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方木站在一端躊躇不前,那種久違的心悸感覺彷彿又回到了身上。然而,前方似乎有某種聲音在召喚着他,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強迫自己一步步向前走去。
走廊裡瀰漫着淡淡的霧,一切都影影綽綽,觸手可及又似乎遠在天邊。兩側的牆壁上遍佈砍痕、彈洞和血漬。方木彷彿又回到了百鑫浴宮那個可怖的殺場。他盡力不去看那些緊閉的房門,假裝聽不到那些門後的細微聲音,也不去想那後面可能隱藏的東西。然而那聲音越來越大,似乎每扇門後都有幾十雙手在抓撓着門板,同時發出淒厲的呼救聲。
方木再也忍受不住,他奔向最近的一扇門,用力拉拽,然而門卻紋絲不動。幾乎是同時,所有的抓撓聲和呼救聲都集中在了這扇門上。隨着那恐怖聲響的驟然增大,整扇門都劇烈地顫抖起來,方木幾乎能分辨出指甲斷裂和木屑撲簌而下的聲音。他清楚地知道,門背後的人正遭遇着難以想象的苦難,然而無論他怎麼努力,都無法打開那扇門。冷汗漸漸浸溼了方木的衣服,他瘋狂地環顧四周,希望能有人相助,或者找到一件稱手的破門工具。然而除了那些冰冷的牆壁之外,走廊裡一無所有。正在方木幾近絕望之時,走廊的盡頭忽然出現一道光,而所有的聲響也在那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道光柔和、明亮,驅散了一直籠罩在走廊裡的迷霧,眼前的一切變得清晰起來。方木不由自主地向那道光走過去,越接近,內心越覺得平靜安詳,彷彿卸下了承擔已久的重負,又好像在長途跋涉後終於找到了理想的歸宿。
那道光的盡頭,是一扇打開的門。
穿過那扇門,眼前是一間碩大無比的廳堂,從天花板到牆壁,再到地板,都是白色,散發着淡淡的白光。廳堂中央擺放着一張餐桌,十幾個人默默地圍坐在旁邊,低着頭一言不發。
方木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赫然發現那些人中,有幾張熟悉的面孔。
廖亞凡,裴嵐,陸璐。
方木驚訝得無以復加,正要開口詢問,身後卻傳來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你來了?坐下吧。”
方木下意識地回身,眼睛頓時瞪大了。
是米楠。
她的手裡端着一個托盤,裡面的物體不明,直覺告訴方木那應該是某種食物。
米楠步履輕盈地把食物分發給餐桌邊的人,扭頭髮現方木還愣愣地站着,笑笑說:“坐下啊,還愣着幹嗎?”
方木彷彿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順從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很快,一份冒着熱氣的食物就擺在了他的面前,雖然看不清是什麼,但聞上去香氣撲鼻。
方木正在猶豫要不要拿起勺子嚐嚐,就聽到門口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他下意識地擡起頭,腦子立刻清醒過來。
門口站着的,是老邢。
他的懷裡橫抱着手腳盡斷的邢娜。
老邢的表情悲慼,步伐踉蹌,直勾勾地看着方木,嘴裡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救救……救救……”
方木離席而起,直奔老邢而去,剛邁出幾步,猛然發現一個黑影站在老邢身後,在他手裡,一支手槍正緩緩指向老邢的後腦……
這身影……
方木已無暇多想,因爲他看見那支槍的槍口正如慢鏡頭一般迸出火光……
“嘭!”
方木一下子從牀上坐起來,彷彿脫水的魚一般大口呼吸着。那聲沉悶的槍響似乎還在耳邊縈繞,眼前的火光也仍在兀自跳動着。
足有半分鐘後,方木才確認自己已經脫離了夢境重返現實,他舔舔幾近乾裂的嘴脣,費勁地翻身下牀,想去廚房拿一杯水。剛走到堂屋,方木突然發現院子裡火光隱隱閃動,還伴隨着嘈雜的人聲。
方木立刻明白了,剛纔的聲響和火光都不是夢!
他推開堂屋的門,立刻被眼前的火光晃得頭暈目眩。足有幾秒鐘後,他纔看清陸天長帶着幾個村民正在院子裡尋找着什麼。每個人手裡都拿着火把和木棒,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陸天長更是半蹲在地上,像條獵犬似的仔細搜尋着。
崔寡婦和陸海燕站在雪地裡,只穿着單衣和拖鞋,似乎沒來得及披件衣服就從屋子裡跑了出來。可是她們好像都感覺不到寒冷,只是哀哀地看着陸天長,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和絕望。
方木剛要走過去,立刻就被兩個村民擋在了身前。方木看看他們滿臉的敵意,大聲朝陸天長問道:“陸村長,出什麼事了?”
陸天長沒有回答他,繼續聚精會神地在地上查看着。片刻,他擡起頭,招呼院子裡的幾個村民離開。
“走吧。”陸天長指指不遠處的龍尾山,“他的確回來過,估計往那面跑了。”
村民們魚貫而出,方木趕上去一把抓住陸天長的胳膊,“到底出什麼事了?”
陸天長甩掉方木的手,精明客氣的表情已經蕩然無存,在火把搖曳的光亮中,一臉兇狠決絕。
“沒你的事兒!回去睡覺。”他冷冰冰地說道,“明天一早就送你出去。”
說罷,他就轉身大步離去。
方木正在疑惑,就聽見背後突然爆發出一陣哭聲。他下意識地扭頭去看,只見崔寡婦和陸海燕已經雙雙癱倒在雪地上。他急忙上前扶起她們,好不容易拖拽到房間裡,崔寡婦已經不省人事。
陸海燕徹底慌了神,一邊哭一邊原地亂轉。方木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又把崔寡婦拖到沙發上,掐了幾下人中,崔寡婦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又大哭起來。
方木扭頭問陸海燕:“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弟弟……”陸海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弟弟……他殺人了。”
“什麼?”方木皺緊了眉頭,“殺人?”
