寧天府,如玉帶環繞,喚作玉臨河,乃是天下聞名的繁華處。

天色將晚,紅霞褪去,月上西樓。

玉臨河畔,畫舫連綿,朱樓櫛比,匾額描金,花燈溢彩。紅袖招展,輕歌曼舞,行人如織,佩玉戴珠,盡顯風流。

花魁名妓爭相豔,公子王孫把扇搖。

天上人間。

乍一看,好一派紙醉金迷的太平盛世。

翠玉樓是玉臨河畔極負盛名的酒家,乃一豪奢去處,往日來客非富即貴。

此時此刻,樓上雅間內,寧天知府、文壇名士、世家子弟齊聚宴席,不是有權有勢,便是有名有望,各自推杯換盞,一邊欣賞盛景,一邊談笑風生,其樂融融。

這樣一羣人聚在一堆,聊的話題自然不止風花雪月,時不時歪向國家大事、朝廷逸聞。

“……聖上不久前又重提遷都之事,京城在北,是太祖登基之地,只是風沙苦惡,不耐久居。聖上早有意遷都寧天府,只是每次都遭羣臣勸諫……哼,有些自詡清流的諫官真是什麼話都敢往外說,竟然有人斥責聖上貪圖享受,這話是能說的?”

“遷都之事,茲事體大,就連秦相、呂相也不贊同,我看此事難成了。不過聖上素來喜愛寧天府風貌,每年入秋或入春後,都會來居住兩三個月,今天開春沒來,聖上多半是秋天再來了。”

“聖上這些年大興土木,要在天下興建九九八十一座崇聖塔,七七四十九座觀天樓,還有三十六盤龍臺、七十二紫玉宮、十八座太御壇,以及三座千秋萬世城,從而鼎定功業,以昭天命,萬古流芳……如今才造了小半,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全部建成,聖上意圖遷都富庶南方,我看也是爲了此事。”

衆人你一言我一句,聊個不停。

這時,寧天知府趙興安咳嗽一聲,撫須笑道:“莫要妄議聖人,今日我等不談這些,還是說說詩詞歌賦、奇聞軼事好了。”

衆人這纔不再談論朝廷要事,淨撿有趣之事聊天。

忽然,一位公子打扮的世家子弟,輕笑開口:

“我聽下人彙報,今日寧天府市井之中流傳出了一件奇聞,據說白天時,有一奇人在西門渡使了仙家手段,在衆目睽睽下踏江而行,踩水不落,如履平地,也不知是真是假。”

衆人聞言,頓感好奇,紛紛追問緣由。

這世家公子搖着扇子,笑道:“具體事宜我不知,許多人信誓旦旦親眼所見,還說此人已經進城,我倒未曾見過。”

“那此人現在在何處,叫什麼名姓?”有人好奇詢問。

“據說此人被葉家葉順忠尊爲上賓,住進了葉家大宅。葉家僕役傳出了此人名號,好似是個道人,叫做靈風子,懂得一些神通手段,都說他是神仙下凡。”

衆人聽得嘖嘖稱奇。

趙興安卻是灑然一笑,不以爲意道:“依本官之見,多半是市井愚夫沒有見識,以訛傳訛罷了。世上怎會有這種神通手段,這靈風子大概是用了障眼法,譁衆取寵,搏個出格,招搖撞騙。”

“知府大人說的是。”

在座衆人樂呵呵,紛紛附和,心裡對這個事蹟也是不大相信的。

畢竟耳聽爲虛。

有人調侃道:“那葉順忠平日裡還算精明,這次怎地被人忽悠了?我倒想見見那靈風子,看他到底用什麼手段讓葉順忠鬼迷心竅了。”

趙興安點頭,笑道:“此事簡單,本官說一聲便是,叫葉順忠帶這個道人赴宴,屆時我等瞧瞧這靈風子如何裝模作樣,也是趣事。不過近日葉家太公染病,倒是不好叫他,等到閒暇時候再說吧。”

“哈哈,那定是十分有趣。”

衆人都笑了,頗有興致。

葉家作爲寧天豪富,也是他們這個圈子的一員,現在看到“圈內人”遭人騙了,衆人都有湊熱鬧看笑話的心思。

同時,衆人也相當好奇,這靈風子究竟是什麼不知天高地厚的奇人,竟膽敢騙到當地豪富頭上——騙騙普通人,被人拆穿沒什麼大不了,可騙這種豪強鉅商,讓他們丟臉了,這下場可不會太美妙。

……

另一邊,寧天府玉臨河畔,身穿道袍的一老一少,正坐在街邊店鋪喝着米羹。

老者鶴髮童顏,仙風道骨,賣相不俗。少年則十四五歲,像是跟班道童,綁着兩個小揪揪。兩人的道袍都洗得發白,有些地方還打了補丁。

二人風塵僕僕,也是今天剛進城。

一老一少埋頭吃着米羹,鄰桌的幾位客人正在興奮聊着周靖的事蹟。

少年豎起耳朵聽了一陣,擡眼看向老道,壓低聲音好奇道:“師父,這個靈風子踏江行走的神通是真的嗎?”

