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比賽的鼓聲響起, 喧鬧的人羣中立刻又增添了另一波聲響,那是數百匹馬一起奔騰時馬蹄踏地的陣勢,而賽手們的身後則是隨之而起的滾滾黃沙。
乘此熱鬧勁頭, 沈曇一把掰開童焱死纏着自己的兩隻手, 氣鼓鼓地走至一邊, 而童焱也不噁心人了, 她帶着滿心調戲似的滿足感, 樂呵呵地轉頭去看賽馬。
要說這邊陲之地的賽馬就是比皇城裡的帶勁。那些參賽者一律不備鞍轡,就這麼直接騎於馬背上,一路揚鞭狂奔。騎手綵衣上的綢帶和馬匹肚帶上繫着的彩布迎風飄展, 就彷彿一支旌旗大軍在圍着賽場繞圈。
“加油!跑啊!”雷譁毫無小姐形象的扯着嗓子大喊,這樣的賽事似乎總是能刺激到她原本草原女兒的血液。
她這小小女孩子的心情其實也代表了不少的騎手, 雖然比賽設有獎金, 但是對參賽者而言, 奪冠的榮耀遠遠大過金錢。聽說最末等的馬和主人會受到衆人的嘲笑,那就更沒人願意承認自己圈養的馬匹和騎術技不如人了。
賽馬隊伍一字排開, 很快就衝到了童焱幾人所處的這個拐彎處,這也是搶佔有利位置的絕佳機會,因此很多騎手便開始利用內外道趕超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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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意外卻發生了。
也不知是擠作一團的隊伍中哪匹馬出了問題,先是一陣騷動, 然後最外圍的幾匹馬就像被波動牽連到一般, 紛紛不聽指揮, 朝着圍觀羣衆四散奔馳過來。
“不好了!馬受驚啦!”
有機靈的人大喊了一聲, 百姓們頓時猶如潮水一般朝外散開。儘管對當地人來說, 驚馬亂奔這種事也並不十分少見,但於這種人員密集度如此之高的賽場上疏通, 終究還是無法維持秩序。
“兔……哎呦!別推!”童焱沒撐三兩下就被人擠得暈頭轉向,只能緊盯着那抹明顯的蒼綠色身影,拼命地伸出自己的一隻手。
沈曇自然也在騷亂的第一刻起就盯牢了童焱,但他前世今生加起來也很少有被這麼推搡的經歷,眼睜睜地看着童焱被擠的離他越來越遠,卻怎麼也夠不着她。
“真麻煩!”他低咒一聲,開始催動法術。只見最靠近他的一圈人像是被無形的壁罩彈開一般,在他所過之處紛紛讓開了一絲空隙。
“兔子!我在這呢!”
受到契約的影響,沈曇於吵雜聲中也能清晰地聽到童焱的聲音。他緊追着那個聲源,終於在人山人海的亂流中抓到了童焱的衣角。
“上來!”他這麼吩咐着,一把將童焱抱了起來,終於讓她被擠的通紅的一張臉,在人高馬大的北方人中高出一截,呼吸到了新鮮空氣。
“呼呼,憋死我了……”童焱大喘幾口氣,想着好多年沒體會到這般擠公交車似的感受了,順便極目遠眺,卻哪裡還能再找到雷譁或雷吟的身影了。
直到大腦被新鮮的空氣喚醒,她才意識到這是被沈曇抱着,而自己也正摟着他的脖子。一時之間找人的心思全被一種混着喜悅的緊張和尷尬掃走,覺得哪裡不對,可又無論如何不願主動撒手。
童焱終於沒有再費神地去找同行者的蹤影,而是默不吭聲地摟得更緊了點,順便還感覺到那個抱着自己的人也僵了一僵。
“姜姑娘!姜姑娘!呼……太好了,你們兩位還沒走散……”
由於賽場的騷亂,賽馬大會也只好臨時暫停。等雷樞千辛萬苦的找到了沈曇和童焱的時候,人流已經稀疏了下來。
童焱這時已經從沈曇身上下來了,但兩人臉上都有着極不正常的紅暈,只不過找人找的上氣不接下氣的雷樞倒沒空注意這點,只是向兩人問道:“那兩個孩子呢?你們看到了沒有?”
