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電視連續劇拍攝現場。
一身時髦打扮的裴嵐拖着一隻拉桿箱,邊走邊擦拭着眼角,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從後面追上來,一把抓住裴嵐的胳膊,激動地說着什麼。裴嵐搖頭、哭泣,最後把頭埋在男子的胸前,雙手環繞住他的腰……
“停!這一條過!”一個導演模樣的傢伙從監視器前站起身來,從臉上的表情來看,似乎並不滿意。
“準備下一場。”導演轉向裴嵐,“裴嵐,情緒再飽滿點,OK?”
“嗯。”裴嵐懶懶地應道。化妝師急忙上去給她補妝,裴嵐的視線卻被片場外緩緩駛來的一輛黑色奔馳轎車吸引住了,臉上也有了一絲亮色。
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兩個人,女人手裡還拎着一個大號的保溫壺。男人是樑澤昊,他一邊熟稔地和劇組工作人員打招呼,一邊指示保姆把保溫壺送到裴嵐的化妝車裡。走到裴嵐面前,樑澤昊笑嘻嘻地問道:“寶貝,今天好麼?”
不等裴嵐回答,旁邊的一個女演員插了一句:“樑哥,又來送湯了?對裴姐真好呀。”
“是啊。”樑澤昊上下打量着她,最後把目光停留在對方高聳的胸部上,“紫嫣最近又漂亮了啊。”
女演員咯咯地笑起來,故作媚態地瞟了樑澤昊一眼。裴嵐面露慍色,把臉扭向另一邊。
女演員不無得意地撇撇嘴,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不妨礙你們聊天了”,就扭着腰肢款款離去,走出幾步,不忘又意味深長地回頭拋個媚眼。
樑澤昊一直色迷迷地看着女演員的臀部,直到忍無可忍的裴嵐乾咳了一聲,才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
見裴嵐的臉色很難看,樑澤昊低聲說了幾句好話。哄了一會兒,看裴嵐的臉上絲毫沒有放晴的跡象,樑澤昊也沒了耐心,說了句“記得過來喝湯”,就一頭鑽進化妝車裡。
裴嵐不用猜就知道樑澤昊去幹什麼了,想到他又和那些急於攀上高枝的女演員們打情罵俏,心中越發妒恨。草草打發走化妝師,感到胸悶氣短的裴嵐站起身來,想出去走走,剛邁出幾步,就聽到周圍一片尖叫和按動快門的咔嚓聲。
是圍在片場外的影迷。裴嵐的臉上迅速更換爲自信、歡快的笑容,步履輕盈地走過去。
此刻,也許只有這些狂熱的人才能慰藉自己的心靈,裴嵐耐心地接過一個個本子,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忽然,她想起曾在另一個簡陋無比的本子上籤下的名字,還有那個有着銳利卻溫暖的眼神的警察。
那一瞬間,她的心也跟着暖了一下。
雖然還沒到放學的時間,第六小學門口卻已經擠滿了等候的學生家長,各式各樣的汽車、電動車、自行車滿滿當當地排列在馬路兩側。路過的行人們無不側目,瞭解原委後,卻都報以寬容的一笑。
兒童頻頻失蹤的事情已經傳到了C市,誰也不想讓厄運降臨到自家寶貝的頭上。
街邊的一家快餐店裡,方木一邊盯着人頭攢動的第六小學門前,一邊小口啜着已經冰冷的杯裝豆漿。收銀的女孩子不時好奇地看看這個奇怪的客人,他已經在這裡坐了一個多小時,除了吸菸,就是喝那杯似乎永遠也喝不完的豆漿。天氣已經很冷了,快餐店的窗戶上蒙着一層水汽,他不時用手擦出一塊兒乾淨的玻璃,似乎是在外面尋找着什麼人。女孩子低頭看看手裡疊得整整齊齊的毛票,心想一定有人欠他的錢。
時針慢慢走向下午五點,女孩子有點急了,再過一會,第六小學就該放學了,有不少家長都會帶着孩子來這裡吃點東西,這傢伙在這裡佔着座位,要影響生意的。她正在猶豫該怎麼讓他離開的時候,客人忽然起身,一路小跑衝出了門外。
方木在等候的家長中擠來擠去,瞄準一個穿灰色風衣的男子,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老鬼回過頭來,看到是方木,臉上立刻露出一副剛撞了牆似的表情。不等方木開口,他就連連小聲告饒:“別在這兒,別在這兒——我兒子就快放學了。”
女孩子剛剛收走那討厭的客人留下的豆漿,就看見他又拽着一個滿臉苦相的男子走了進來。女孩子本能地問了一句“先生來點什麼”,卻被他毫不客氣地一句“等會兒再說”草草打發掉。女孩子撅撅嘴,一臉不高興地回到收銀臺前。
方木把老鬼按坐在椅子上,直截了當地問道:“爲什麼不接我的電話?”
“沒聽到啊。”老鬼目光遊移,“我每天也挺忙的……”
“我讓你打聽的事情,有消息麼?”