這個詞刺激了崔寡婦,她哀號一聲,第二次昏厥過去。
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崔寡婦再次甦醒後,已經全身癱軟,只剩下低低啜泣的力氣。方木給她拿了一杯水,轉身低聲問陸海燕:“你詳細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我弟弟……前幾天進城了,村長帶人四處找他……”由於不斷地哽咽,陸海燕的話變得斷斷續續,“剛纔,村長來砸門,說我弟弟……我弟弟殺人了……”
方木聽得一頭霧水。進城而已,有必要帶人去抓麼?再說,怎麼又出了人命呢?
突然,方木的眼睛瞪大了,似乎有一道閃電在腦中閃過!
他一把抓住陸海燕的胳膊,急切地問道:“你弟弟是不是叫陸海濤?”
“對啊。”陸海燕的眼神先是迷惑,隨即就變得瘋狂,“你認識我弟弟?你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他?”
方木沒有回答她,而是連連責怪自己的愚蠢。陸海燕,陸海濤,自己怎麼早沒想到呢?
陸海濤殺人的事,一定與陸家村的秘密有關!
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間,飛快地穿好衣服,剛邁出門口,就被陸海燕堵了個正着。
“你去哪裡?”陸海燕的目光炯炯。
“我去找你弟弟。”方木無心和她糾纏,“你和阿姨在家裡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方木直截了當地說道,推開她,疾步走出院子。
剛轉到街上,方木就看到村子西南角有一處亮光,隱隱還有人聲傳來,他想了想,快步跑了過去。
那裡有一棵老樹,雖然高大,但在這個季節裡也早已枝葉盡枯。幾個人站在樹下,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周圍的一片雪地,反射出奇異的黃色光芒。在他們腳下,一個橫臥的人影若隱若現。方木已經猜到那是什麼,可是跑到樹下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
被陸海濤殺死的,是陸三強。
屍體頭東腳西,呈仰臥狀,雙臂展開,右腿蜷曲,頭部左側血肉模糊,可見顱骨塌陷。屍體四周遍佈腳印和菸蒂,現場已遭嚴重破壞。
方木剛要蹲下身子仔細查驗屍體,就有一個村民拽住他的胳膊。“你幹嗎?”
方木甩開他的手,毫不客氣地問道:“誰第一個發現屍體?什麼時間發現的?”
那個村民被方木嚴厲的語氣嚇住了,猶豫了一下說道:“俺們也不知道,村長叫俺們來看着死人,俺們就來了。”
方木捏捏陸三強的屍體,由於無法查看屍斑,加之溫度的影響,現在還不好推斷陸三強被害的具體時間,只能從屍體的僵硬程度上做個粗略的判斷。
他在心裡盤算了一下,皺起了眉頭。隨後,方木仔細查看了死者頭部的傷口,眉頭鎖得更緊。
他拿過旁邊村民手裡的火把,在屍體周邊數米的範圍內來回查看了一會兒,擡頭問那個村民:“村長他們往哪個方向去追了?”
那個村民指指龍尾山的方向,“那邊。”
方木隨手撿起一根樹枝,繞着屍體畫了一個圈,然後盯着那個村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在我回來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走進這個圈,也不許任何人碰屍體,你聽懂沒有?”
那個村民已經徹底被方木的氣場鎮住,連連點頭。
方木看看不遠處黝黑的龍尾山,咬咬牙,舉起火把跑了過去。
連日的暴雪讓方木舉步維艱,每前進一步都要費很大的力氣。本以爲很容易就可以穿越山腳下那片密林,可是走到一半,方木就筋疲力盡了。他背靠在一棵樹上大口喘息着,一邊擦汗,一邊留心觀察四周的動靜。
從屍體的僵硬程度來看,陸三強至少已經死了六個小時以上。但是今晚村裡徹夜狂歡,如果陸海濤在那棵樹下殺人,屍體應該早就被發現了。而且,從陸三強頭上的創口來看,致其死地的兇器應該是一把錘子之類的東西。陸三強從城裡回來之後,一直在外面躲着,不可能也沒必要帶着錘子在身邊。再者,如果陸三強確係鈍器擊打頭部致死,那麼屍體附近應該有大量的噴濺型血跡,可是方木在現場並沒有發現這些。
因此,村子西南角未必是第一案發現場,即使陸三強真的是被陸海濤所殺,那麼屍體也應該是由別處運至此處的。
問題是:誰運的屍體?這麼做的目的又是什麼?
忽然,身後的樹林裡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的踏雪聲,還伴隨着細微卻急促的喘息。方木警覺地回過頭去,看見不遠處正有一個人影蹣跚而來。
“誰在那兒?”方木大喝一聲,俯身拾起一根樹枝。
“方……方哥,是你麼?”
是陸海燕。
她走得滿頭大汗,臉色緋紅,看到方木的一瞬間,似乎有些高興。
“總算追上你了。”
“你來幹什麼?”方木很驚訝,“我不是讓你在家裡等着麼?”
“不。”陸海燕的眼神堅毅,“我得去救我弟弟。”
“救他?”方木眯起眼睛,“你弟弟殺了人。”
“那他也是我弟弟!”陸海燕的聲音帶了哭腔,“我怕……我怕他們會傷害我弟弟。”
“不會的,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麼複雜。”方木安慰她,“村長找到他後,會移交給司法機關處理,到時,一切就會水落石出了。不過……”方木想了想,“有件事我想不清楚,你弟弟只不過是出去玩玩而已,村長有必要帶人去抓他麼?”
陸海燕的身體微微震動了一下,起身說道:“快走吧,一會兒天就要亮了。”
說罷,她就踏着積雪向龍尾山走去,方木不再追問,舉起火把跟在她的身後。
艱難跋涉了半個小時後,龍尾山終於在方木二人面前露出了全貌,在鐵灰色的天幕下,龍尾山顯得巍峨險峻,高不可攀。方木一邊擦汗,一邊竭力睜大雙眼掃視着大山。忽然,他拉拉陸海燕的胳膊。
“你看。”他指指山腰東側的林地,在那裡,一串亮點正在緩緩移動。
陸海燕一下子就急了,轉身就往山上跑。
“我弟弟一定在那兒!”
