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容國二聖教中的通天龍王一路直往東海而去的消息就傳播開來。據傳聞,當時容軍正在東海國都城僵持不下,但那位本名劉公讚的通天龍王卻遲遲未露面。此後榮國南征軍大將軍張浦陸回到營帳中大發雷霆,但他身邊的親兵卻覺得主將是在用憤怒掩飾自己的不安——這位張將軍於統帥、行伍一道並無太多造詣,遠比不得另兩路軍的兩位降將。之所以能夠節制餘下兩軍,皆因是容帝舊人的身份。
這支南征軍一路攻城略地,很多時候是憑藉那位二聖的神通。可如今二聖忽然離去他沒了倚仗,顯然開始心虛。
又過了三四天的功夫,再有別的消息傳出。容軍攻克東海國京都之後舉辦了慶功宴。張浦陸在宴席上喝醉,酒後拉人說了些話兒。
原來那一日劉公贊離去之前神色慌張,瞧着極是不安。這位通天龍王在容軍軍人心中向來都是神仙人物的模樣——實際上也的確是的——可竟會有事叫他如此失態……是真是假?
倘若人人都能篤定究竟發生了什麼,便會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或許會守口如瓶。但如果人人都在猜測事情的真實性、疑是他們那位張將軍酒後說了胡話,反倒有了議論的慾望。“守口如瓶”這四個字向來只是美好向往——於是張將軍私下裡說的話,也很快傳開去。
中陸上的許多觸角,便聞風而動。但劉公贊在一年之前還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人物,絕大多數人都對他的信息所知甚少。唯有那些勢力最龐大的、消息最靈通的,才能知道他匆匆離去究竟意味着什麼。
坐鎮蓬萊的紫夜真人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已是在劉公贊離開東海國三天之後。
他先是發了一會兒愣,纔將琴風子傳到面前。
東海君從前與部屬議事的大殿,如今模樣未變。無生仙門的人在殿中加裝許多的長明燈,叫這裡不像從前那樣的陰冷。紫夜真人坐在東海君從前的寶座上,琴風子立身階下。真境的修士端詳了這位方士一會兒,纔開口道:“你覺得,李雲心是個怎樣的人?”
大殿空曠,他的聲音在殿內迴盪,也就略顯空洞。
琴風子雖然也是萬年老祖身邊親近的人,可與從前的紫夜真人畢竟不能相比。以前只遠遠地見過他幾次,那時他身邊簇擁的是另一羣琴風子這樣的弟子無法接近的高階修士。又因爲一個屬於修士一派,一個屬於方士一派,兩人並不能說相熟——即便在打李雲心身邊回來之後,被老祖差遣到紫夜真人身邊候命。
因而對於這樣的一個問題,琴風子露出略顯惶恐的模樣——這句話令他覺得自己彷彿成了這位真人身邊的親近人,可以閒聊似地交談了。但他知道,事實並非如此的。
於是他想了想才答:“……在真人面前,不敢妄斷的。”
紫夜真人向前傾了傾身。衣物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他饒有興趣地看琴風子:“我聽說你原先是在浩瀚軍,在陣前逃去了李雲心那裡,被他饒了性命。後來又聽說他殺紅了眼,生生葬送十幾萬的精銳海妖。可在這種時候都能留你的性命、又將你交給老祖帶回了,你卻說不敢妄斷,是否有些言不由衷。”
琴風子沉默一會兒,開口道:“彼時我與他有利益糾葛……他留我性命是爲了有用。”
紫夜真人笑了兩聲:“這麼說來,你對他的印象不壞。”
琴風子皺眉:“老祖已說過,他如今是我仙門大敵。”
真人大笑,擺擺手:“用不着這樣謹慎!琴風子,我知道你。是個肯用心的方士。老祖喜愛你,我對你的印象也很不壞。此間只有你我二人,我也不是爲什麼試探你。”
說到這裡不笑了,低嘆口氣:“其實我對李雲心的印象也不壞。老祖說李雲心先前與他虛與委蛇,實際上包藏禍心……但我在他去龍島之前見了他,同他說了幾句話。就那幾句話來說,我覺得老祖說的未必是實情哩。他那個時候,顯是沒什麼要對我仙門不利的心思。”
琴風子沉默。
紫夜真人便又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平靜地說:“看起來,我知道你對他的看法了。”
他從寶座上站起身,揹着手走了幾步,又輕嘆道:“看來傳言的確不可信的。”
“有許多關於李雲心其人的傳聞,都說他是個陰險狡詐、冷酷無情的人。這樣的人最終都該是衆叛親離,沒一個能夠託付的朋友。”
“親見他之前我也這樣想,但當真見到了,卻覺得此人似乎不完全是我所想的樣子。再知道了以後的事情,我對他的印象便大爲改觀。一個是我。”他指了指自己,又指琴風子,“一個是我。算是仙門裡有數的聰明人。我們兩個對他的印象都不壞,說明這纔可能是事實。”
琴風子略顯惶恐:“我豈能與真人相提並論……”
紫夜真人笑起來:“你這樣謹小慎微,又如此惶恐,怎麼,是覺得我如今因爲那李雲心對仙門有了二心,還是覺得我在故意試探你,好看看是不是你有了二心?”