“沒有。”這個問題老鬼回答得倒乾脆利落,說罷就欲起身,“對不起啊——我得接孩子去了。”
方木不由分說,又把他按在座位上。老鬼有些急了,看到方木冰冷的眼神,又軟了下來。
“你放我走吧,老大。”老鬼衝方木連連作揖,“我那前妻的脾氣你也知道,一個月啊,我只有今天能看看孩子……”
“好啊。”方木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根菸,“那就跟我說實話。”
老鬼小聲罵了一句,看看手錶,又換上了一副無賴的嘴臉,“你先給我買杯水——我要喝珍珠奶茶。”
“行。”方木站起身來,一隻手指着老鬼的鼻子,“你要是敢跑……”
“哎呀,我不敢啊。”老鬼不耐煩地揮揮手,眼睛始終盯着校門口,“你就快點吧。”
付錢的時候,收銀的女孩衝他翻了個很大的白眼,方木有些莫名其妙。當他看到女孩把所謂的“珍珠”倒進塑料杯子時,心中不由得一動。奶茶衝好後,方木向女孩要了一根最粗的吸管,回到了座位上。
老鬼好像真的渴壞了,也不顧燙嘴,連喝了幾大口,邊嚼着“珍珠”邊嘀咕:“你別說,這玩意兒還真好喝。”
“說吧,你都打聽到什麼了?”
“那個姓丁的沒下落,最近誰也沒看到過他。估計是跑了。”老鬼壓低聲音,“至於老邢的事兒,道上的人都知道他被擺了一道,聽說跟老邢正在查的案子有關。”
“什麼案子?”
“具體的不知道,據說跟丟小孩的事有關係。”
方木想了一下,又問道:“莊家是誰?”
“具體的不清楚,只知道是本地的。”老鬼看看四周,低聲說道,“方警官,你這人不錯,我好心提醒你一句……”
“嗯?”
“那夥人不好惹,據說根子很深。老邢那樣的人物都能被扳倒,更何況你了。”老鬼頗有些苦口婆心的味道,“我看你就別蹚這趟渾水了,別把自己也撂進去。”
“哦?”方木挑起眉毛,“這麼說,你還是知道些內情啊。”
“沒有沒有。”老鬼慌忙移開目光,“我可什麼都不知道。”
“跟我說實話。”方木眯起眼睛,慢慢地說道,“你應該清楚你騙不了我。”
老鬼乾笑幾聲,表情卻更加緊張。爲了掩飾,他端起奶茶大口吸着,忽然,他被一口奶茶嗆住了,緊接着就兩眼圓睜,用手在喉嚨上抓撓起來。
方木掃了一眼堵在吸管裡的“珍珠”,一動不動地看着老鬼在面前掙扎。
老鬼的臉已經憋成了紫色,眼珠幾乎要爆出眼眶。他站起身來,不顧一切地用手指在嘴裡胡亂摳着,下巴和胸前全是黏糊糊的口水,可是那粒要命的“珍珠”依舊卡在氣管裡。收銀的女孩子想過來幫忙,卻被方木做出的嚴厲手勢嚇得站在原地不敢動彈。老鬼狂怒地瞪着方木,想跑出去找人。剛站起來,方木就一腳把桌子踹過去,正頂在老鬼的胸口。方木死死地踹住桌子,老鬼被頂在椅子上動彈不得,又說不出話,連連對方木合十作揖。方木從衣袋裡掏出記事本和筆,扔在他面前。老鬼飛快地抓住筆,在記事本上草草寫了幾個字後,擡頭衝方木瘋狂地比劃着自己的喉嚨。
方木鬆開腳,繞到老鬼身後,雙手環繞他的腰,然後左手握拳,拇指頂住老鬼的胸廓和上腹,用右手抓住左拳,快速向上壓迫老鬼的腹部,如是幾次後,老鬼終於劇烈地咳嗽起來,一顆“珍珠”也被他吐到桌面上,彈跳了幾下後,滾到牆角處。
等到他的咳嗽聲稍微減緩些,方木拿起那杯奶茶示意他漱漱口,老鬼連連擺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敢了,不敢了。”方木笑笑,讓看傻了的女孩子端一杯清水上來。
老鬼喝了幾口水,臉色也恢復了一些。方木遞過去一根菸,問道:“沒事吧?”
“沒事。”老鬼仍然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媽的,差點把我憋死。”
方木拍拍他的肩膀,翻開記事本,指着歪歪扭扭的“百鑫”兩個字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沒意思。”老鬼閉上眼睛,向後一靠,“瞎寫的。”
方木沒有做聲,而是一直盯着老鬼的臉。
“你盯着我也沒用。”老鬼把臉轉向另一側,“我可不想死得太早。”
這時,一大羣小學生涌進了快餐店,嘰嘰喳喳地買雞翅、酸奶、冰淇淋,其中一個小學生無意中向這邊掃了一眼,遲疑地叫了一聲:“爸爸?”
老鬼的身子一震,立刻睜開眼睛,滿臉堆笑:“洋洋!”
洋洋滿臉狐疑地走過來,很不友善地盯着方木。老鬼眉開眼笑地蹲下,一把抱住兒子。
“想吃什麼?爸爸請客!”忽然,老鬼臉色一變,“就是不許喝珍珠奶茶。”
洋洋掙脫了老鬼的懷抱,又看了看方木,皺起眉頭,“他是警察吧,你又犯什麼事了?”
“沒有啊。爸爸一直在……你知道的……”老鬼急得語無倫次,“爸爸跟你發過誓的……”
“你爸爸沒做壞事。”方木開口了,他也蹲下身子,拍拍洋洋的頭,“他在幫警察執行一項秘密任務。”
“什麼任務?”洋洋還是半信半疑。
“我不能告訴你,因爲這是秘密任務。”
“行,其實我爸挺能幹的。”孩子還顯得挺大度,“那我要不要裝作不認識你們?”