“沒……沒有啊。”童焱藉着雷樞的到來,迅速趕走腦內的尷尬分子,“人一亂我們就誰也沒顧上誰了。”不過,事實是紛亂的那一刻,他們兩人還是都能顧的上對方了,所以對於被一時忽略到的兩個孩子,童焱還真覺得有些慚愧。
“唉,不過二位沒有被擠散也算幸運了,畢竟你們都不認識回去的路。”雷樞沒能意識到童焱的這份慚愧,倒是真心替他們慶幸。他又四下瞅了瞅道:“你們剛纔是在哪看比賽的?我們再回去找找看,也許孩子會到原地等待的。”
這辦法確實是不是辦法時的辦法,這年頭也沒有廣播找人,就算有,估計現在賽場上也會充斥滿了此起彼伏的找人聲。
但是極爲幸運的是,他們還真就在原來的地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雷譁帶着一臉重逢的喜悅,激動地朝他們跑了過來。
“二叔!”
“小譁!”雷樞鬆了一口氣,當即蹲下來抱住了小姑娘,“你是自己回來等我們的?”
“是啊,阿媽以前教過,如果在草原上走散了的話,千萬不要亂跑,先在原地等待再說。”雷譁一板一眼地複述着被傳授的經驗,似乎因爲這般正確的判斷而沾沾自喜。
可是雷樞卻左右張望一番,皺着眉頭問道:“你哥呢?”
這一問,小姑娘一下子沒精打采道:“不知道,一眨眼的功夫我們就被衝散了,我剛纔也稍稍找了下,都沒見到哥哥。”
“嘖……這還真有點麻煩了。”雷樞苦惱地抓了抓頭髮,他怎麼着也算這個小隊伍的組織者兼領導人,總不能回去的時候少了一個人,何況還是他大哥的獨生子。
“不過沒關係啊,哥哥認識回家的路!”雷譁倒沒多少擔心,晃了晃她滿頭的小辮子,“再說這裡可是雍州城,誰敢打我們州侯府的主意?”
小姑娘,你說反了。平頭老百姓的主意纔沒人打呢!要打就打富貴人家的主意。
童焱暗暗吐槽了一句,不過當然是埋在了心裡。只不過若她能預見不久之後的一件事,怕是會深深唾棄自己的烏鴉嘴……哦不,是烏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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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夫人,少爺回來啦!”
遠遠聽見有僕人喊話,已經回到自己院子的童焱又站了起來。直到之前她的心裡都懸着擔心拐賣小孩的事,這時算是鬆了口氣。
“你不跟我一起去瞧瞧嗎?”在院門口張望了一下,她回頭來問沈曇。
“有什麼好瞧的?人家又不是沒爹沒孃。”沈曇已經進了裡屋,只有不耐煩的聲音傳了出來。
“話幹嗎說的那麼難聽嘛。”童焱朝那房間吐了吐舌頭,不管怎麼說丟失的時候我們也在場,好歹得表示下關心啊。於是她整了整衣服,徑自朝主屋走去。
而等她走近雷府的主院時,遠遠已看見雷吟的小身影正站在堂上,只是氣氛不似安全歸來的輕鬆,反而有些緊張。
“你爲什麼沒有在原地等你二叔他們?”
雷桓的聲音雖然不大也不兇狠,但是冰冷的語氣更像是刑訊一般。童焱跟幾個僕從一起縮在院門後面張望着,只見雷吟已經跪了下來,接受着父親的教訓。
“……孩兒想着反正離家也不遠,所以……就自己走回來了。”
“不遠?”雷桓冷哼一聲,“你既然沒有在原地等人,那也該比你二叔早到家纔對,爲何你現在纔回來!”
