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贊笑了笑:“請問。”
“你爲什麼死心塌地地追隨李雲心?”琴風子微微皺起眉,“說句心裡話。我和他相處些日子,的確他可以稱得上一個梟雄。可是這樣的人,遠觀或許覺得欽佩,一旦成爲他身邊的親隨,日子可能並不大好。你追隨他,是爲了什麼?長生,還是對道、術的追求?”
劉公贊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沒想到是這樣的問題。但他略沉吟一會兒,還是說:“你的這個問題,我倒是可以說。但有一點——倘若我們此番談話之後、在你離開之前,我覺得你不是個可以信任的人,我就會殺死你,不叫你把話泄露給旁人。這樣的風險,你能夠接受麼?”
琴風子毫不猶豫地說:“可以。”
劉公贊就不再說別的話了。
“那麼我可以告訴你。起初我追隨他,的確是爲了長生、道、術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很實際,沒什麼人能夠拒絕。譬如你投在無生仙門學藝、修行,起初必然也是爲了這些東西。”
“就好比一個快要餓死、渴死的人。所追求的不過是果腹而已。但再往後,譬如眼下——我有了些修爲,天地之間都可去得。卻仍然沒有生出旁的心思,則是因爲他那個人了。”
琴風子皺眉:“人?他……”
劉公贊一笑:“不要誤會。李雲心也不是完美無缺的聖人。甚至於要說到人的良心之類的東西,可能比我還有不如。但至少,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個表裡如一的人。”
琴風子的眉頭皺得越發厲害了。他感覺劉公贊所說的,和他所知的似乎全是兩個人了——他在李雲心身邊的時候,很難判斷他哪一句話是真,哪一句話是假。如今劉公贊卻說他“表裡如一”了。
劉公贊似是瞧出他的疑惑,又笑了笑:“譬如說,在雲山一戰之後,我問他叫玄門覆滅究竟是爲了什麼。”
“因爲那時候,我知道接下來必然是個黎民受苦的時代。妖魔會在世間並起,中陸將要血流成河。我雖然沒有憂心天下的胸懷,可如果我也是造成那種的情景元兇之一,我的心裡會很不好過。”
“那時候下着雪。他對我說,他之所以做了那些事,恰恰是爲了天下的人族百姓。”
“他說玄門在數萬年來掌控人間,將人像牲畜一樣牧養。雖說安逸,可也如同蓄養家畜一般,並不是好事。被困得久了,就不會高飛,不會疾跑。慢慢地,終究是要滅亡。而他將天下攪亂,是爲了叫人在血火中學會做自己的主人。唯此纔會越來越好。這叫做不破不立。”
琴風子吃驚地低呼出聲:“他真有這樣的胸懷?”
劉公贊哈哈一笑:“在他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我也以爲是真的。後來才曉得不是——他只是不願意我心中有愧,或者說是爲了安我的心,才說出那樣的道理來。”
“那麼你說他……表裡如一?”
“因爲我覺得要看一個人如何,除了聽他的話,更重要的是看他做的事。”劉公贊輕嘆一聲,“他所說的玄門所帶來的弊端不假。我認同他的看法。他搞垮了玄門也是真,這是他的行動。雖說他的目的可能並非於此,甚至僅僅是爲了實現他真正的目的順手做的事情,但事實的確已經擺在這裡了。”
“世間沒了玄門,還有妖魔。有妖魔,人也要受苦。於是他現在去了龍島,又對天下妖魔之首開刀。無論他去真龍那裡要做什麼,可一旦做成了,事實是妖魔的勢力也要大減。他又在中陸上留了些人——我輔佐容帝攻城略地,也不是爲了別的。正是爲了建立他所說的那種樂土。”
“這就是我所說的表裡如一——他說的話,幾乎都做到了。既然如此,我爲什麼要在意他真正的目的呢?這世間的種種,他看得都不是很重。他所追求的該是一些我所無法理解的東西。”
“又好比,這世間一個快要乾涸的池塘。池塘當中有許多快要渴死的魚。這時候神通大能爭鬥,在地上犁出了深溝,將這池塘與江河溝通了。塘裡的魚得以活命——難道魚還要計較那些大能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不是爲了救它們麼?”
琴風子想了又想,連連搖頭:“可如此,與表裡不一的,又有什麼區別?”