“那倒不用。”方木笑笑,“你去買吃的吧,叔叔請客。”
洋洋興沖沖地跑了。老鬼鬆了口氣,臊眉搭眼地說了句“謝了”。方木沒回話,伸手從錢包裡掏出五張百元大鈔遞給他。“線人費。”
老鬼沒客氣,大大咧咧地揣進兜裡,轉身要走,方木又叫住他,“等等。”
老鬼擺出一臉苦相,“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方……”
“拿着。”
老鬼愣住了,遞到眼前的是兩百元錢。
“天冷了,給你兒子買雙鞋。”方木向不遠處的洋洋努努嘴,“你看看,都露腳指頭了。”
老鬼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表情卻更復雜,似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走吧。”方木移開目光,揮揮手,“你兒子等你呢。”
老鬼又站了幾秒鐘,然後咂咂嘴,把錢緊緊地捏在手裡,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低聲說道:“方警官?”
“嗯?”
“前段日子,有人看見姓丁的去了百鑫浴宮,之後就再沒見他出來過。”
方木猛地扭過頭來,盯着老鬼看了幾秒鐘,悄悄地鬆了一口氣,“謝了。”
老鬼聳聳肩膀,似乎挺難爲情地嘟囔了一句“你自己多保重”,就拉着兒子走出了快餐店。
百鑫浴宮位於二環外,地處城鄉結合部,法定代表人叫李守慶,男,47歲。從稅務機關調取的資料來看,百鑫浴宮每個月都按時申報納稅,而且繳稅額都不小,似乎經營得紅紅火火。可是方木第一次來到百鑫浴宮的時候,卻吃了一驚。
所謂百鑫浴宮,只是一個二層小樓,從外表看,似乎曾裝修得富麗堂皇,但是由於長期缺乏修葺,那些浮雕精飾已經變得斑駁破舊。方木繞着百鑫浴宮走了一圈,發現所有的窗戶都被厚實的窗簾遮擋着,裡面的情況無從得知。正門處貼着一張已經發黃、變脆的白紙,上面寫着“停業裝修”。
方木想了想,轉身去了馬路對面。那裡有一個修自行車的攤位。方木給修車的老人點了一根菸,攀談了幾句後,就問他百鑫浴宮的情況。老人說,他在這裡修車已經有幾個年頭了,百鑫浴宮開始建設的時候,他就在場。可奇怪的是,外牆裝修好之後,施工人員就撤離了,此後再沒有人來過這裡,也就是說,這家浴宮從來沒有開張營業過。
方木心裡有了數,回局裡後,他查了一下李守慶的資料,果不出所料。李守慶確有其人,身份證號碼也對得上,但他是河北省固安縣的普通農民,一生都未曾踏出固安縣半步。
很顯然,在法律上正常營業且照章納稅的百鑫浴宮只是一個空殼,其存在的價值肯定是違法的,最大的可能是洗錢,還有……
方木不願再想下去了,因爲丁樹成很可能就在百鑫浴宮裡。
夜晚之所以是夜晚,是因爲沒有陽光普照大地。然而光還是有的,只不過是從各式各樣的燈具中傾瀉而出。有的溫馨幽暗,比如牀頭的小小光亮;有的狂暴躁動,充滿戾氣,比如夜色中的各種霓虹招牌。它們好似這深夜裡的城市,蠢蠢欲動,只顧瞬間的綻放,全然不想明天的太陽何時升起。
這樣的夜裡,總有些人睡不着,有些人不想睡。
他躺在看守所冰冷的牀板上,仰望小小的氣窗透進的微微月光。
她悄悄離開身邊鼾聲如雷的男人,在黑暗的客廳裡點燃一支菸,思念那個只相處了幾個小時的警察。
他坐在吉普車的駕駛室裡,疲憊地盯着不遠處的二層小樓。
而她們,緊緊地簇擁在一起相互取暖,在已沉默地聳立了千年的石林中,傾聽潺潺流水。
每個人都是孤魂野鬼,遊蕩在葬送一切的時間裡。
景旭也沒有睡。他想睡,又不甘心去睡。每一秒都是新生,每一秒都是末日。他厭倦身邊每一個女人的大腿和乳房,又不停地撫摸,似乎下一刻就會永遠失去,實際上卻從未真正佔有。
在面對最終的宿命之前,他要及時行樂。
金永裕推開包房的門,面前的淫靡景象讓他微微蹙眉,又覺得好笑。四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圍坐在景旭身邊,而包房裡唯一一個衣着完整的人也正是他。見有人進來,已經被酒精和K粉徹底麻醉的景旭顯得有些遲鈍,看清來者後,他只是微微點頭,並沒有起身。
金永裕揮揮手,女人們識趣地各自尋找自己的衣物,草草穿好後,依次離開了包房。
金永裕坐在景旭身邊,看看他面無表情的臉,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得把目光投向包房裡不停閃爍的液晶電視上。白種女人在黑人男子身下歇斯底里地叫喊着,雖然刺激,但也很快就讓人索然無味。
“爽麼?”金永裕點燃一根菸。
景旭依舊呆呆地看着屏幕,隔了好久才微微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好玩。”金永裕從西裝內兜裡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酒桌上,“老闆給你的。”
景旭的眼珠緩緩地轉向那個信封,停留了幾秒鐘後,又扭過頭去,幾乎難以覺察地點了點頭。
金永裕笑笑,按熄了菸頭,站起身來說道:“開心點。老闆還是賞罰分明的。”說完,他就拉開包房的門走了出去。
這時,一直只用點頭表達意願的景旭突然開口了。
“我要女人。”他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再換四個。”
金永裕站在門口愣住了,隨即就簡短地回答道:“好。”
然後,他關上包房的門,轉身對門口的服務生說:“再給他找四個小姐,不要剛纔那四個。”
“啊?”服務生面露難色,“金哥,小姐們說景哥玩得太狠了……都摳出血了……”
金永裕沒說話,抿起嘴看着服務生。後者在金永裕的目光下慌張起來,最後倒退幾步,垂下眼睛說道:“我現在就去安排。”說罷,就沿着走廊一路小跑而去。
金永裕哼了一聲,剛要走,衣袋裡的手機就振動起來。他按下通話鍵,只聽了幾句,臉色就變了。掛斷電話後,他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老闆,”剛一接通,他就急不可待地說道,“‘籠子’那邊有情況!”