話音未落,她已經消失在前方的山林裡。方木來不及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山路並不好走,不僅路徑隱蔽,而且鬆軟的積雪下到處都是石子。方木緊盯着前方陸海燕若隱若現的身影,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
才走出幾十米,就聽到陸海燕哎呀一聲,方木暗叫不好,一邊加快速度,一邊盡力讓火把照亮更遠的地方。
陸海燕站在幾米開外的前方,身子怪異地傾斜着,走到她附近,方木卻鬆了口氣。
她跑得太快,又看不清路,頭髮纏繞在路邊的樹枝上了。
陸海燕急得要命,歪着頭,揪着那根樹枝連掰帶拽,可是除了疼得直吸冷氣外,絲毫也脫不了身。
方木急忙把火把插在旁邊的一棵樹上,試圖幫她把頭髮解下來。四隻手糾結在一起,頭髮反而越纏越緊。陸海燕又急又氣,乾脆把那根樹枝一把折斷,不顧頭髮裡還纏着斷枝,轉身就走,不料,腳下又絆着一塊山石,“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
這一下似乎抽走了陸海燕全身的力氣,掙扎了幾次竟爬不起來,情急之下,她放聲大哭。
方木急忙去攙扶她,手指剛剛觸碰到她的肩膀,她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纏繞過來,死死地抱住了方木。
方木大窘,推了幾下竟推不開,只能半蹲在地上任由她抱着。
陸海燕哭得撕心裂肺,邊哭邊含混不清地說:“我怎麼辦啊……我弟弟怎麼辦啊……”
即使穿着厚重的棉衣,方木也能感覺到陸海燕手上超乎尋常的力度,她的絕望與無助,似乎通過這幾乎嵌入方木體內的手指傳導了過來。在這寂靜的山林裡,唯一可以寄託希望的,居然是這個僅僅相處幾天的陌生人。不知這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
方木在心底發出一聲嘆息,雙手合攏,輕輕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幾分鐘後,陸海燕的哭聲漸輕,徹底恢復平靜後,她推開方木,一言不發地清理被斷枝纏住的頭髮。方木也覺得有些尷尬,取回火把後,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默默地看着陸海燕。
在火光的映照下,陸海燕的樣子狼狽不堪。不僅披頭散髮,貂皮大衣被樹枝掛破了好幾處,臉上的灰塵也被淚水混合成大片的污漬。她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窘態,一直低着頭,頭髮整理好之後,就飛快地爬起來,擦擦臉,小聲說:“走吧。”
“你認識路麼?”方木問道。
陸海燕點點頭。方木把火把遞到她手上,“你在前面。”想了想,方木又加上一句,“小心看路。”
陸海燕的臉一紅,默默地接過火把。
越往山上走,山林越茂密,加之到處是一片蒼茫的白,方木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好在陸海燕一直在前面帶路,漸漸地,終於接近了半山腰。
那串亮點越發分明,幾乎能看出火焰的跳動。方木注意到他們仍在緩緩地向上移動,這說明追擊者們還沒有抓到陸海濤,否則早就下山了。
這讓他勇氣大增,如果能找到陸海濤,也許就能揭開這裡的秘密。
陸海燕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一邊死死盯住那些亮點,一邊在那些密林中的小路上快速前進。然而讓方木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追擊者明明在山的東側,陸海燕選擇的路徑卻是一直向西。
“等等!”方木氣喘吁吁地說,“方向搞錯了吧?”
“沒錯。”陸海燕頭也不回,“這裡有條近路。”
說是近路,方木卻意識到他們離那些追擊者越來越遠。陸海燕似乎並不想追趕上他們,而是要前往另一個地點。
方木不由得心生疑惑,正打算問個究竟,就聽見自己的衣袋裡傳來“滴滴”兩聲。
有短信。方木下意識地去摸手機,剛把手伸進衣袋裡,整個人就僵住了。
這地方是沒有手機信號的。
誰發來的短信?
方木掏出手機,立刻注意到自己始終沒有關閉藍牙。這是一條來自諾基亞手機的短信,方木急忙選擇接收,幾秒鐘後,一張圖片出現在方木的手機屏幕上。
這似乎是一張用手機拍攝的圖片,拍攝者的技術很差,圖片不僅暗,而且非常模糊,根本看不清拍攝的對象。方木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也不明就裡。
忽然,方木的眼前一亮
,彷彿有一道閃電在腦海中亮起!
他知道這是誰發來的短信了!
他編輯了一條短信:你在哪裡?然後用藍牙搜索,果真,搜到了一部諾基亞手機。他把短信發送過去,一邊留意傾聽附近是否有短信提示音。
陸海燕見方木盯着自己的手機,也湊過來看。“怎麼了?”
“有人給我發了條短信。”
“用手機?”陸海燕好奇地拿過方木的手機,“這地方沒有手機信號啊。”
“嗯。他用藍牙發過來的。”方木看着陸海燕的眼睛,“據我所知,在這山裡帶着手機,而且懂得用藍牙傳輸文件的,只有一個人。”
“誰?”
“你弟弟,陸海濤。”
陸海燕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愣了幾秒鐘後,瘋狂地在手機上亂按着。
“他跟你說什麼了?他在哪裡?他安全麼?”
方木替她把圖片翻找出來,“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
陸海燕看了半天,搖搖頭。“不知道。”
在手機屏幕微弱的燈光下,陸海燕的臉隱藏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眼中的光芒隱約一閃。
這時,方木的手機又滴滴地鳴叫起來,幾秒鐘後,又一張圖片發了過來。陸海燕搶先一步打開來看,圖片仍然是用手機拍攝的,雖然這次陸海濤打開了閃光燈,但拍攝對象仍然是模糊一團。
“怎麼回事?”陸海燕一臉迷惘,“怎麼拍成這樣?”
