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杏的法子不出三天就見效了,但不可能救所有的人,有些病的沉了,即便有青蒿也無濟於事,這就是治病救不了命。
林杏坐在報恩寺山門前的石墩子上曬太陽,旺財在上頭鋪了厚厚一層乾草墊子,坐在上頭軟乎乎的,倚這後頭的牌樓舒坦非常。
蓆棚子裡的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哭的是沒救回來,丟了命,官兵立馬把人拖到城外去埋,城外挖了十幾個深坑,死人丟下去,倒上幾筐生石灰子先蓋住,再有死的,接着往下丟,一個坑滿了,就填上厚厚的黃土,再填另外的坑。
林杏覺得,明年城外那片地兒的黃花蒿,一定長得格外茂盛,說起來真奇妙,這些人是因瘧疾而死,他們的身體滋養出繁茂的黃花蒿,卻正好能治這種病,因果循環實在說不清。
親人死了,自是要哭的,哭的撕心裂肺,而那些活了的,卻忍不住歡喜的笑,那些生死未卜的,心懷忐忑,愁眉緊鎖,來回的跑着,一筐一筐往蓆棚子裡送黃花蒿,就盼着能把親人救回來,這時候沒有惜力氣的。
這小而簡陋的蓆棚外卻是人生最真實的舞臺,上演着一幕幕悲喜劇,人是種奇怪的動物,感情細膩豐沛起來,一點兒小事也容易感動的流淚,一旦冷酷起來,比任何生物都無情。
自己屬於遊離在兩者之間的,感情並不豐沛,也不算冷酷,用安然的話說,自己不是無情而是涼薄。
涼薄有什麼不好,涼薄可以清醒的站在所有人之外,看着他們,林杏覺得,涼薄了就好像站在上帝的角度,俯瞰世人,有道是無人不冤,有情皆虐,人生本來就是如此可笑
。
杜庭蘭遠遠望着石墩子上的人,她閒適的坐在那兒,脣角噙着個淡淡的笑,淡的幾不可見,卻帶着明顯的嘲諷之意,她不是林興,卻又是林興,無論她是不是,她的命從一出生就註定了,應該說,他們的命運都如此,誰也逃不開,但自己可以留下她,她本來就該是自己的。
林杏看他過來:“狀元郎今兒怎這般閒在。”
杜庭蘭微微拱手:“多虧林公公的良策,才能控制住疫情蔓延,爲表謝意,下官在府中備下薄酒,還請林公公賞光。”
林杏眸光一閃,看來自己所猜不錯,杜家父子跟自己果然有關聯,她也十分好奇,他們手裡握着的,能轄制自己的籌碼究竟是什麼?
林杏撐着石墩子跳了下來,拍拍身上的土:“如此,咱家叨擾了。”
杜庭蘭並未住在縣衙,而是住在河道總督府,林杏把侍衛留在了報恩寺,只帶着旺財。
總督府的格局闊朗簡潔,卻又處處透着難言的精緻,尤其進了後頭花園之後,奇花異草隨處可見,亭臺閣榭錯落有致,即便已是深秋,也不見絲毫蕭瑟:“總聽萬歲爺說杜大人勤勉廉潔,想不到也有如此雅趣。”
杜庭蘭:“這花園子以前是家母收拾的,後家母仙逝便交給婉兒打理了幾年。”
林杏看了他一眼,琢磨杜庭蘭嘴裡的婉兒是誰,叫的這般親熱,難道老婆,不對,聽人說杜庭蘭尚未娶妻,這個婉兒莫非是他房裡的丫頭?
林杏正想着,忽聽杜庭蘭道:“頭一回在前門大街見公公的時候,真把下官唬了一跳,公公跟我府裡的婉兒頗有些相像呢。”
林杏側頭看向他,這話聽着可有意思,莫非杜家真是自己背後的黑手,這個婉兒是誰?跟自己究竟有什麼關係?看來今天謎底終於揭曉了,林杏竟還隱約有些興奮。
宴席擺在臨水八角亭子裡,亭上懸着一塊匾,叫四雅亭,林杏打量了四周一遭,旁邊有一圃蘭草抽着頂穗,開出一串串幽藍的花,旁邊卻是數棵秋菊捲曲的花瓣兒,垂垂掛掛伸展開來,如一位初醒的美人,水邊兒種着水仙跟菖蒲草,蘭草,秋菊,水仙,菖蒲,合稱花草四雅,這亭子的名兒當真應景。
“林公公請。”杜庭蘭讓着林杏進了亭中就坐,掃了旺財一眼。
林杏:“旺財,我的荷包好像落在了馬車上,你幫我去瞅瞅。”
旺財本不想去,林公公就是個不消停的,在宮裡的時候還好說,有萬歲爺震着,多少能收斂些,這一來了豫州簡直撒歡了,還偏偏遇上了杜大人,如今林杏跟杜庭蘭一對眼,旺財都打哆嗦,生怕這倆人之間生出什麼來,那自己一家子的命都交代了。
見林杏明顯是支開他,有心不聽,又實在怕林杏發脾氣,磨蹭了一會兒才走了。
等他拐出了花園,林杏看向杜庭蘭:“人走了,有什麼話杜大人也該說了吧。”
杜庭蘭目光溫軟:“婉兒你當真不記得了嗎?”