時間已經過了午夜兩點,這條本來就人跡罕至的路顯得更加幽靜。方木捏扁空煙盒,拎起揹包,起身下了吉普車。
百鑫浴宮周圍已經長起了密密麻麻的荒草,腳踩上去,刷拉刷拉的聲音在午夜裡顯得更加清晰。偶爾響起清脆的碎裂聲,估計是踩到了廢舊的玻璃碴。每到這時,方木就會駐足四顧,仔細傾聽周圍的聲音。然而周圍一片寂靜,除了遠處隱隱的犬吠之外,再聽不到半點聲息。
方木緩步來到一面窗戶前,伸手從揹包裡掏出破窗器。他把吸盤固定在玻璃上後,用玻璃刀割出一個直徑約半米的圓形,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玻璃取下。剛撥開那厚重的窗簾,方木的手就停了下來。
穿過那佈滿灰塵的絨布,方木摸到了冰冷的鐵條。不出所料,窗子裡還有護欄。
方木把破窗器卸下來裝好,起身繞到樓後。那裡有一座一米多高的室外平臺,平臺南側是一扇鐵門,估計是後廚的位置。
方木擰亮手電,只見一根粗粗的鐵條橫貫在鐵門中間,一把大鐵鎖加於其上。方木掂掂鐵鎖,感覺滿手的鏽蝕與冰冷。方木從揹包裡取出撬棍,插進兩條鎖臂裡,用力扭了兩下,鐵鎖應聲而開。
方木立刻蹲在原地,確認四周無人後,才輕輕地拉開鐵門,走了進去。
進入室內,方木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十平方米左右的水泥房間裡。沒有窗戶,四處散落着一些食品包裝袋、雞蛋殼和酒瓶。從地上擺放的煤氣爐竈來看,這裡的確曾是個廚房,但顯然不是爲了浴宮的經營所用的。
房間對面是一扇木門。方木走過去,試探着拉了一下,木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了。一陣寒氣撲面而來,前方似乎是更大的一片空間。
方木邊走邊用手電四處照射,腳下是一段四階樓梯,下面則是一個二百平方米左右的大廳,從地面中間的兩個方形大坑來看,這裡應該是浴池。方木一邊走,一邊留心腳下的水泥塊和木條。室內仍然是一副剛剛竣工的樣子,甚至都沒有清理一下。
走到大坑邊,方木隨手向坑裡照射了一下。所謂的“浴池”,裡面甚至連瓷磚都沒有貼,只是用水泥草草地抹平了事。藉助手電筒的光芒,方木看見浴池底部胡亂堆放着一些草墊和被子似的東西,他的心裡一動,擡腳跳了下去。
剛一落地,方木就感覺自己踩到了一堆軟綿綿的東西,仔細一看,是卷在一起的,髒得分不出本色的被子。方木蹲下身子細細翻看,又拽出草墊中的幾根草,用手指捻了捻。
略有潮溼,但並未腐爛。
方木站起身來,皺了皺眉頭。這裡顯然曾經有人住過,但肯定不是當時建設房屋的工人,否則在這麼潮溼的環境下,幾年時光過去,那些草墊早就腐爛了。方木看看廢墟般的大廳,無論是誰住在這裡,境遇肯定都悽慘無比。
方木從坑邊隨手拽過一根木條,翻動着那些破爛的棉絮。因爲潮溼,草墊和被子都沉甸甸的,即使在如此的低溫下,仍能聞到一陣陣刺鼻的味道。幾分鐘後,方木挑起一塊破爛不堪的布片,在手電光下,破布上仍有些桃紅色依稀可辨。這應該是一件襯衫,從尺寸上來看,它的主人似乎身形嬌小。
方木扔下木條,咬了咬牙。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這裡曾經住過的就是那些被拐賣的女孩。
浴池北側是一段未封閉的樓梯,方木跳出大坑,沿着樓梯上了二樓。二樓的情形和一樓差不多,遍地是建築垃圾。中廳的位置是一大片空地,貌似休息大廳。四周則是一圈小房間,估計是做包房所用。方木逐一查看過去,除了一個簡易的衛生間之外,其他的房間都大同小異。轉入東側走廊時,眼前的情景卻大不一樣。
相對於其他地方,這裡要亂得多。破碎的桌椅、酒瓶隨處可見。一段鋼架從開裂的天花板上垂下來,泛着幽幽的寒光。手電光從牆面掃過,只見上面佈滿了痕跡。方木湊過去,能看出有些是砍刀、鐵棍之類砍砸出的痕跡。而其中一個圓洞,顯然是彈孔。在一面牆上,方木發現了一片乾涸的褐色液體,看上去仍有黏稠的質感。從高度分析,應該是頭面部遭重創後,血液噴濺上去形成的。
方木在四周掃視了一圈,又發現了不少血跡。他的手有些抖。很顯然,這裡曾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惡鬥。而噴灑出如此多血液的,無論是一人還是數人,必有傷亡。
至於傷亡者可能會是誰,方木不願去想,他強迫自己邁開腳步,繼續查看下一個房間。
剛剛把手電光投射到房間裡,方木的眼前卻突然一暗,一個人影出現在面前,雙手平端,黑洞洞的槍口正對着自己!