“只有一個解釋。”方木緩緩地說,“拍照的時候,他的手在抖。”
“啊?”陸海燕失聲叫道,“你的意思是……”
“不會的。”方木朝還在移動的那串亮點努努嘴,“你弟弟肯定還沒落到他們手裡,不過他應該離咱們不遠。”
陸海燕的表情驟然鬆懈下來,整個人也無力地靠在一棵楓樹上,嘴裡喃喃自語:“那就好……那就好……”
方木看看四周,囑咐陸海燕拿着手機別動,然後試探着向密林深處走去。十幾米後,腳下就沒有路了。方木把手放在嘴邊,小聲喊道:“陸海濤,陸海濤。”
密林裡毫無迴應。
方木不死心,矮下身子又向前走了幾米,幾乎是半蹲在地上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是四周依舊一片寂靜。
方木皺起眉頭,藍牙傳輸的距離不過十幾米,陸海濤應該就在附近,可是爲什麼沒有迴應呢?
忽然,身後的陸海燕傳來一聲小小的尖叫。方木急忙回過頭去,低聲問道:“怎麼了?”
陸海燕舉起手機,“你的手機……不亮了。”
方木快步跑過去,拿起手機一看,電池已經用光了。
“你弟弟又發來圖片沒有?”
“沒有。”陸海燕怯怯地回答,似乎手機沒電完全是她的責任。
方木暗罵一聲,低聲囑咐道:“咱們倆分頭找找,你弟弟應該就在附近。”
“別找了。”
“嗯?”轉身欲走的方木驚訝地停下腳步,“不找了?”
陸海燕變得異常平靜,她指指手裡的火把:“火把就快燒盡了——附近到處是懸崖和斷壁,不等找到我弟弟,我們就摔死了。”
繼續搜尋已經不可能,摸黑下山同樣危險。藉助火把的最後一點光,陸海燕帶着方木找到一個避風的小山洞,決定等天亮再下山。
兩個人都不說話,默默地看着火把上隨時可能熄滅的小小火苗。它搖曳、跳動,似乎在做最後的掙扎。陸海燕蜷起身子,抱着雙膝,把下巴放在膝蓋上,一臉憂戚。火焰在她的雙眸裡燃起兩個亮點,眼波流轉間,隱隱有淚光閃動。
方木也在想心事。陸海濤應該不知道自己就在附近,而用藍牙傳輸圖片,也許是他當時唯一想到的對外聯絡方式。
是什麼讓他如此急切地想讓外面的人瞭解呢?
陸海濤一定是看到了讓他無比震驚的東西。
“你是怎麼認識我弟弟的?”忽然,陸海燕開口了。
方木想了想,把他和陸海濤在火車上的相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陸海燕。陸海燕沉默了一會兒,眼中又有了淚光。
“這個傻小子……這個傻小子……”
方木想了想,開口問道:“你弟弟僅僅是進了一次城,爲什麼引來這麼多麻煩?”
“村長不讓我們進城,平時採購什麼的,都是由大春他們負責。”
“爲什麼?”
“你也看到了,這是個小村子,就那麼十幾戶人家。過去這裡窮得厲害,只能在地裡刨食吃。大概幾年前吧,村長忽然召集我們開了個會……”陸海燕把身子蜷得更緊了,“……說從此由村裡負責大家的吃喝穿用,任何要求都能滿足,但是有一個條件……”
“所有人不許外出?”
“對。”陸海燕輕嘆了口氣,“當時大家都答應了。果真,各種見過的、沒見過的好東西源源不斷地送到各家各戶。我們再也不用下地幹活,愁吃愁喝了。但是,代價是——沒有電視,沒有電話,與世隔絕。”
方木沉默了,對於一直掙扎在貧困線上的人而言,自由與富足的生活相比,真的一錢不值。
“最初一段時間還好,大家都安安分分地過着日子。可是,對有些人來講,吃喝並不是生活的全部。”
“比方說你弟弟?”
“對。”陸海燕痛苦地閉上眼睛,許久才重新睜開,“有一次,大春送東西來的時候,落下了一本從城裡帶來的畫報。海濤把它偷偷藏起來,反覆看了好多遍,然後就跟我和我娘說,要進城裡去看看。我娘嚇壞了,急忙阻止他。可是這小子第二天留了張紙條就走了。”
“後來呢?”
“我和我娘拼命捂着這件事,可是你也知道,這麼小的地方,一個大活人不見了,哪能瞞得住?第二天下午村長就上門了,問清我弟弟的去向後,二話不說就走了。後來大春告訴我,村長要殺一儆百,狠狠收拾我弟弟一頓。”
陸海燕把額頭頂在膝蓋上,又小聲抽泣起來。方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安慰她,只能拍拍她的肩膀。等她的情緒稍稍平靜些了,方木低聲問道:“村裡的錢,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陸海燕擡起頭,卻並不望向方木,而是出神地看着黝黑的山林,良久,才緩緩答道:“我不知道。”
幾乎是同時,那拼命掙扎的小小火苗終於熄滅了。
同時熄滅的,還有陸海燕瞳仁裡的最後兩點光。
一切歸於黑暗。黑暗宛若幕布般撲來,剎那間鋪天蓋地。陸海燕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緊接着就把手伸過來。
“你在哪兒?”終於,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方木的衣袖,隨後就不肯放開,似乎那是唯一能抵抗黑暗的神器。
方木挪過去,儘可能靠近她,同時又盡力不使她產生不安感。
女孩不停戰慄的身體最初有些躲閃,幾秒鐘後,完全貼附了過來。
親密的身體接觸讓兩個人都覺得有些尷尬,體溫也隨之升高,既溫暖了自己,也溫暖了對方。這微妙的變化讓他們本能地靠得更緊,宛如兩隻露宿雪地的小獸。
許久,方木打破了沉默:“天快亮了吧?”
“嗯。”
“你休息一下吧。”
“嗯。”
又是長久的沉默,四周的山林裡,種種異動卻更加明顯。
有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有積雪撲簌簌落下的聲音。
有踩裂斷枝的脆響。
有野獸粗重的鼻息。
方木一直警覺地看着周圍,試圖在那些異響中辨別出來自陸海濤的信息。有幾次,他幾乎相信陸海濤就躲在不遠處的某片樹叢中,然而,輕聲呼喚他的名字後,卻總是毫無迴應。
每次聽到弟弟的名字,陸海燕都會緊張地擡起頭來四處張望,如是幾次之後,她重新蜷起身子,輕輕地對方木說道:“你別費勁了,他不在這兒。”
方木不甘心地又張望了一陣,最後悻悻地坐好。黑暗中,他仍能感到陸海燕在看着自己。
“你怎麼……這麼關心我弟弟?”