林杏雞皮疙瘩落了一地:“杜大人莫不是睡迷糊了還沒醒呢,你嘴裡的婉兒,不是替你打理花園的佳人嗎。”
杜庭蘭嘆了口氣:“當初我並不知父親把你送進宮,等我回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婉兒你自小在我身邊長大,我不信你會忘了我。”說着抓出林杏的手。
林杏沒有推拒,反手握住杜庭蘭揉了揉:“狀元郎這般下愛,咱家真是受寵若驚啊
。”
忽聽亭外一個女聲響起:“姐姐。”
林杏抓着杜庭蘭側頭看過去,不禁挑了挑眉,不是衣裳不一樣,差點兒以爲見鬼了,蘭草邊兒上立着一個美人兒,白衫翠裙,鬢邊插着一支蕙蘭,嫋嫋娜娜的走了過來,那臉兒跟自己一摸一樣,跟照鏡子似的。
只不過,自己如果換了女裝大概也沒這美人勾人,一雙明眸盯着自己淚光瑩瑩而動,真是我見猶憐,林杏都想摸摸她那張小臉蛋兒了。
“姐姐,真的是姐姐,昨兒公子跟婉婉說姐姐也在壽春城,婉婉幾疑做夢呢。”目光若有若無劃過林杏跟杜庭蘭握在一起的手。
林杏越發貼近杜庭蘭,在他耳邊小聲道:“咱家還說狀元郎怎麼對咱家格外青眼呢,原來咱家跟狀元郎屋裡的小美人兒長得像啊,只不過,你這小美人是不是認錯了人,咱家不記得有個妹子啊。”
杜庭蘭深深看着她:“婉兒當真想不起來了嗎?”
林杏呵呵一笑:“想什麼,咱家自打記事兒就是宮裡的太監,雖說是假冒的,可咱家過的也挺快活,萬歲爺對咱家的好,想必狀元郎也有耳聞,咱家覺着,這麼過上一輩子也不賴,你說是不是。”
小美人不幹了,憤慨的道“姐姐你怎麼能忘了,狗皇帝是我們慕容家的仇人,若不是他們朱家謀逆叛亂,如今住在紫禁城的該是你我。”
林杏呵呵笑了:“那個,這位姑娘,如今咱家就住在宮裡,你要是想去也不難,等狀元郎娶了正頭夫人,納你做個良妾,若趕上個宮宴什麼的,你跟着狀元夫人,也能進去瞅瞅,其實宮裡沒什麼好景緻,咱家瞧着,還沒你收拾的這園子利整呢。”
美人彷彿受了極大的刺激,小臉煞白,幽怨的看着林杏:“姐姐竟然真的忘了,如此血海深仇,姐姐怎麼能忘了,那姐姐進宮是爲了什麼?”
林杏目光一閃,抓着杜庭蘭的手,又揉了兩把:“杜兄,你這美人是不是這兒有毛病啊。”說着擡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怎麼總說胡話呢。”
杜庭蘭臉色略沉,揮揮手:“你先下去,我跟婉兒有話說。”
美人目光劃過兩人握的死緊的手上,咬了咬脣:“那婉婉先下去了。”出了亭子還往後望了一眼,這一眼卻是落在杜庭蘭身上。
還真是風流債啊,這美人明顯對杜庭蘭情根深種,那一眼真是道盡了心裡的幽怨,也是啊,天天對着這麼個美男,朝朝暮暮日積月累,不愛上才奇怪。
林杏十分好奇,自己這個身體對杜庭蘭是什麼感情,這裡的姑娘成熟早,十二三結婚生子很平常,所以,十一情竇初開也不新鮮。
林杏放開杜庭蘭:“杜兄藏得真深啊。”
杜庭蘭嘆了口氣:“婉兒你是怨我嗎。”
林杏心裡琢磨,怎麼聽這句話這麼耳熟呢,貌似變態總有事沒事兒的就說這句,這些男的都病的不輕。
林杏笑了:“杜兄的意思,我就是你嘴裡的婉兒?那我跟剛纔出去的那位小美人是什麼關係?”