中埋伏了!
方木立刻關掉手電筒,轉身避開門口,後背死死地貼在牆壁上,同時在揹包裡瘋狂地翻找着。當他把撬棍握在手裡的時候,才意識到手心裡已經攥滿了冷汗。
他同時也發現,對方並沒有開槍,甚至都沒有移動。
眼鏡順着汗溼的鼻樑滑下來,方木用手扶扶眼鏡,拼命讓自己驟然急促的呼吸平復下來,同時竭力傾聽對方的動靜。然而對方似乎很有耐心,始終默默地站在房間裡。
方木忍不住了,大喝一聲:“誰在裡面?放下武器出來,我是警察!”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裡被無限放大,在牆壁間彈來彈去,最後漸漸微弱。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也許是一分鐘,也許是十分鐘,或者更久。
對方始終沒有迴應。
方木漸漸感覺蹊蹺,如果對方設伏,應該不止一人,耽擱了這麼久,同夥應該早就過來了。而且對方剛纔明明有機會開槍,爲什麼卻不動手呢?
方木心一橫,蹲下身子,悄悄地挪到門口,轉身,猛地按亮手電筒向斜上方照去。
對方的臉被罩在強光下,方木本打算趁此機會把撬棍甩過去,打他個措手不及,然而當他看清那張臉後,卻忘記了所有的計劃,只發出一聲驚呼。
那是一張死人的臉,儘管他半睜的雙眼已暗淡無光,儘管整個面部已經腫脹變形,儘管一道橫貫臉頰的傷口已經像小孩的嘴脣一樣外翻開來,方木還是認出那就是丁樹成。
他爲什麼會在這裡?
是誰殺死了他?
是殺人滅口還是因爲身份暴露而犧牲?
太多的問題一下子涌入方木的腦子裡,他愣在原地,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後,急忙收好撬棍,疾步走到丁樹成的屍體旁,用手電筒上下照射着。
丁樹成應該已經死了很久了,屍體已經開始腐爛,只不過近期的低溫延緩了腐爛的速度,從他的屍體上,仍然能看出死前的慘狀。
他的頭髮糾纏在一起,佈滿乾涸的血塊,頭皮上的裂傷已經被黑褐色的血痂糊住,看不清具體的大小和深度。他的雙眼微睜,眉毛上揚,似乎在生命逝去的前一刻還在努力看清前方。他的臉上有一道被利器砍劈過的傷口,深可見骨,在被劈裂的上脣的縫隙中,牙齒隱約可見。由於屍體已經腐爛,體內充盈的氣體讓他身上的衣服被繃得緊緊的,也讓至少三處貫穿而過的槍傷一覽無餘。其中任何一處都足以讓一個強壯的男人徹底失去反抗能力,而丁樹成卻始終站着,依託在身前的一個鐵架子上,雙手握着一支五四手槍,直直地瞄準前方。
這個人,在生命離他而去的瞬間還在戰鬥。
方木順着丁樹成手中的槍所指的方向望去,那裡空無一物。然而方木卻想起走廊裡的一片狼藉和大攤的血跡。
他最後還是死了,不過他的對手肯定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方木嘆了口氣,伸手去拿他手裡的槍。拽了兩下,竟拽不動,心中更是欷歔。再用力時,丁樹成的屍體動了動,屍體腳下立刻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方木用手電筒照了一下,只見丁樹成的腳邊散落着一大堆空方便麪袋,還有一些被撕開的調料包,能看出裡面的肉醬被舔舐得乾乾淨淨。方木的心中陡生疑惑,難道……
這時,方木眼角的余光中突然出現了異常:牆角處的一堆破棉絮忽然動了動!
方木急忙用手電筒照射過去,那堆破棉絮下的東西在強光的刺激下停止了蠕動,但是很快又動了起來。幾秒鐘後,一張臉露了出來。
方木震驚得無以復加,竟忘了拿出撬棍自衛。而那個人似乎也對方木沒有敵意,甚至對方木的存在毫不在乎,徑自從破棉絮中爬起來,蹣跚着走到丁樹成的屍體腳下,蹲下身子在那堆包裝袋中翻翻找找。
這是個孩子,而且是個女孩。方木看着她不足一米五的身高和一頭髒亂的長髮,越發驚訝。
女孩從那堆垃圾中翻出一個礦泉水瓶,裡面還有小半瓶水,顏色污濁。女孩擰開瓶蓋就喝,方木連忙想阻止她,可是女孩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瓶子。不過從她臉上的表情看,不是因爲嫌水骯髒,而是不想浪費。喝過水後,女孩繼續全神貫注地在垃圾堆裡翻找,最後撿起一個方便麪袋,用舌尖舔食着裡面的一點碎渣。
方木蹲下身子,想了想,低聲問道:“你是誰?”
