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 便有消息傳來。據說顏昭容小產一事系虞修儀買通司膳局使女而爲。皇后稟過建元帝后,便按照宮律將其逐進了冷宮。
文心記憶中有些印象,那虞修儀瑰姿豔逸、媚態風流, 一舉一動皆優雅得體, 且與顏昭容關係較密, 看樣子不像是會在背地裡搞小動作的人。難不成親密是假, 伺機暗害是真?
文心搖搖頭, 喃喃道:“她是聰明人,沒必要這麼做。說不定只是被人嫁禍,何皇后順水推舟找個人頂罪罷了。”團扇輕搖, 文心呆呆的望着天樑上垂下的冰綾紗幔,薄如雲煙飄悠着漫入眼簾, 淨蓋了一湖碧水, 只依稀可辨薄紗後淡綠閃爍的流光。
腦中忽的閃過一絲不明光亮, 文心突然擡起手將團扇湊到眼前,對着窗外日華細瞧。但見白絹輕紗之上桃花妖嬈, 蘭花高潔,桃蘭相依,濃淡之間,雅韻天成。而在團扇邊角處,卻細列着一排蠅頭小楷。
文心凝眉端詳, 目光自右緩緩下移, 不自覺得讀出聲來:
“以蘅蕪兮焚以椒蘭, 整餘之高冠兮觀餘之華服, 立蒼蒼之巍峨兮, 以爲君歸之標草。
寄相思與夕霞兮託書於流雲……日月相替數載兮候……君……”
聲音忽的有些顫抖,文心微微一頓, 瞪大眼睛緊盯着扇面。
“傷……傷離別兮憶過往,桃源相會之忐忑兮至今猶難忘……
春秋之有時兮悽悽,星輝月奪兮哀哀,君在側時吾未覺,今兩相望兮感傷。
……
蘇萬物以暖風兮……醒長眠之生靈,三尺之寒心兮何時……可融?”
心驀地一沉,握着團扇的手如失了力般忽然鬆開。“玎玲——”一聲,團扇尾端的纏絲瑪瑙墜子跳躍着又落回了地面。
而文心彷彿入定一般,呆呆地望着光可鑑人的地面,而神思卻飄回了櫻花紛飛的竹廬邊,那染血的白衣男子身上……
悽然回眸的一瞬間,他清潤溫雅的詩句彷彿還在耳畔迴響……
是他!
是他!
是夢中那個如詩如畫的男子!
那個被自己……不!被柔珈一劍奪命的男子!
是那個被柔珈稱爲珞郎的男子!
無憂……爲什麼會知道他的詩句?
難道一切都不是夢……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眼前忽的紅光微閃,一陣刺目的殷紅過後。那淚一般的硃砂痣清晰地在腦中顯現!宛若紅梅般妖嬈綻放,訴說着萬世的詛咒!
文心突感一陣暈眩,閉上眼靠着榻緣不住喘氣。豆大的汗珠順着光潔的額緩緩下墜,沾溼了鬢角的墨發。清風透過格紋窗吹來,亂了輕垂的水晶幔帳。微撫過側靨,竟陡然升起一絲涼意。
微微定神,文心彎腰撿起落地的桃蘭雙會團扇,纖潤的手指輕拂着白絹扇面,幽幽道:“不會……也許,一切都只是巧合……”
几案之上,鎖銅瑞獸薰爐中傾吐着嫋嫋煙霧,陽光淺淺而來,穿透薄煙在平整的理石地上灑落斑斑色彩。
文心呆滯地望着薰煙婀娜而起,神思漸漸恍惚……
“陳傾月……你給我出來!”殿外的一陣呼聲忽的喚回了文心飄渺的心神。
“十公主莫急,傾月公主在內殿小憩,請容奴婢進去通報……”小宮婢的哀求隨之而來。
“讓開,本公主要自己進去,你們誰敢攔着?”
“啊——”一聲痛呼傳進文心耳裡,“奴婢不敢攔着十公主,可是我家公主她……”
“你家公主是公主,我家傾塵公主難道就不是?”傾塵那邊的宮婢不屑地哼道,“再敢攔着,就不是推你一把的事兒了?小心你的命!”
文心頭疼地皺了皺眉:這傾塵公主,沒事怎麼來她的芙蓉殿撒潑?居然還弄傷了她的小婢?
剛剛直起身子,卻聽見“乓——”的一聲木門撞擊聲,隨之冰紗幔簾如狂風捲過似的飛曳了起來!