說着他重重地敲了下案几,而雷吟也雙肩一抖,頭懇得更低,聲音也更加細小道:“孩兒……孩兒知錯了,孩兒不該在路上貪玩……請爹爹責罰。”
“哎呀,好了好了,人也沒事的回來了,錯也認了,到此爲止吧。”問話到了這裡,覺得氣氛過於沉重的茂兮夫人終於站出來,打起了圓場。她走到雷吟身邊,一邊將他從地上拉起來,一邊勸誡道:“小吟,以後不可再單獨行動了,家裡會擔心的,這都派出好多人去找你了。”
“……是。”雷吟瞧瞧父親的臉色似乎沒有繼續追究的意思了,也便焉焉地爬了起來。被命令禁足一個月後,他無精打采地跟着貼身的小廝退了出去。
“姜姑娘,怎麼來了?”
眼見一段插曲告一段落,院外的人也鳥獸散去。童焱正在暗自哀嘆古代一點也不人道關懷的家庭教育,冷不防被後人一拍,回頭一看原來是雷樞。
“雷大人啊……沒什麼,我聽說小少爺回來了,就過來看看有沒有事。”
雷樞順勢也朝院裡望了望,“小吟很懂事,人也機靈,不會有什麼事的。”
“但是,侯爺……還真是挺嚴厲的呢。”童焱心有慼慼然。回家晚一點就禁足一個月?要換成她以前放學那個速度,大概一年都不用出門了。
“其實大哥只是看着比較嚴肅。”雷樞笑得有點無奈,“身爲上位者,有時不能顯得太容易親近了,但他心裡是很關心小吟的。”
對這個說法,童焱很有體會的點了點頭。遠的不說,就說沈曇,不也是因爲地位有些超然,便總一副“不要隨隨便便跟我套近乎”的樣子。不過……她現在已經越來越摸得着他的脾氣,所以也越來越肆無忌憚了。
嘿嘿,想着這裡,童焱就竊竊笑了起來。
這之後好幾天,果然就再也沒見到雷吟的身影。有時雷譁還來找童焱玩,說起自己的哥哥,也是唉聲嘆氣。
“我覺得哥哥其實很好啊,樣樣都很認真努力,父親大人也不知道究竟不滿意些什麼,他對哥哥總比對別人要苛刻許多,而且也不太親近。”儘管雷譁對這個繼父是保持着一定距離的,但是據她自己感覺,雷桓對她似乎都更和顏悅色一點。
童焱覺的別人的家務事也輪不着自己這個寄人籬下的來插嘴,所以只是泛泛地說些安慰小孩子的套話。像什麼“長大了就會明白”之類,但她內心其實也對這一說法不以爲然,反正很多事情就算她長大是明白了,不原諒的還是不原諒。
所以之後她又重新看見解禁的雷吟時,就覺得這個越發沉默寡言的孩子,內心裡肯定也裝了很多的不滿敢怒不敢言,看起來就思緒萬千的樣子。
“你有話要跟我說?”當時跟童焱一起的還有雷樞,兩人正在討論城內還有什麼有意思的去處,而面對侄子要與自己單獨一談的邀請,雷樞多少也有點詫異。
所以他只好表示歉意地朝童焱笑了笑,然後跟在了雷吟身後。只是見這孩子把自己領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卻又半天不說話。
“……小吟,你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啊?”不明白侄子的心思,雷樞只好先開口詢問。
雷吟擡頭看了他幾眼,似乎猶豫不決,“二叔……我能……能問你點事嗎?”
孩子艱難的樣子激起了雷樞的懷疑,但他還是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他的要求,只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雷吟問他的竟會是十年前的舊事。
“二叔,你當初去元陽時……見過我娘沒有?”雷吟問得沉重,又似乎很是焦急,而雷樞的表情卻在一瞬間變得陰沉起來。
他的前一位大嫂,他當然見過。
本來他當年自告奮勇去元陽,就是去交換人質,換回在金墉城內滯留了3年的大嫂——那個被稱爲“北國霜雪”的絕色女人。
他這十年憋屈壓抑的人質生活,也皆有此而起。
“小吟問這個做什麼?”難堪的回憶只是一瞬,在雷吟面前雷樞還是很快就掩飾了自己的神色,相當溫和地問道。
“我娘她在元陽時是不是……是不是已經……”雷吟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他似乎早有了目標,卻憋得滿臉通紅,費了好半天才把那個羞於啓齒的“失身”兩字問了出來。然後便一眨不眨地直直盯着雷樞。
雷樞卻再也回答不出半個字來。
一個女人,在覲見後被軟硬相加地強留在皇帝的後宮三年,怎麼可能還清清白白?但是想起自己接她回駐京府邸時,那曾經顧盼神飛的雙眼一潭死水的模樣,雷樞無論如何,也不願把這兩個字加諸在那位曾溫柔照顧自己的親人身上。
可是他的沉默已經讓雷吟找到了答案。一瞬間,孩子的眼中雜揉了驚恐、羞憤、痛苦和各種複雜的感情,幾乎脫口而出道:“那麼別人說我不是爹爹的兒子,說我娘……”
“胡說八道!”一聲喝斥打破了雷樞之前一直沉默的狀態,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雙手已經重力地捏在了雷吟的肩上,讓他露出了吃痛的表情。
“這是誰說的?根本沒有的事!”