女孩對方木的提問毫無反應,一心一意地嚼着嘴裡的食物。方木連問了幾遍,女孩都沒有迴應。
方木皺皺眉頭,伸出手去,試圖把女孩拉起來。指尖剛剛碰到女孩的手臂,女孩就像被燙了一下似的跳起來,連滾帶爬地躲在丁樹成的屍體後,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驚恐萬狀地看着方木。
方木急忙縮回手,低聲解釋道:“別怕,別怕,我不會傷害你。你叫什麼?”
女孩不說話,竭盡所能地把身子縮在丁樹成的屍體後面。彷彿那就是自己的保護神。
忽然,方木覺得自己理清了事實的真相。
丁樹成站在一樓的大廳裡,滿臉警惕地看着正在往自己身邊聚攏的幾個人。他們面目模糊,然而充滿殺機。在那個大坑邊,女孩正在被另一個男人拽出來,她連踢帶打,卻絲毫沒有作用。
丁樹成不住地看向女孩,手慢慢伸向腰間。這時,面前的一個男人動手了,丁樹成一腳把他踹翻在地,同時向女孩跑去。抓住女孩的男子急忙鬆開她,伸手去腰裡摸槍。丁樹成開槍了,男子仰面翻倒。剎那間,大廳裡子彈翻飛,女孩失聲尖叫。丁樹成一把拽住她,卻發現入口已經被攔住,只能向樓上跑去。
二樓曲折的走廊裡,丁樹成且戰且退,彈雨中,身邊的牆壁上不時飛濺起火花。女孩跌跌撞撞地跑着,大哭,尖叫。丁樹成邊護着她邊開槍。有人慘叫着倒
下去。突然,從一個包房裡躥出幾個人,丁樹成舉槍,卻發現子彈已經打光了。寒光閃閃的砍刀迎面劈在他的臉上。丁樹成痛極狂呼,隨手撿起一根鐵條胡亂地掄開來,有人的頭被砸中,鮮血四濺。好不容易衝出包圍,丁樹成拽着女孩躲進了一間包房,又拉過幾個鐵架堵在門口。他把女孩藏在自己身後,換上彈夾後,推彈上膛。女孩的手拽着他的衣角,在劇烈地顫抖。丁樹成回過頭,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讓女孩不要害怕。然而那笑容只是從破裂的嘴脣中,露出被血染紅的牙齒。有人在包房門口露頭,丁樹成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沒打中,子彈撞進對面的牆壁裡,發出沉悶的鈍響。這一聲槍響後,戰場上出現了暫時的平靜。有人的手機在響。有人在小聲卻急促地解釋着什麼。隨即,丁樹成聽見拖拽屍體的聲音,搬動重物的聲音,以及樓下鐵門發出的沉重的撞擊聲。
他什麼都聽得到,卻漸漸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覺得冷,從身上的幾個洞流淌出去的,是一點點流逝的生命。他只知道要靠在這個鐵架上才站得住,只知道端着槍,自己和身後的女孩就暫時沒事。他只知道必須得說點什麼,才能讓自己和女孩有信心撐下去。
“我是警察。沒事。別害怕。”
他反覆唸叨着這句話,儘管在女孩聽來,那只是一些含糊不清的音節。
當這些音節越來越低,最後漸漸消失之後,女孩發現擋在她身前的人已經變得冰冷僵硬。她站起身來,在寂靜無聲的小樓裡尋找出口。然而,她摸到的每一扇窗都帶着鐵條,每一扇門都被緊緊鎖住。飢餓和乾渴讓她忘記了恐懼,忘記了哭泣,轉而拼命地搜尋可吃的東西。
她不知道幾乎所有的食物和飲用水都被帶走了,自來水管也被切斷,她不知道日夜都有幾隻眼睛在監視着這棟小樓,她不知道對方的目的是把他們活活困死在小樓裡,她不知道對方要直到認爲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時,纔會重新打開大門,處理掉已經毫無威脅的他和她的屍體。
她每天只是竭盡所能地尋找任何一點可能殘存的食物,去衛生間接一點水管裡殘留的鏽水。然後,她會回到那間包房,躲在一堆破棉絮裡,看着眼前那個依舊站着的人。儘管他始終一動不動,儘管他已經開始發臭,但是隻要有他在,她就會覺得安全。
直到一支手電筒把光線投射到她的臉上。
方木深吸一口氣,擡頭看了看丁樹成那張支離破碎的臉,強忍住內心的洶涌澎湃,竭力用一種平靜的語氣對女孩說:“走吧,我帶你出去。我是警察。”
女孩似乎已經失去了對語言的理解能力,然而,仍然有些詞語讓她感覺熟悉。她的眼神漸漸活泛起來,骯髒的小臉也從丁樹成的腿後緩緩露出。
然而方木的表情卻一下子僵住了!
他在女孩明亮的雙眼裡看到兩團飛舞的火!
方木急忙轉身,剛好看到一個燃燒瓶撞在門口的牆壁上,在發出清脆的碎裂聲的同時,大火騰地在房間裡燒起來。
方木來不及多想,幾步跳到門口,剛邁入走廊,迎面就看見一個燃燒瓶飛過來。方木急忙一閃身,燃燒瓶摔在身後幾米處,瞬間就燒開一片大火。
方木向燃燒瓶飛過來的方向望去,濃煙和烈火中,一個人影若隱若現。方木大聲喝問道:“誰?”