“哦?”方木被問得猝不及防,“好歹有一面之緣。”
“是麼?”陸海燕顯然並不相信這個理由,“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攝影師,我不是告訴過你麼?”
“是麼?”陸海燕的眼神突然變得咄咄逼人,“那你手機裡爲什麼會有陸璐的照片?”
“嗯?”方木猛地扭過頭來,“你認識她?”
陸海燕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後縮了一下。“嗯。”
“她是你們村的?”方木一把抓住陸海燕的胳膊,“她的父母在哪裡?”
“曾經是我們村的……哎呀你鬆開我!”陸海燕驚恐萬狀地向後躲着,拼命想甩掉方木的手。
方木急忙安撫道:“好,好,你別怕,你告訴我,陸璐的家人在哪裡?”
“你先告訴我照片的事!”
“好。”方木的腦子飛快地轉動着,“我是在城裡一家孤兒院認識陸璐的,院長告訴我,陸璐是救助站送來的,委託我們幫助她尋找家人。所以我把她的照片存在手機裡,出差的時候就在當地查找一下——就是這樣。”
“哦。”陸海燕將信將疑地看看方木,“原來如此。”
“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你別找她的父母了。”陸海燕揉揉胳膊,“陸璐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一直跟着她爺爺生活,幾年前老爺子也走了。後來陸璐也不見了蹤影,原來是跑城裡去了。”
黑暗掩蓋了方木的表情。他既興奮又憤怒。陸家村果真和跨境拐賣兒童有關,而他們居然連同村的孩子都不放過!
陸海燕感到方木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有些詫異地問道:“你怎麼了?”
“哦?”方木竭力平復自己的情緒,“有點冷。”
“那……”陸海燕低下頭,“你靠過來點兒吧,擠一擠,會暖和些。”
見方木坐着沒動,幾秒鐘後,陸海燕輕輕依偎過來。
“天快亮了。”她盯着微微泛白的東方,喃喃說道。
“嗯。”
“天一亮,我們就得回去了。”
“嗯。”
陸海燕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
“以後,你會經常來看我麼?”
不等方木回答,她又無比幽怨地答道:“不會,肯定不會。他們一直不讓外人進來。”
“不。”方木緩緩地答道,“我一定會再回來的。”
“真的?”陸海燕有些驚喜,“那可太好了。”
她試探着把頭靠在方木的肩膀上,幾分鐘後,睡着了。
方木毫無睡意,他一直盯着前方的山林,看着山腳下的村莊一點點露出輪廓。
我一定會回來。一定。
下山的時候,方木才知道昨晚走了多麼遠的路。從天色微明,一直走到天光大亮,兩個人才回到陸家村。方木讓陸海燕先回家,自己直奔村子西南角。剛走到那棵樹下,方木就愣了。
樹下空空如也。
方木急忙環顧四周,沒錯,就是這裡。可是,屍體呢?
他蹲下身子,仔細查看着地面,雪地上明顯有被清掃和翻鏟過的痕跡,一點可供固定和提取的證據都沒留下。
方木咬咬牙,拔腿就向村子裡走去。
沒走多遠,就看見一個村民提着褲子,哈欠連天地從自家院子裡走出來。方木認得他就是昨晚在樹下看守屍體的其中一個,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抓住他。
“屍體呢?”
那村民嚇了一跳,使勁揉揉眼睛,看清方木後,猛地甩開他的手。
“什麼屍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方木逼上一步,“昨晚在樹下的屍體,陸三強的屍體!”
“沒有什麼屍體。”那村民忽然怪異地笑笑,“根本沒有陸三強這個人。”
趁方木目瞪口呆的時候,那村民小跑回院子,咣噹一聲鎖上了院門。
方木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腦子裡一片空白,回過神後,轉身向陸天長家走去。走了一半,他改了主意,轉道去陸海燕家。
他本想去陸天長家打電話報警,但是,顯然是陸天長指使村民們轉移了陸三強的屍體,完全破壞了現場,而且意圖徹底掩蓋這件事——讓陸三強這個人從未存在過。
到他家去打電話報警,無異於與虎謀皮。
陸海燕家的院子裡一片狼藉,到處是腳印和燃盡的火把。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間,翻出手機充電器,接上電源後,按下開機鍵,手機卻毫無反應。方木連換了幾個插座,都是如此。方木想了想,起身按下電燈開關,電燈也不亮。
方木罵了一句,疾步走出房間,在堂屋裡迎面遇到了崔寡婦。
“阿姨,家裡怎麼停電了?”
“別說停電了,”崔寡婦一臉苦相,“連水都沒了。”
斷水斷電。
方木明白了,陸天長要“教訓”的,不僅是陸海濤,還有他的家人。
“海燕呢?”方木問道。
“出去了。”崔寡婦忽然壓低聲音,“她讓我告訴你,一會兒去祠堂見她。”
祠堂地處村子東北角的一片空地,是一座高約六米的仿古建築,黑瓦白牆,木門木窗,佔地大概二百多平方米,歷史不長,卻因缺乏定期修繕而顯得破敗不堪。方木推開因潮溼而變形的木門,立刻被撲面而來的大團灰塵嗆得喘不上氣來。他不敢大聲咳嗽,用手捂住嘴,細細打量着面前的空曠廳堂。
祠堂裡面石磚鋪地,堆了厚厚一層灰塵。一些破舊的桌椅橫七豎八地擺放在地上。偶爾有冷風從窗戶的縫隙吹進來,四面牆上懸掛着已辨不清顏色的族譜、畫像,搖搖欲墜。縱使外面陽光明媚,祠堂裡卻仍然幽暗陰森,似乎推開那扇門,就跨入了另一個世界。
方木蹲下身子,立刻在那厚重的灰塵上辨別出一些腳印。他擡頭向前看看,祠堂的北側是一個簡易的木臺子,似乎是臨時搭建的戲臺。木臺子盡頭是一面夾牆,出口處掛着一面髒兮兮的棉布簾子。方木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輕輕爬上木臺子,立刻聽到棉布簾子後面有人在說話。
“姐……我們在作孽啊……我都看見了……太慘了……”
方木聽出那是陸海濤的聲音,帶着哭腔,似乎無比恐懼。
另一個聲音是陸海燕的,她也在哭,邊哭邊小聲勸解着陸海濤。
“我不管……我不能再花這樣的錢了……姐,我得去報官……我們一定會遭報應的……”
突然,方木腳下的一根木條發出斷裂的脆響,聲音雖小,但在幽靜的祠堂裡,無異於一聲驚雷。棉布簾子後面的對話戛然而止,緊接着,就聽到陸海燕顫巍巍地問道:“誰?”