見琴風子不說話,他便搖搖頭:“兩者都不是。琴風子,你聽令!”
說後兩句話的時候,他正色起來。琴風子微微一愣:“……在。”
“老祖告知我,李雲心在龍島又生出了事端。真龍神君眼下暫在修煉神功,不能分神處理他。於是老祖打算用計將他誘出龍島。我現在問你對他的印象,便是因爲老祖所定的計策,是用幾個人引他出來。”
“倘若他真是無情無義之輩,老祖這計謀便有待商榷。可如今既然老祖、我、你,都認爲李雲心也是個性情中人,便意味着他也有軟肋。他在微末時,與慶國渭城一個叫劉公讚的畫師交好。此後雖有種種波折險阻,他卻一直關照着那人,可見劉公贊於他而言是極要緊的。”
“老祖的計謀很簡單。傳出李雲心在龍島遇險的口風,看那劉公贊會不會來救。他如果當真來,更說明此計可用。我剛纔收到消息——劉公讚的確在數日前丟下容軍,匆匆往東海趕來,看來的確是中了計。如此,有一件事要交給你去辦。”
“由你去找劉公贊。同他說你也是李雲心的朋友,對仙門心中不滿。如今不忍見李雲心被算計至死、不忍見他的朋友落入圈套,特去知會他——”
“真人!”琴風子忙打斷他的話,“此事爲何是我來做?我……屬下不是不願爲仙門效力,只恐怕我個人愚鈍,倒壞了老祖的大計……”
“因爲你這人是最適合這事的。”紫夜真人意味深長地看着他,“你對他所說的話,都是有依據的。”
“你本也是能在老祖面前說幾句話的人物,老祖視你爲方術的奇才。被放到浩瀚軍中做個方士的統領,原本是打算曆練一番之後再有大用——你該如此想的。”
“可仙門事變的時候,竟無人知會你們。結果你與其他同門身陷險地。你迫不得已去向李雲心求生路,而他竟然救了你。一方是怨,一方是恩。再同李雲心相處些日子、他反而對你頗爲和善,且同你探討陣法、法術,叫你覺得大爲受益。此消彼長,生出二心乃至前去通風報信也不奇怪。”
“聽說那劉公贊深得李雲心的真傳,在心計上的功夫也是極深的。只有你去,他纔可能相信你。換做別人,只怕一個照面就被識破了。你倒說說看,這一趟,舍你其誰?”
琴風子臉色發白。身子搖晃兩下,猛地跪倒在地,大叫道:“真人明鑑!我絕無此心!”
紫夜真人嘆氣:“你還以爲我是在試探你?起來說話,這是什麼樣子?”
琴風子不肯起身:“哪怕真人不是試探,我也絕無這樣的心思!況且劉公贊真如真人所言心機縝密,又怎麼會信我的話?真人說的理由,我去同他說了,也不過是在叛與不叛之間——仙門對我有再造之恩,只因爲在這裡略受了些委屈、在那裡略得了些好處就叛了……豈不是太牽強!”
紫夜真人笑笑:“你也想到這一點——極好。更說明你適合做這種事。琴風子,李雲心在很早之前就成了個大妖,劉公贊那時候不過是個潦倒的老畫師。在那時,兩人之間相處的時日也不長,本不該有什麼深厚的感情。可李雲心偏偏看重他,幾次三番救他、施恩於他。”
“你想想看。倘若那兩人都是市井之間的俗物,遇到事情只會用常理去思量,怎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無論是李雲心還是劉公贊,一言以蔽之,都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做事,一個心思、一個眼神對了胃口,便成生死之交。如今你去見他,也就成了性情中人——劉公贊見了這樣的你,纔會覺得李雲心果真能夠瞧得上。你說的這破綻,卻正是最好的擔保。”
琴風子又沉默一會兒,慢慢站起身來:“這麼說,真人是非要我來跑這麼一趟差事……唉。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