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道人不曉得這位龍王爲何作此反應。他有些茫然地看看跟在自己身邊那泥胎一般的“月昀子”、又看看李雲心,才眨着眼小心地問:“龍王在說……什麼妙呀?”
李雲心便伸手在城牆垛口冰冷的石磚上拍了拍:“我說那豺道人和他背後那人妙呀。”
頓了頓又道:“看起來是聰明人。這就是妙了。更妙的是……算了。洗洗睡吧。他們不會來的。”
他的興致戛然而止,轉身便跳下城牆。
這狼道人並不曉得陽劍子的事,也不知道豺道人在紅嶺的那個“倚仗”便是他家的宮主。但李雲心曉得。不但曉得而且清楚那陽劍子的身後還有共濟會。
他今夜在這蓉城裡搞風搞雨,共濟會該曉得自己到此了。但豺道人或者陽劍子竟沒有趁亂攻過來,這意味着對方智商在線。豺道人與陽劍子做這樣的選擇,共濟會也沒有干預,又意味着經過了洞庭一役,那羣傢伙收斂了。
清量子與福量子都是一副眼高於頂的姿態,很有幾分“老子天下第一”的氣勢。但如今他們似乎是被李雲心打得痛了,竟學會謹慎——這件事當真是妙。
只是還有一事李雲心得弄明白。
木南居的王伯剪說紅嶺的土石是共濟會要的,且比較重要——共濟會要這東西做什麼呢?
於是李雲心坐在城頭看了一夜的通明玉簡,想要找到點線索。
這通明玉簡裡面藏着許多東西。他目前可見的部分多是些修行的功法與術法,還有些修道之人應該曉得或者不應該曉得的辛秘。但還有些東西是他目前看不到的。
起初見了這玉簡的形制,他就意識到這應該是在自己從前那個世界相當常見、卻單單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的東西。這玩意兒,應當是技術的造物。但隨即發現要開啓這玉簡不是需要“電力”,而是需要“妖力”。等他的修爲越來越精深、對這玉簡研究得越來越多了,更意識到它實際上是被那位畫聖徹徹底底地“改造”過的。
比如說用妖力才能啓動,玉簡中還用這個世界的法術設了禁制——境界未到,許多東西便沒法子看。畫聖將技術與法術結合起來共同放在這小小的玉簡上,這與李雲心當初看到那幅筆跡幼稚的《武松怒打凱蒂貓》時是一模一樣的姿態——無比的狂妄、肆意地炫耀自己的力量與技巧。
可這還不是令李雲心最驚詫的。
他驚詫的是……這玉簡本身。沒有被畫聖改造過的玉簡本身。
他之所以覺得這“應該是在自己那個世界相當常見的東西”,是因爲他並不確定。因爲這玩意兒的技術可能比他從前的那個世界要領先一些。
這件事令他更疑惑——畫聖究竟是個怎樣的來歷呢?
暫且不提這些事的話,他看了這一夜的通明玉簡的收穫便是……幾乎沒什麼收穫。
畫聖在玉簡裡留下許多自己的修煉心得,還留下了繁雜的資料。但那些資料並不像是特意篩選過的,而像是從什麼地方找來了、略一辨別就一股腦兒地塞進去。不求精確,但求信息全面。
因而李雲心看了一夜,知道了這天下哪裡哪裡有什麼珍稀的天才地寶可以用來煉製法器或者法衣。還知道什麼木材什麼金屬什麼石頭用來構建什麼法陣最好。有些他從前曉得,有些看了之後才曉得。
但唯獨沒有發現有哪裡提到過這餘國的“紅嶺”。
若紅嶺當中這土石當真是煉製什麼寶貝所需的至關重要的好東西,那麼已經被開採了千百年,怎麼會沒有記載呢。
他決定親自去看一看。瞧瞧那裡究竟有什麼玄機。
太陽整個兒躍出地平線之後,李雲心便下了城頭,只將狼道人留在上邊。
這是因爲他下城之前已看到街上漸漸有人冒出頭,且臉上都有憤怒怨恨之色。城中的倖存者躲了一夜的雨,到早晨的時候慢慢恢復了元氣。且街上又出現了公人了。