方木心知已經無法再繼續偷聽了,就大步走過去,一把掀起棉布簾子,鑽進了夾牆裡。
“是我。”
滿臉恐懼的陸海燕直愣愣地看了方木幾秒鐘,鬆了一口氣,似乎又活過來一樣。一直躲在姐姐身後的陸海濤探出腦袋,驚魂未定的他彷彿看到了救星。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是你。”陸海濤激動得語無倫次,“我用那什麼牙……大哥,我看到了……我一定得告訴你……那些女孩子……”
“海濤!”陸海燕突然一把將弟弟的頭抱在懷裡,用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別說,別說,姐求你……”
方木急忙去掰陸海燕的手,“放開!你讓他說,到底看到什麼了?”
撕扯中,陸海燕忽然鬆開手,當胸猛推了方木一把。這一下的力度如此之大,讓方木瞬間就失去了平衡,仰面摔倒在地上。他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卻看見陸海燕直挺挺地跪在自己面前。
“方哥,我相信你是老天派下來救我們的。”陸海燕已是淚流滿面,“我求你一件事,你務必要答應我。”
說完,不等方木回答,她就“咚咚”地磕起頭來。
方木急忙阻止她,陸海燕卻固執地磕個不停,一時間,方木心頭大亂
,只能先答應她。
“好吧。”方木盡力拉住她的肩膀,“你先說什麼事。”
“你帶我弟弟走吧,隨便幫他找一個工作,讓他自己能養活自己就行。”陸海燕依舊跪在地上,“我只有一個要求,什麼都不要問他,什麼都別問!”
“嗯?”方木慢慢直起身子,眯起眼睛盯着陸海燕,“你弟弟殺了人……”
“我沒有!”陸海濤急得幾乎要跳起來,“我和我姐小時候常去那裡玩……我就想去那裡躲躲……”
“海濤!別說,別說!”陸海燕又撲過去堵陸海濤的嘴。
陸海濤急於還自己一個清白,拼命拉開姐姐的手,大聲說道:“是大春!我拍照的時候,被三強和大春看到了。我和三強從小玩到大,他攔住大春,讓我快跑,大春就抄起錘子把三強打倒了……”
陸海濤說的不像假話。方木逐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陸天長誣陷陸海濤殺人,其目的之一是爲陸大春開脫,之二就是要除掉陸海濤。如果不盡快把陸海濤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就很危險了。
何況,陸海濤是很重要的證人,有了他,也許能使案件有很大進展。
方木轉頭對陸海燕說:“你快起來,我答應你。”
“真的?”陸海燕一臉驚喜,她一骨碌爬起來,“你們先在這裡躲躲,我回家給你拿東西。”
“不用了。”方木攔住她,“我現在就帶他走。還有……”他頓了一下,“你和阿姨最好也一起走。”
“我們?”陸海燕苦笑一下,“出去了都養不活自己。”
“我養啊。”陸海濤一梗脖子,“姐,我一定行的。”
“傻弟弟,他們不會難爲我們的。”陸海燕摸摸弟弟的臉,“只要你沒事就好。”
陸海濤叫了一聲“姐”,就摟住陸海燕大哭起來。
方木皺皺眉頭,拉拉陸海燕的衣角,“別哭了,得抓緊時間離開這裡。”
陸海燕連連答應,擦擦眼淚,一把推開了弟弟。
三個人快步走下木臺子,穿過廳堂,來到門口,陸海燕讓他們先別動,自己出門查看一下動靜。
剛推開那扇木門,陸海燕就愣住了。
方木心知不好,把身邊的窗戶推開一道縫隙,剛瞄了一眼,心底就一片冰涼。
祠堂的院子裡,擠滿了手拿鋤頭、鐵叉和棍棒的村民。
躲藏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方木咬咬牙,拉着陸海濤走出了祠堂。
陸天長站在所有村民的前面,歪着頭,眯着眼,饒有興味地看着方木,好像一個獵手在欣賞掉進陷阱的獵物。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踉踉蹌蹌地衝上來,一把揪住陸海濤連咬帶撓。
“沒良心啊……三強跟你光屁股一起長大……你咋忍心下手啊……”
陸海濤連連抵擋,一邊哭喪着臉辯白:“不是我啊……嬸子……哎喲……”
陸天長丟掉菸頭,揮揮手,立刻有幾個村民衝上來架走了老婦,同時把方木和陸海濤拉到院子裡。
轉眼間,方木和陸海濤身上的東西就被蒐羅一空,扔在雪地裡。陸天長揀出陸海濤的手機,嘿嘿冷笑了幾聲。
“你小子長見識了,還會用手機拍照了。”他不緊不慢地踱到陸海濤面前,忽然壓低聲音,“說出去了?”
“沒……沒有。”陸海濤已經臉色煞白,“我不敢……叔……你饒了我……”
陸天長盯着他看了幾秒鐘,轉頭望向方木,“你爲什麼會在這兒?”
“海燕讓我把她弟弟帶走,就這麼簡單。”方木知道這件事根本瞞不住,“別的我不知道。”
陸天長打量了方木一會兒,轉身面向村民。
“還記得我們講好的約定吧?”