杜庭蘭深深看着她:“你當真都忘了,你們姐妹是前朝的遺孤,被我父親抱回來的時候,才幾個月大,之所以把你送進宮,也是你父親的意思,是想讓你們姐妹藉機報仇,家父不忍把你們都送進去,本說讓婉婉去的,不想最後卻把你送了進去。”
林杏點點頭:“聽着比戲本子裡唱的還曲折,咱家就不明白了,你父親既是大齊臣子,跟前遺孤連連在一塊兒,不大合適吧。”
杜庭蘭:“我杜家本就是後周之臣,只不過陰差陽錯才成了大齊的臣子
。”
林杏:“這麼說,令尊一直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那咱家就更不明白了,就算我們姐倆是前朝公主,不過女流之輩,即便大仇得報,也不可能登基當女王吧,而且,此事已過去數代之久,就算現在把皇上弄死,也是寧王繼位,你杜家得不到半點好處,費這些勁兒做什麼?”
杜庭蘭:“婉兒,我跟父親已經說好了,此次就讓婉婉代替你回宮,你不是一直想出宮來嗎,如此豈不好。”
林杏看了他一會兒:“你確定你那個婉婉會答應?”
杜庭蘭眸光一沉:“本來就該是她進宮,婉兒,你我之間早有婚約,不是婉婉從中作梗,咱們也該成親了,如今正好你跟婉婉換回來,你不用伺候皇上,咱們也能長久的在一處。”
林杏心裡一動,這倒是個好機會,剛婉婉那丫頭別看才露了一面,就知是個心機婊,自己前身這丫頭就是個傻的,被自己妹子幾滴眼淚糊弄着進宮當太監去了,她妹子卻跟杜庭蘭你濃我濃的勾搭。
而且,杜庭蘭只說了自己的身世,還沒提他自己,林杏料定他跟謀逆叛亂的福王有關,不然,費這麼大勁兒爲的什麼,如果剛那心機婊替自己回宮,估摸變態不一定認的出來,還只當自己出來一趟,受的刺激大了,轉了性子,心機婊再裝裝,編一個說的過去的身世,一下變成女的,變態肯定喜大於驚,抱上龍牀痛痛快快的幸了,從此,變態跟心機婊過着沒羞沒臊的生活。
自己也可以趁機脫身,去四川找那個鴨子河,看看能不能穿回去,能穿回去固然好,不能穿回去,就在成都附近弄個宅子住下,反正自己喜歡吃川菜,這回能吃夠了,杜家父子跟變態怎麼折騰,就跟自己沒關係了。
想到此,看向杜庭蘭:“這事兒可不大好辦,萬一露出馬腳如何是好?”
杜庭蘭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婉兒放心,這件事交給庭蘭哥哥,必然萬無一失。”
庭蘭哥哥?林杏忍不住打了哆嗦,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急忙把他的手拽下來:“狀元郎安排好了,通知咱家,咱家出來的時候不短了,也該回去了。”說着站了起來。
杜庭蘭卻一把抓住她:“婉兒還去哪兒,皇上本來就把你安置在了杜府。”說着把林杏攬抱在懷裡:“你在這兒,咱們能日日見面,你跟婉婉調換過來的事兒,也簡單的多,婉兒,你放心,庭蘭哥哥錯過了當初,今後必不負你。”
林杏真沒想到,一本正經的杜庭蘭還有這麼柔情似水的一面,想起宮裡的變態暗暗點頭,看來男人都是兩面派啊,面兒上再正經,一到了女人跟前兒也變了樣兒。
林杏琢磨,自己大概就是演戲的命,這演技經過了變態的磨練,又跟杜庭蘭這兒練上了。
林杏只要不傻,就不會相信杜庭蘭的話,這父子倆數十年經營,所圖甚大,而且,劉玉身後那個組織的頭兒,十有*就是這位風光霽月的狀元郎。
二狗子可說過,幫他的是個異常俊美的人,殺起人來眼睛都不眨,杜庭蘭可不正符合,給他抱在懷裡,林杏能感覺他胸前的硬朗的肌肉,這可不是一個弱雞秀才能有的。
林杏抓着他的手擺弄了擺弄,虎口有繭子,總不是拿筆磨的吧。
杜庭蘭倒是由着她,只是低笑了一聲:“婉兒進宮這幾年倒變了個人似的。”
林杏擡頭看着他:“之前我是什麼性子?”
杜庭蘭:“之前的你不愛說話,總是默默的呆在屋子裡,有時候一天都不動,在前門大街看見的時候,我都不敢認,你變得這麼多,多的庭蘭哥哥都認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