可雖然想也不想的這麼駁斥,雷樞的大腦此刻也是一片混亂,因爲他是真的沒有想到。
他原本很擔心大嫂會在歸程中想不開幹出傻事,但是後來得知她不僅好好地回到了雍州,還生下了一個孩子,他心裡是很欣喜的。哪怕之後不久他就收到了大嫂病故的家書,也不覺得自己的犧牲白費了,至少大嫂又能和大哥團聚了,至少還能留下人生的延續。
那個時候他根本沒意識到這個問題,沒想過從時間上來推算的話,雷吟的血統確實值得懷疑。
如果雷吟不是大哥的孩子,那麼……隨之而來的念頭噁心的讓他都不願意再想下去。
雷吟被雷樞的反應嚇了一跳,他雖然是在雷樞返家後才第一次認識這個叔叔,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爽朗親和的爲人,從來沒見過他這般疾言厲色。
他就這麼愣着久久說不出話來,好半天后才感到雷樞放鬆了加諸在自己肩上的力道。
“小吟,到底你是從哪聽來的?是下人們說的嗎?”意識到了自己失態,雷樞收緊心神,儘量又放緩了語氣詳細問。雷桓和茂希夫人都是治家嚴厲的人,是哪個不要命的人敢這樣嚼舌根?
“不,不是……”雷吟被他的氣勢所攝,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是那天……那天從賽馬場回來的路上……”
他支支吾吾,這才交代了那天之所以會晚歸的原因。
原來他是在被人衝散後,巧遇了一位慕名而來觀看賽馬的商販。那人在推擠中崴到了腳,找他問路,他見那老頭年紀一大把了,纔好心地帶他到所說的那個旅店去的。
老頭子一路行商,也是見多識廣,結果扯着雍州的趣聞時,就把這昔年舊事混着齷齪不堪的坊間流言給一併說了出來。老頭子那時頗是興致昂揚滔滔不絕,卻沒想到身邊的雷吟已經如遭晴天霹靂。
聽到這裡,雷樞暗自鬆了口氣。大嫂的事雖是府裡的禁忌,但當年卻也轟動一時,將其當成談資的人不在少數,確實難以杜絕,可也無需過分關注。
“小吟,你應該學過流言止於智者吧。”想到這裡,雷樞不禁寬慰孩子道:“那種走南闖北的商人各個滿肚子混水,說出來的話也值得放在心裡?”
說着他已將雷吟往他自己的居所帶去,“好好幹你該乾的事,如果你還自認是雷家的子弟,這種混帳話以後休要再提。”
雷吟沉默地看他半晌,雖仍一臉半信半疑,但終是欲言又止。他最後慢慢地點了點頭,也說了幾句悔過的話,這才心事重重地走了。
可是當他的身影一消失在屋角,雷樞故作的一臉輕鬆就旋即告破。他的眉頭死死地糾結在一起,轉身就向雷桓的書房走去。
雷吟的那個問題,他同樣也想問個清楚。
與此同時,童焱正在自己的小院子裡開小竈烤紅薯;沈曇受不了她的呱噪和烏煙瘴氣,獨自一人在府中散步;茂兮夫人領着幾個帳房先生正在對賬;活潑好動的雷譁則把一個挑釁她的大男孩打的連連告饒……
看似再平凡不過的景象,誰也沒想到很快就會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