村民們互相看看,“記得”的答覆聲在人羣中此起彼伏地響起。
“要想過好日子,就得信守約定。”陸天長提高了聲音,“如果有誰違反了約定,那就是把全村老小往死路上逼。”
人羣有些騷動,能看見鋒利的鐵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陸天長轉身看看陸海濤,似笑非笑地說:“海濤,你差點毀了咱們的好日子。”
陸海濤的腳一軟,如果不是有兩個村民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恐怕就會癱在地上。
“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饒了我吧……”
陸天長笑笑,從一個村民手裡拿過一把斧子,遞給陸海濤,又朝地上的兩部手機努努嘴。
陸海濤哆哆嗦嗦地接過斧子,看看陸天長,又看看方木,一步步蹭過去,跪在雪地上,舉起了斧子。
“啪!”手機的屏幕上立刻出現了裂痕。
“用點勁兒!”陸天長喝了一聲。
陸海濤抖了一下,又揮起斧子。
“啪!”這一下,陸海濤和方木的手機都四分五裂了,幾個零件散落在一旁。陸海濤用手把破碎的手機攏在一起,一下又一下地拼命砸着,似乎越用力,活命的機會就越大。
方木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堆幾成齏粉的電子零件,感覺每一下都敲在自己的心上。
最後的線索也沒了。
直到兩部手機的殘片幾乎都被砸進了泥地裡,陸天長才心滿意足地讓陸海濤停手。他在那片泥地上跺跺腳,低頭看着依舊跪着的陸海濤。
“嗯,總算挽回點過錯。”
陸海濤的眼睛亮起來,半是乞求半是感激的目光中,似乎生機重現。
陸海燕嗚咽着,走過去想把弟弟扶起來,卻被陸大春一把拽住。
“但是,還有一件事沒完。”陸天長眯起眼睛,“三強的命。”
剛剛在陸海濤眼中閃現的亮光又熄滅了,他掙扎着想站起來,卻被幾個村民按倒在地上。
“不是我……我沒有!”陸海濤的臉埋在雪地裡,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嘶喊。
陸天長的聲音遠遠高過他的。
“大家說,怎麼辦?”他轉身面對村民們,“三強的命,怎麼辦?”
人羣一片沉默。突然,那老婦尖厲的聲音在衆人頭頂炸響:“弄死他!”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燒滾的油鍋一樣,村民們立刻騷動起來。
“這王八犢子,差點讓我們過以前的窮日子……”
“誰能保證他以後不跑,不殺人?”
“弄死他……”
陸天長扭頭看看已經癱作一團的陸海濤,居然笑了笑,“海濤,沒辦法,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
“不!”
一聲淒厲的呼喊後,崔寡婦踉踉蹌蹌地從人羣中擠出來,撲倒在陸天長的腳下,死死地抱住他的腿,連聲哀求:“村長,村長,你饒了他吧……你不是說,只要我把海濤交出來,你要了他兩條腿就完事麼……”
一直在試圖掙脫束縛的陸海燕猛地瞪大了眼睛,幾秒鐘後,失聲叫道:“媽!你爲什麼出賣我們?那是你兒子,那是我弟弟啊!”
陸海濤彷彿失去了思考和行動的能力,只是呆呆地看着母親,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
崔寡婦已經哭得趴在了地上,“媽沒辦法啊……咱們得活命啊……媽不能連你都失去啊……”
陸天長慢慢扶起崔寡婦,表情柔和,語氣卻冰冷:“老嫂子,孩子犯了錯,就得自己承擔,他殺了人,又差點毀了咱們村,我不懲罰他,今後就沒有這樣的好日子過了。”
村民們也七嘴八舌地附和道:“是啊,村長說的沒錯。”
“老子可不想再去地裡刨食吃……”
“一人做事一人當……”
陸天長細細地幫崔寡婦撣去身上的泥土,“老嫂子,規矩就是規矩,壞了規矩,咱們就都得過以前的窮日子。鄉親們都得活命,你得活命,海燕也得活命。”
最後兩句話讓崔寡婦渾身一顫,她看看已宛若木雕泥塑般的陸海濤,慢慢轉過身去。
陸天長擡起頭,揚揚眉毛,村民們立刻圍攏過來。
陸海濤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極度的恐慌和絕望讓他說不出話來,只能大張着嘴,手腳並用地向後挪着。
陸海燕瘋了似的又踢又咬,卻被陸大春死死抱住,半點也動彈不得。陸天長皺皺眉頭,用手指着陸海燕,緩緩說道:“你想讓你媽活命,你想活命,就老實點。”
“叔啊,我求你放了海濤吧。”陸海燕已經雙腳離地,放聲大哭,“我和大春……我什麼都答應你……”
“燕子!這是兩回事!”陸天長暴喝一聲,“你弟弟犯了死罪!他不死,我們全村都得完蛋!”
“對!不能因爲你們一家,害了我們大夥!”一個拎着木棍的村民大聲喊道。
附和聲再起。
“大江,你先來!”陸天長的手一揮,“以後,陸海濤那份兒就歸你!”
叫大江的村民卻猶豫起來,貓着腰,盯着陸海濤,捏着木棍原地轉圈。
“法不責衆,你怕什麼!”陸天長大吼道,“每個人都得打,誰先打,2000塊錢!”
大江徹底紅了眼,“啊啊”大叫着舉起棍子猛擊過去。
陸海濤的頭捱了重重的一棍,整個人都側翻過去。鮮血猛地噴濺出來,潑灑在雪地上,觸目驚心的紅。
也許是這紅色,也許是那2000塊錢,也許是那句“法不責衆”,似乎所有人的獸性都在那一剎那間被激發出來,在大江身後,密林般的棍棒、鐵叉和鋤頭舉起來,直奔地上的陸海濤而去……
“住手!”方木再也忍不住了,拼命掙脫身後的兩個村民,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拽起陸海濤就向後拖。儘管衝在前面的村民匆忙停了手,方木的身上還是重重地捱了幾下。
“你們瘋了麼?”方木難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儘管他知道陸天長想置陸海濤於死地,但萬萬想不到他會選擇在光天化日之下,由全體村民來執行。
“你別多事!”陸天長沉下臉,“這是我們村裡的事!”