蓉城裡原本的捕快跟趙捕頭在昨夜與妖魔血戰,折損了十之七八。如今上街的“公人”大抵是從前那些捕快手底下的幫手,如今套了公服來安撫人心。
李雲心先在城頭瞧了一會兒,意識到這些人是在通知些什麼事——先將街上的倖存者喚出來聚集到一處,然後引着往某地走。他正要再去木南居一趟,便索性也上了街。
只是在上街之前施了個變化之法,將自己的錦袍化作麻衣,搖搖晃晃地披在身上也有些出塵欲仙之感,卻不會引人注目。如此這般邊往木南居走,邊看街上那羣人。
於是曉得竟然是蓉城裡的衙門此刻開始發揮職能了。
城中的十幾個妖魔被人合力打死,狼道人也“不知所蹤”。府衙裡的府臺擔驚受怕地一夜沒敢有什麼大動靜,只怕迎來報復。但到天快亮**收住之後才曉得城中似乎已經沒什麼妖魔了,且城內人心可用——往昔壓抑許久的憤怒怨恨全都爆發出來了。
蓉城知府畢竟是餘國朝廷派遣的正經官吏,有玉帶大印在身。平日裡不敢管蓉城的事,但心裡豈會沒什麼怨恨呢。再看了如今的形勢、加之手底下趙捕頭爲首的一羣公人早就上了街,因此心思活動起來。
由此坐府升堂,發下文書令籤,要整飭城中的事務。
哪裡曉得不升堂倒好,一升堂卻升出了禍事來——蓉城裡大小事早被平原觀把持着,府衙大堂日久不用,早破敗了。
這天下又有個風氣叫“官不修衙”。因此平日裡既沒什麼升堂的機會,也就不大理會那正堂的狀況究竟如何。到了今日是府臺大人三年來第一次坐堂。可他那案上頂頭的一根大梁早被白蟻蛀空了,又遭昨夜豪雨澆一場。
由此,這府臺坐定之後、揚眉吐氣地一拍驚堂木,頭上那大梁便咔嚓一聲垮塌了——當場將他砸死。
不但蓉城知府被砸死了。當時坐在知府左右兩側的府丞、主簿、府尉都一併遭了殃。府丞吊着一口氣昏迷着,不曉得能不能醒過來。主簿和府尉分別斷了一條腿,也不能理事。
因而,這知府、府丞、府尉、主簿以下,便是捕頭了。
蓉城的知府大人一聲驚堂木,生生將李雲心在夜裡看到的那武藝精湛的趙捕頭拍成了此刻蓉城中權力最大的人。
這趙捕頭武藝精湛,膽氣和豪氣也是有的。城中的暴動本是因他昨夜鬧出來的事才起了頭,加之他一家老小都折在妖魔手中,早恨不能將城裡人聚集到一處、“再不受妖魔欺壓”了。
於是這時候更如魚得水——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開始料理城中事宜。
死去人的撫卹、活人的飲食住處、破敗房舍的清理重建、一班公人衙役的查補都要他經手。他從前從未做過這樣多的事,可如今當真做了卻也料理得井井有條。
等李雲心再在街上走了一段路,就看見有人請出了一張畫像來。
畫像上的男子不曉得是誰。但頭戴九珠簾,身穿玄色蟒袍,腰纏金絲玉帶——大概是餘國的某一位帝王像。
一羣蓉城的百姓便漸漸擁到這帝王像近前膜拜嚎哭,口中直嚷“太祖”,道“倘若太祖在世哪裡會有這樣的境況”云云。李雲心便曉得這大概是餘國立國的那位皇帝。人們總是對古老、遙遠、神秘的人或事有本能的敬畏之心,更容易在不如意時美化舊時光——譬如當下將這位餘國的太祖當成了寄託。
這大概也是趙捕頭樂於見到的場面吧。膜拜一個人皇總比膜拜妖魔要好。
只是竟不用當朝皇帝的像……
大概是也是被傷了心。
因此,李雲心在走到路口的時候停下來、猶豫了一會兒。
本是要去木南居——去木南居再問那王伯剪些事,再想如何去紅嶺。但眼下蓉城中的情勢叫他生出些別的心思。
他並不很瞭解王伯剪那樣的人,卻能很容易地瞭解趙捕頭那種人。
且……他看那趙捕頭是有些面善的。
他第一次見趙捕頭是在昨夜、黑暗的長街上。然而李雲心總覺得……自己還在別處見過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