“哈哈。”劉公贊大笑,“區別不是很明顯麼?表裡不一的,說着要爲天下蒼生謀福利,可往往自己稱宗做祖,反而奴役起衆人來。而他做事,至少會念及另外一些東西。能夠順手做了的,就順手做了。有這樣的心,纔是最最難得的。”
“他如今能與真龍、鵬王爭鋒。可是,可曾從這天下索取過什麼、要求過什麼麼?並沒有。因爲他不在乎這個天下。可就是因爲這種不在乎,反倒是天下最大的福祉了。”
劉公贊說了這些話,便看着琴風子沉思。
隔了一會兒,才道:“你問我爲什麼追隨他,該是自己心裡也有些疑惑未解。我既然對你開誠佈公,你也可以同我說說看——你們無生仙門的掌門人,可是做了什麼叫你失望的事?”
琴風子一驚:“你知道了?”
“你問了我爲什麼追隨李雲心,我就猜得出了。”劉公贊微微一笑,“否則,你有什麼理由對我說後來那些話呢?”
“唉。”琴風子低嘆一口氣,“我的確有此疑問。劉……先生可知道,我無生仙門的掌門人萬年老祖,本是陸上玄門中人?”
“這個,我倒是頭一次聽說。”
“他本是陸上的修行人。”琴風子又嘆了一聲,“後來到海上建立了無生仙門,傳承數萬年了。”
“老祖一直以來都告誡我們,陸上玄門所修行的乃是邪道,我們修行的纔是正道。我們在海中積蓄勢力、養精蓄銳,爲的便是有一天反攻陸上,弘揚玄門正宗。”
“我入門之後,也向來以此爲己任。但漸漸的,我與不少人都對一件事心生疑惑了。”琴風子略一猶豫,低聲道,“仙門在浩瀚海中設有一大陣,又在各處設了小陣。海中有妖魔死去的,魂魄便被各處的小陣吸去,煉化到大陣之中。”
“而那大陣裡,則封印了自幽冥而來的古魔。”
劉公贊想了想:“問題出在這古魔的身上?”
“正是的。老祖說我們早就可以反攻陸上。可之所以遲遲沒有行動,是因爲這古魔。古魔一旦甦醒出世,將爲世間帶來大劫。爲了天下蒼生計,必要先將古魔煉化鎮壓纔好。”
“然而……也有越來越多的人發現,實際上這古魔沒那麼要緊。浩瀚海中的大陣,似乎也並非是要將古魔鎮壓、煉化至虛無。而是經年累月下來……那古魔反而越來越強了。”
“再到最近……老祖另我們當中一些心有疑惑的人赴死。我們便私下裡猜測……老祖煉化這古魔……”他猶豫一會兒,似乎花了好多的勇氣才說,“是爲了自用。”
劉公贊便笑了笑:“我懂了。你們那位老祖平時所說的言語冠冕堂皇,是爲了天下福祉。你們耳濡目染,幾乎都信以爲真。結果到頭來本質卻是爲了一己私利,因而你們才疑心是否還有更多的事,都是騙局?”
琴風子正要開口,劉公贊卻又笑:“這麼說那位老祖倒和李雲心不同。他平時做事,極少說那種話。反倒叫人覺得起先就是爲了私慾。可到頭來卻會給旁人不少好處。但,如此,你們就將希望寄託在李雲心的身上?似乎也說不過去。”
“不是寄託在他的身上,而是爲了求變。我只是個小卒,來此也是爲了看一看。”琴風子看劉公贊,“看李雲心身邊的,是怎樣的人。再細想李雲心是怎樣的人。”
“我懂了。”劉公贊想了想,“我在雲山之下見識過古魔。是可怕的東西。對於妖魔而言,或許更可怕。因爲我見過那東西吸食妖魔的魂魄——卻對人沒什麼興趣。你們那位萬年老祖原本是人,而你們是妖。往這一點深思,可以誅心——他爲何在海中經營,只收服妖魔做弟子?”
“可再想一想的話,你們那位老祖爲了一己私慾煉化古魔也不是最可怕的。倘若他與心哥……李雲心是一樣的人,那麼在做這件事的時候,當真能實現對你們最初的許諾,也算是某種程度的表裡如一。最怕的是,他不是。他不關心天下,只關心他自己。他煉化了古魔爲自己所用,卻根本不會重振什麼玄門。”
“甚至將你們也爲己用。你和門中另一些人,如今心裡只有疑惑,卻不曉得你們那位老祖到底會怎樣,你們又該做什麼。於是只能試着找退路,找我試探。”劉公贊同情地嘆了一口氣,“這種狀況,是最最兇險的。”
“那麼我們……”
“我眼下幫不了你,也幫不了你們。”劉公贊微笑着搖頭,“你們得自救。或者說,得來一場豪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