對方沒有迴應,轉身跑下樓去。同時,碎裂聲在一樓不斷響起,每響一聲,就會有一片火光亮起。
方木有些慌了,急忙奔回房間,拎起揹包,又拽起女孩的手。女孩卻掙脫開來,拼命往丁樹成的屍體後面擠。
方木看看丁樹成那張傷痕累累的臉,咬咬牙,彎下腰,把他的屍體扛在了肩膀上。
兄弟,我帶你回去。
走廊裡已經烈焰熊熊,剛走幾步,方木就感到熱浪襲人。走廊兩側的包房裡也許有人埋伏,也許沒有。方木已經顧不得這些了。對他而言,被活活燒死在這裡或者被一記冷槍放倒,也許後者更痛快些。
剛踏上樓梯,方木就看到幾個人影在入口的鐵門處晃動。情急之下,方木大喝一聲“別走”,對方聽到後,卻齊齊地跑出鐵門,隨即把門關嚴。
方木連滾帶爬地跑下樓梯,他失去平衡,剛踏上地面就摔倒在地,左膝一陣劇痛。他顧不得查看傷勢,連拖帶拽地拉着丁樹成的屍體和女孩挪到門前,伸手猛推幾下,鐵門卻紋絲不動。方木知道對方已經把自己鎖死在小樓裡,不禁心頭大亂。他揪起丁樹成的手,試圖把槍拽出來。努力了幾次,槍卻始終死死地被那隻僵硬的手握住。方木只好擡起丁樹成的胳膊,儘量瞄準可能懸掛着門鎖的位置,連開兩槍。“噹噹”兩聲脆響後,彈頭被反彈了回來,差點打中方木。
看來破門而出已經不可能,方木摸出手機,卻發現一點信號都沒有,連緊急呼叫都撥不出去。
“操!”方木大聲罵了一句,半蹲下身子,緊張地在濃煙中四處張望着。辨清方向後,他扛起丁樹成的屍體,扯着始終緊緊拽着丁樹成衣角的女孩,跌跌撞撞地向後廚跑去。
那裡是唯一可能的出口。方木一邊氣喘吁吁地跑着,一邊暗暗祈禱自己撬開的那扇鐵門不要被人發現。
充斥在小樓內的濃煙越來越厚重,方木漸漸感到呼吸困難,喉嚨裡彷彿被人塞了一大把稻草一樣。丁樹成的屍體似乎有一噸重,從創口中滲出的體液流淌進方木的脖子裡,又被火焰烤乾,硬硬的像結了一層痂。前方的路已經完全看不清了,濃煙薰得方木睜不開眼睛,只能靠摸索牆壁來尋找後廚的木門。當他終於摸到那個被火焰烤得滾燙的門把手時,幾乎要歡呼出聲。
方木猛地拉開那扇門,後廚的煙霧相對要稀薄一些,對面牆上的鐵門依稀可辨。方木撲到鐵門前,用力一拽,心下卻立刻一片冰涼。
它也被鎖死了。
方木再也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完了。
丁樹成的屍體側躺在地上,右臂被壓在身下,頭微微偏着,看上去很不舒服。可是他感覺不到,不知這是不是該算種幸運。濃煙不停地從敞開的門裡灌進廚房,方木看着丁樹成的屍體,視線越來越模糊,內心卻越發地安詳。
到此爲止吧,我盡力了。
對不起,老邢。
對不起,邢娜。
對不起,丁樹成……
忽然,方木從濃煙中看到了兩點光亮,漸漸模糊的意識竟有所醒轉。
是那女孩的眼睛。
她一動不動地看着方木,目光中有信任,有期盼,還有鼓勵。
在那些漆黑的夜裡,你也是這樣看着丁樹成吧。
方木的雙腳暗暗用力,一點一點,終於站了起來。
他已經死了,我還沒有!
最後的希望在窗戶那裡——方木勉強理清了思路——如果把那條窗簾拉開,就可以得到新鮮的空氣,也許可以撐到救援人員到來。
然而,在濃煙滾滾的小樓裡,從後廚走到窗前,已經是一個無比艱鉅的任務。
方木費盡全力才把丁樹成的屍體弄到肩膀上,女孩依舊拽着丁樹成的衣角,乖乖地跟在方木身後。
方木蹣跚着走出門口,摸着牆一步步向外走去。沿着牆走,就一定能找到窗戶。濃煙已經讓他完全睜不開眼睛,索性就緊緊閉上。誰知剛走出幾米卻一腳踩空,當他猛地回憶起這是那段四階樓梯時,已經連人帶屍滾落下去。
這下把方木摔得不輕,一時間,體力完全透支的他甚至沒有力氣爬起來。足有半分鐘後,他才慢慢坐起,卻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方向。前後左右都是濃煙和跳動的火光,嚴重缺氧也讓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只能徒勞地在原地向四面胡亂摸索着。
唯有身下的地面堅實無比,雙手可達之處皆空空如也。
方木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懼。
這是真正的無能爲力。
這是真正的無路可逃。
突然,一陣金屬彎折的吱嘎聲和大塊玻璃的碎裂聲在斜前方響起。幾近絕望的方木循聲望去,只見滿屋的濃煙正朝一個方向席捲而去,彷彿那裡憑空出現了一個大吸油煙機。方木立刻覺得眼前清爽了不少,等他看清那裡的情形時,精神更是爲之一振。
那扇窗戶被拽開了!