老道頭也不擡,隨口道:“自然是假的,你師父我修道六十載,從未見過這種術法。”

少年有點不忿:“不是啊師父,你教我的時候不是說,咱們清靈派祖師可以驅邪捉鬼、撒豆成兵、呼風喚雨嗎?”

老道翻了個白眼:“我又沒見過祖師,書上咋寫我咋說,反正我不信。”

少年無言以對,鬱悶道:“師父,我感覺我答應跟你修道是被你忽悠了。”

“大膽點,去掉感覺。”

老道不想搭理徒弟,只顧埋頭吃羹,很快碗就見底了。

少年左右挪了挪屁股,憋了一會,又有些閒不住,小聲問道:

“師父,你說有沒有可能,我把咱門派的術法練好了,就能練出這靈風子的神通?”

“伱要是能練成,那不如你當祖師爺好了。”

老道撇了撇嘴,隨即指了指少年面前的米羹,問道:“你還吃不吃?”

“哦,師父我還要吃的。”

“既然你不吃,那別浪費了。”

老道輕車熟路將徒弟的米羹倒了一半進自己的碗,又呼嚕嚕吃了起來。

少年嘴角抽搐,摸了摸乾癟的錢袋子,心頭滴血。

他只能心裡安慰自己,這寧天府富人多,總能找到生意的,做白事他師父可拿手了,能讓人走得安詳,絕不會詐屍。

老道吃完米羹,仔細拿掉鬍鬚上沾着的米粒,挨個放進嘴裡,順便催促道:

“趕緊的,吃完了動身,我一路動用望氣尋蹤術,才發現那妖道來過寧天府,咱們得在氣息散去之前找到他的蹤跡,免得他整出什麼幺蛾子。”

聞言,少年忍不住嘀咕起來:

“咱們都追了他大半年了,有這時間,還不如找些生意開張,咱的盤纏可花得差不多了。我聽人說城裡富商葉家太公染病,估計最近就要一命嗚呼……不知我們提前上門自薦做法事,會不會有點過分?”

“……你想找打,何須勞煩別人,我動手滿足你便是。”

老道一臉嫌棄,只覺這徒弟缺心眼。

兩人吃完飯,付了錢,這才起身離開,一老一少匯入人羣之中。

……

進入寧天府的第一晚,周靖在葉家度過。

葉家管事安置好了一切,無人來打擾。

因爲資質提升,巫師瓶頸鬆動,周靖一晚上都在修行巫術,不曾出門。

自己的事蹟,需要時間發酵,他決定耐心等一陣子,再看情況行事。

到了第二日午間,葉家管事忽然上門傳話,說葉順忠設下宴席,想要隆重歡迎他。

周靖自無不可,施施然前去赴宴。

很快,周靖便到了主廳,這裡已擺開了好幾桌,是一場大宴。

不僅葉順忠、葉應光等大房親族,其他各房也在這裡,看得出葉順忠是想要將全家人引薦給他。

葉順忠坐在主桌,趕緊起身迎接,熱情道:“靈風子道長,我已恭候多時,快請上座。”

因爲目前營銷的形象是本領高強的神秘高人,秉性高冷,周靖便沒和他客氣,直接坐到了主桌上,做出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

他掃視一眼,發覺除了葉順忠等人以外,在場其他葉家親族表情都比較冷淡,最多隨便敷衍拱手行禮,有人連禮節也不做,只是冷眼旁觀。

甚至還有一些年輕人滿臉不懷好意,默默交換眼神像是在盤算什麼。

周靖眯了眯眼,倒不奇怪,這些人是豪商人家,在當地有頭有臉,一般人誰敢在他們面前端着。

而自己一個來歷不明疑似江湖騙子的傢伙,借住他們家裡,還敢拿捏姿態,自己不到就不開宴,這些葉家親族自然會覺得憑什麼要給臉面。

周靖不以爲意,這正是他想要,讓自己“高人”的形象深入人心。

如果有人刁難自己那更好了,不用主動,便能名正言順露一手,增加自身形象的可信度。

人到齊,很快便開宴了。葉順忠在一旁作陪,爲周靖介紹家中之人,周靖隨意點頭,漫不經心聽着,這番作派更讓不少葉家之人心生不快。

席間除了葉順忠、葉應光熱情洋溢以外,其他葉家之人幾乎都不搭理周靖,甚至都不想在飯桌上說話,氣氛顯得頗爲微妙。

就這樣吃了一陣,葉衡忽然端酒杯起身,大聲開口:

“靈風子道長,在下想敬你一杯酒。”

話音落下,場中爲之一靜。

在場衆多葉家之人的目光,頓時被吸引到了他身上,驚奇不已。

許多子侄輩面露喜色,興致勃勃,暗道葉衡總算髮難了。

周靖眉頭一挑,看向他,回想葉順忠剛纔的介紹,問道:“你是葉衡?”

葉衡點頭,面帶自得的笑容,朗聲道:“不錯,在下不僅是葉家子弟,也是吳山派弟子……不知道長可知曉我吳山派?”

他這是在點明自身來頭,暗示自己是個有門派的江湖人。

一般江湖騙子可不敢招惹名門大派,葉衡這是認定周靖是跑江湖的騙子,想以此嚇住周靖,讓他知難而退。

然而周靖壓根不知道什麼吳山派,即便知道也不會如何。

“原來是位江湖人。”周靖面不改色點頭。谷銑

葉衡見周靖沒反應,心裡哼了一聲,臉上卻不表露出來,笑呵呵繼續說:

“在下聽聞道長乃得道高人,身懷神通,術法精深,能夠踏水不落。在下練武多年,從不知世上還有這等手段,真是大開眼界,只覺得過去二十多年都白活了,心中好生敬佩,所以想向道長敬一杯酒,不知道長可願賞臉?”

“好說好說。”

周靖隨口迴應,感覺這人說話綿裡帶針,好像來者不善的樣子,心頭頓時有了計較,乾脆坐視對方有什麼舉動。

聞言,葉衡便笑吟吟端着酒杯走了上來。

周靖舉起酒杯,與其一碰。

然而就在碰杯的瞬間,一股詭異的勁力傳來,黏住他的杯子,勁力含而不吐。

周靖一下子便察覺了異常,看着葉衡笑眯眯的表情,立馬知道對方運使內勁大概是想試探他,或讓他出醜。

他心頭一動,也沒有用身體素質以力破巧,乾脆將計就計,故作不知,任葉衡施爲。

另一邊,葉衡默運內勁,沒感受到周靖的勁力反饋,感覺就和普通人一樣,頓時心中一定。

‘這人不僅是個江湖騙子,連武藝都不會……’

他此時還不算髮難,只是試探周靖是否有武藝傍身。

如果這個江湖騙子會武功,那想拆穿人家的“神通”就不那麼容易了,他準備了幾個計劃。

但既然這人不通武藝,那就不必麻煩了,葉衡乾脆直接將試探轉爲刁難,運勁一震。

啪!

周靖手中的酒杯,頓時四分五裂。

其中的酒水,在勁力牽引下,徑直潑向周靖。

若是淋了個滿頭滿臉,狼狽丟臉,那這人故意裝出的“高人”姿態算是戳破了。

葉衡電光火石閃過念頭,嘴角勾起,好整以暇準備看着周靖中招。

然而下一刻,他眼珠子差點瞪飛出眼眶。

呼!

只見周靖動也不動,憑空生出一道旋風,竟然捲起面前的酒水,在半空盤旋,如同渦流。

緊接着,他張嘴一吸,酒水便化作一支水箭,俯衝飛射,盡數沒入他的口中。

這時,周靖才矜持擦了擦嘴,語氣意味深長:

“小兄弟,你這杯酒敬的,還挺烈。”

場中剎那間寂靜一片。

我在哪?我是誰?我看到了什麼?!

剛纔這一幕毫無遮掩,在場之人看了個清清楚楚,差點驚掉下巴。

葉衡更是當場懵了,一臉難以置信,幾乎要懷疑人生。

他離得最近,看得最清楚,卻壓根看不出任何門道,

完全是憑空生出一股風力,捲走了酒水。

葉衡習武多年,也不是沒見過江湖高手,他知曉內功絕對辦不到這種事。

難不成並非江湖戲法,而是真的神通?!

這不可能啊!