方木本想揭穿陸三強爲陸大春所殺的真相,但是現在看起來,不會有人相信他。村民們要殺掉陸海濤,不是爲了替陸三強報仇,而是爲了維持不勞而獲的生活。
物質能讓人變成野獸,無論在繁華都市,還是窮鄉僻壤。
和野獸講道理,絕不是好方法,但是方木也只能一試。
“大家冷靜點,不管你們之間有什麼盟約,也不能殺人。”方木一邊盡力護住陸海濤,一邊張開雙手,以示自己沒有敵意,“三強已經死了,這事再也無法挽回,你們應該……哎呀!”
方木突然感到小腿一陣劇痛,低頭一看,陸海濤的雙手伸進自己的褲管,指甲已經深深地嵌進了自己小腿的皮膚裡。
“啊——”滿臉都被血糊住的陸海濤毫無意義地低吼着,在血污下面,一雙眼睛正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死死地盯着方木。
方木疼得腳一軟,幾乎摔在地上。
“他已經瘋了!打死他,打死他!”人羣中傳出一聲怪叫,剛剛後退的村民們又重新逼上前來。
“大家別衝動!”方木急忙站穩腳跟,“殺人是要償命的!你們殺了陸海濤,誰也跑不了!”
“放屁,還能把我們都抓走?”有人大聲喊道。
“你們要相信我!”方木滿頭大汗,“千萬冷靜點,現在的社會是講法律的……”
“什麼法律,法律能管我們吃喝麼,能管我們錢花麼?”
“錢和命哪個重要?”方木吼起來,“爲了你們自己有吃有住,有錢花,就要殺人嗎?”
“他不死,我們就都得死!”陸天長大喊,“別聽他的,上,上!”
這句話刺激了所有的村民,無數的棍棒和鐵叉又在方木面前揮舞起來。很快,方木的頭上和身上又捱了重重的幾下。
劇痛之後,就是麻木。恍惚中,方木意識到,面前已經不是人類的面孔。
他們沒有眼睛。
臉頰上本該閃爍光芒的地方,只有一團黑霧縈繞。
盲魚。方木忽然想到那些因爲見不到陽光而失去眼睛的魚。
當人的心靈被慾望徹底矇蔽,和盲魚又有什麼分別?
方木突然從心底感到瀰漫至全身的絕望,這絕望又催生起無邊的憤怒!
一根棍子打在方木的肩膀上,方木就勢抓住它,奮力奪了下來,隨即就在身前揮舞起來。
突如其來的反抗讓人羣稍稍退卻,也爲方木爭得了一點空間。血從頭上流下來,糊住了他的眼睛。方木一邊用手擦拭,一邊舉起棍子指向蠢蠢欲動的村民。
“都給我老實點兒!”無論如何也得把陸海濤帶出去,方木橫下心,“我是……”
“咚!”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悶響,方木面前的村民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立刻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半坐着的陸海濤正軟綿綿地倒下去,腦漿混合着血液從頭頂的窟窿裡咕嘟嘟地冒出來。他的嘴巴大張,雙眼圓睜,似乎對面前的那個人充滿疑惑。
那個人,是握着一把斧頭的陸海燕。
陸海燕依舊保持着擊打的姿勢,上身前傾,牙關緊咬,雙眼直勾勾地盯着還在抽搐的弟弟。
不,那不是眼睛。
那也是一團黑霧。
院子裡徹底靜了下來,靜得連風聲都清晰可辨。
每個人都像雕像一般,默默地看着不住喘息的陸海燕,以及地上那具支離破碎的軀體。
直到陸海濤呼出最後一口氣,陸海燕才晃了晃身子,低着頭慢慢走到陸天長面前。
陸天長顯然也受驚不小,看到陸海燕向自己走來,竟做出要逃跑的姿勢。
陸海燕卻萬分順從地把斧子交到陸天長手裡,陸天長下意識地接過來,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嘴脣翕動了幾下,擠出幾個字:“好……好孩子。”
陸海燕猛地擡起頭來,遮擋臉龐的長髮後面,驟然射出兩道寒光。緊接着,她的嘴脣就像野獸一樣翻卷起來,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啊——”她尖叫起來。
這叫聲彷彿一把利劍,刺進每個人的鼓膜裡。不遠處,一片密林中的烏鴉也被驚擾起來,嘎嘎叫着飛向遠方。
直到胸腔裡的空氣似乎全被呼了出去,陸海燕的尖叫才漸漸停止。她的牙齒還露在乾裂的嘴脣外面,一絲涎水從嘴角流淌下來。
她低下頭,俯身背起已經昏死過去的崔寡婦,看也不看方木一眼,緩緩離去。
直到她們消失在村莊裡,人羣纔開始慢慢活動起來。沒有人說話,一個接一個地離開。很快,院子裡就只剩下陸天長、陸大春、方木和幾個村民。
還有已經僵硬的陸海濤。
陸天長對陸大春耳語了幾句,隨即,陸大春就指揮兩個村民把陸海濤的屍體拖走了。另外幾個則走過來圍住了方木。
方木從極度震驚中漸漸回過神來,他呼出一口氣,看看陸天長,笑了笑。“輪到我了,是麼?”
“不。”陸天長居然搖搖頭,“我不想殺你——你走吧。”
“嗯?”方木瞪大了眼睛,“你爲什麼不殺我?”
“是啊,我爲什麼不殺你?”陸天長一臉輕鬆地點燃一根菸,“如果你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別人也會這麼問。”
“哦。”方木想了想,點點頭,“沒有人會相信我,對麼?”
“我可以讓這個村子裡從來就沒有陸海濤和陸三強這兩個人。”陸天長吐出一口煙,“但是你不同,你如果失蹤了,你的家人或者朋友會四處尋找你,也許會找到這裡來——我不想這樣。”
“所以……”
“所以你忘了這裡吧。”陸天長打斷方木的話,“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如果你不想給自己找麻煩的話。不過我要警告你,如果你再到這裡來,我就不會再客氣了。”
方木盯着他看了幾秒鐘,垂下眼睛,“好。”
“把你所有的東西都留下。”陸天長揚手招呼陸大春過來,“我安排車送你出去。”
說罷,他就踩過地上那一攤已經凍住的血液和腦漿,轉身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