來不及多想,他拽起丁樹成的屍體,連滾帶爬地向那裡奔去。
窗簾已經被拽掉,窗戶里加裝的鐵製護欄也已經被拽得變了形,卻仍未脫落,可見初裝時有多麼堅固。護欄上有一個鐵鉤,上面還連着一段已經斷掉的繩子。方木擡頭向窗外望去,剛好看見一輛閃着尾燈的車拐過街角。
看來是有人開着車,從方木割開的那個洞裡把鐵鉤鉤在護欄上,然後拽開了它。至於這個人是誰,他的動機和目的如何,方木已經無心去想。他看向已經變形的護欄,雖然還固定在牆面上,但是已經被拉開了一條縫隙,應該可以容許一個人擠過去。方木心想,必須快點出去,身後的火已經越燒越近了,而且,一旦被外面守候的人察覺到這個出口,不被燒死也會被打死。
他把手伸向女孩,示意她趕快出去。女孩不說話,卻拼命地搖頭,死死地拽住丁樹成的衣角。方木顧不得許多,硬是把女孩的手掰開,抱起她順着護欄間的縫隙塞了出去。女孩剛一落地就急得直跳,竟想爬回來。方木失去了耐心,做了一個噤聲下蹲的手勢。也許是方木臉上兇狠的表情嚇到了女孩,女孩乖乖地照做了。
方木喘了幾口粗氣,伸手去抱丁樹成的屍體,可是,已經精疲力竭的他試了幾次,都無法把硬邦邦的屍體搬上窗臺。方木想了想,自己先跳到窗臺上,擠出護欄後,伸手把丁樹成的屍體拽起來,試圖把它從護欄中拖出去。那道縫隙對方木來講要擠出去已經非常勉強,對於已經膨脹的丁樹成的屍體來說,更是難上加難。方木費盡全力,也只把丁樹成上半身的一小部分拽了出來。眼看火已經燒到了牆角,丁樹成的褲子已經開始冒煙了,方木焦急萬分,卻無法再拽動他分毫。
突然,方木的耳邊傳來“嗖”的一聲,緊接着,頭頂的瓷磚就被打得粉碎。
被發現了!
幾道手電光交替照射過來,很快就把方木的全身牢牢罩住。隨即,幾顆子彈“噗噗”地連續打進身邊的牆壁裡。方木急了,瘋了似的猛拽丁樹成的手臂,屍體卻在護欄裡越卡越緊。方木再用力時,卻腳下一滑,仰面從窗臺上摔了下去。情急之下,方木的手向前一伸,一把拽住了丁樹成手裡的五四手槍的槍管……
那支一直被丁樹成死死握在手裡的手槍,奇蹟般地被方木拽出來了。
方木來不及多想,擡手對手電光射來的方向連開兩槍。對方的火力一下子弱了下去,方木趁機返回窗前,試圖把丁樹成的屍體拽出來。可是對方的槍聲再次響起,而且比剛纔還要猛烈。方木按住女孩的頭,幾乎要貼在地面上了,只感覺子彈在頭頂嗖嗖地飛過。
沒辦法了,只能放棄,否則自己和女孩都會死在這裡。方木擡頭看看丁樹成的屍體,它依舊被卡在護欄裡,已經開始燃燒了。
原諒我,兄弟。方木咬咬牙,猛地直起上身,連開兩槍,然後拽起女孩就彎腰猛跑。剛跑出十幾米,對方密集的火力就迫使他們不得不再次臥倒。方木檢查了一下槍膛,只有一顆子彈了,無論如何不能再浪費。對方似乎也意識到方木的彈藥所剩無幾,不再猛烈開火,而是慢慢圍攏過來,不時零星地放上幾槍。
方木拽過女孩,低聲說道:“一會兒我開槍的時候,你就往外跑,有多快就跑多快,哪裡有燈就往哪裡跑,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停下來,聽懂了麼?”
女孩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怔怔地看着方木。
沒有時間再囑咐第二遍了,方木拍拍女孩的頭,既是安慰,也是鼓勵。然後,他深吸一口氣,準備起身開槍,正在這時,一陣尖利的警笛聲在不遠處突然響起。
那聲音單調、刺耳,聽在此刻的方木耳朵裡,卻如一針強心劑一般。後援趕到了!
警笛聲顯然也讓對方吃了一驚,他們停止了包圍,繼而迅速四散而逃。方木趁機拽起女孩向警笛聲響起的方向跑去,邊跑邊鳴槍示警。然而,槍聲過後,並沒有警察趕過來支援。方木正在疑惑,卻看見自己開來的吉普車就停在前方,警燈閃爍,而警笛聲正是由此而發。
原來,並沒有什麼後援。
方木放慢了腳步,確認周圍沒有異常後,才拉開車門讓女孩上去。同時,他也注意到自己的車後還拴着半截拉斷的繩子。方木捏着那段繩子發了一會兒愣,又掏出手機,屏幕上顯示信號滿格。他的手指在“1”鍵上停了幾秒鐘,最後合上手機。
他不能報警,也不能再回去搶出丁樹成的屍體,他甚至不能把發生的一切對任何人透露。
顯然,現在不止一人知道他今晚的行動。有人想把他燒死在小樓裡。而另外有人開着他的車拽開了護欄,又拉響警笛嚇走了那些人。
原本就複雜的案情,現在更復雜了。
方木跳進駕駛室,發動了汽車,在踩下油門的一瞬間,他遠遠地望向火光熊熊的小樓,似乎還能看見那具燃燒的軀體。心底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緊緊地咬住下脣,幾秒鐘後,他強迫自己硬起心腸,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