葉衡喉頭聳動,一時心亂如麻,舉着酒杯愣在原地,不知如何迴應,腿都有點軟了。

這時,葉順忠才反應過來,勃然大怒,指着葉衡暴喝:

“放肆!你要做什麼!我……”

周靖忽然擡手,制止了葉順忠,故意麪無表情盯着葉衡,直看得對方額頭冒汗,這才淡淡開口:

“小兄弟敬了我一杯酒,我也回敬你一下吧。”

“什、什麼?”

葉衡沒反應過來。

呼!

下一刻,他身子忽然不由自主浮空,被一陣狂風捲起,徑直飛出了主廳。

周靖也起身,刷地跟了出去。

在場葉家之人大驚失色,也趕忙追了上去。

一到院子裡,衆人便看到葉衡在半空翻滾,被一股股狂風吹得無法落地,不停上上下下,被來回擺弄。

“道長!道長我知錯了!”

葉衡嚇得六神無主,驚恐大叫,想要掙扎卻根本無處借力,只能手足無措撲騰。

周靖假裝沒聽見,老神在在道:

“我這門神通,可馭使雷公電母、雲兵風將,玄妙無端,小兄弟既然敬佩我的神通,那便好好體味一番。”

其實比爾會個屁的雷電,只能馭風。

但吹牛嘛,自然要往大了吹,說的天花亂墜,才讓人拿不準他真正的底細。

“道長饒我!我服了,真服了!”

葉衡哪裡不知周靖這是在整治他,忙不迭叫了起來,驚慌無比。

周靖見狀,這才撤了法力。

葉衡撲通一聲跌在院中,驚魂未定,撫摸着胸口,只覺得心臟幾乎要跳出腔子。

周靖不等衆人說話,搶先開口,淡淡道:

“念你心思不壞,僅僅略作懲戒,只是我見諸位不太歡迎我,貧道也不強人所難,這便離開。”

說完,周靖毫不猶豫,邁步便走。

這一下,在場葉家之人,總算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了,大驚失色,一股腦上前挽留,急忙打圓場。

“靈風子道長說的哪裡話,道長願意住進來,我們葉家蓬蓽生輝,怎會不歡迎?!”

“都是一些小輩胡鬧,道長切莫往心裡去。”

“葉衡!給我滾過來,向道長叩首認錯!”

衆多葉家親族爭先恐後開口,熱情得不能再熱情了,和之前的冷淡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親眼見識到周靖的玄妙手段,衆人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葉順忠是對的,這人真是個高人,而且還是高到天上去的那種!

這樣的奇人異士,哪能隨意放走?

衆多葉家親族心中大爲後悔適才態度不好,冷落了高人,此刻也顧不上前倨後恭了,姿態能放多低放多低,笑得像一朵朵綻放的菊花,竭盡全力挽留周靖。

人家本來都住到他們家裡來了,結下善緣,要是氣跑了這樣的高人,那簡直虧到姥姥家!

葉順忠氣惱家裡人多此一舉,差點壞了他的努力,也趕忙跟在旁邊,勸道:

“道長莫要生氣,他們不知道長本事,所以纔有懷疑,我代他們向道長賠罪,還望道長看在我盡心盡力的份上,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聞言,周靖才停步駐足,拿捏住了欲擒故縱的姿態,裝模作樣點頭:

“也罷,你我有緣,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便不計較了。”

“道長高風亮節,我等慚愧啊!”

衆人大喜過望,急忙送上一連串的好話,恭迎周靖回了宴席,重新開宴。

這次,氣氛變得無比熱烈,每個人輪番向周靖敬酒,誠惶誠恐。

此時沒人再覺得周靖的高冷姿態有什麼不合適了,只覺得高人就該是這種秉性,敬酒時能和周靖說上一句話,便受寵若驚,興奮得紅光滿面。

葉衡重新端了酒,瑟瑟發抖,侷促道:

“靈、靈風子道長,我不識真人當面,存了戲耍的心思,衝撞了道長,實在是有眼無珠,不知天高地厚,還望道長寬恕則個。”

周靖擺了擺手,輕笑道:

“無妨,我已不計較了,倒是你的內勁頗有些火候,還算不錯。”

聞言,葉衡身子一震。

果然,這等高人怎麼可能不通武藝?人家早就發現了他的小手段,根本不可能瞞過去!

葉衡心中越發敬畏。

周靖應付着熱情洋溢的葉家衆人,狀似隨意,心裡則暗自點頭。

他本就存了心思,在整個葉家面前賣弄一番,鎮住葉家,把這家鉅商豪富從懷疑之人轉化成擁護者。

這樣後續事情就好辦了。

周靖眼神閃動。

‘這個跳板,現在纔是搭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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