腳步聲快速逼近,繞過彩漆嵌玉紗屏,十公主倨傲驕狂的面容瞬間出現在眼前。
文心一手輕搖着團扇,微微笑道:“稀客啊。傾塵公主怎麼有空來我這兒坐坐?來人,奉茶。”另一手指着紋雲透雕的檀木圈椅,緩緩道:“請坐。”
傾塵冷眼掃過文心,便一屁股坐了下來。微轉回頭,對着身後侍婢輕輕一哼,那幾人便低着頭退了出去。
接過白玉茶杯,等着奉茶侍女退下,傾塵才冷冷地開口:“陳傾月,我今天不是來陪你喝茶聊天的!我問你,你失蹤那幾天,是不是去過裴園?”
文心微有一驚,她去裴園,原是極少人知道的,這傾塵如何知曉?
“我……”剛想開口,卻被傾塵驀地打斷:“不要否認!要不是你厚顏無恥地去裴園糾纏裴大人,裴大人豈會進宮向父皇求親?”傾塵氣呼呼地瞪着文心,兩眼似要冒出火來。
“求親?裴羨玉?對誰?”文心不明所以,愣愣道。
傾塵看着她一副無辜的樣子,心裡騰地竄起一股火,咬牙切齒道:“還有誰?不就是你!聽好了——裴羨玉向父皇求旨娶你!”
腦子“轟——”的一聲,文心頓覺眼前一片昏暗,身子忽的搖晃起來。胡亂地抓住榻邊的扶手,文心喃喃道:“不可能……”
“呵~~不可能?”傾塵猛的冷笑出聲,諷道:“不可能?九皇姐,自己做的事還不敢承認嗎?要不是我剛巧經過御書房在外聽見,還不知道要被瞞多久呢!真不愧是九皇姐啊,和你娘水惜柔都一個德行——整一個狐狸精!你娘當年搶母后的夫君,致使母后幾年獨守空閨,而你娘則日日霸佔着父皇!現在,你——陳傾月,和你娘一樣,奪人所愛!”傾塵越說越激動,一手指着文心,一邊站了起來,立在文心面前,居高臨下,不住道:“你知道我喜歡裴大人多久了麼?從他登科取士,第一次覲見父皇,我就對他一見傾心!多少個夜晚,我對月許願,期望他能向父皇求親。以致我謝絕了其他豪門貴公子!可是——”
語氣陡轉,傾塵雙目通紅地瞪着文心,恨恨道:“今日得知裴大人進宮,本是歡歡喜喜地在外處等着,誰知,他親是求了!可是對象偏偏是你!——陳傾月!你好手段啊!”
文心愣愣地望着傾塵在面前指手畫腳,腦中早已亂成了一團漿糊。
裴羨玉?那個墨香滿袖的如玉男子,爲什麼會喜歡上她?腦子轉不過彎來,紅脣卻傻傻的吐了幾個字:“那父皇……怎麼說?”
“父皇,你還敢提父皇?誰不知道父皇愛水惜柔可以不顧一切!你是她女兒,父皇會不依你嗎?雖說要問你的意思,可是父皇他明擺着就是樂得撮合此事!陳傾月?爲什麼我付出了這麼多卻不及你在父皇心目中的萬分之一!你是傾月,我是傾塵!你是高高在上的月亮,而我只是紅塵中一粒毫不起眼的塵土!你說,公平嗎?自我出生以來,父皇就沒把我放在眼裡!”
傾塵越說越恨,氣勢咄咄逼人:“你爲什麼不死?爲什麼還要回來和我爭?你……”忽的揚起右手,叫道,“我恨你!”一個巴掌重重的落下,文心反應不及,只覺左靨一陣火辣辣的疼,便無力地倒在貴妃榻內側……
“你在幹什麼?”清澈如泉的聲音帶着一絲冷冽忽的傳入文心耳中。文心吃力地撐起身子,側過頭朝榻外望去。一襲白衣飄過嵌玉紗屏如風般驀地出現在榻前。晶潤的琉璃瞳望見文心微微泛紅的臉頰時倏地閃過一絲幽光。俯身輕輕坐於榻緣,百合般幽白修長的手指緩緩撫上文心的臉頰,小心探視着。直到聽見傾塵不以爲然的冷哼,才慢慢側過臉。
脣邊微微挽起一抹柔和莫測的笑意,無憂淡淡道:“不知傾月哪裡得罪了十皇妹,竟要十皇妹如此對待?傾月面子薄,不如由我代替,給十皇妹泄氣。”聲音輕輕緩緩,柔和中卻暗藏一絲警告之意。
不知傾塵聽出沒有,文心卻一把扯住了無憂的衣襬,對着他清亮的眸子直搖頭。
“傾塵怎敢對太子殿下不敬!太子殿下這麼說,不是讓傾塵無地自容麼?不過……”她冷冷地瞥了眼脣色發白的文心,不屑道,“你倆一母同胞,自然同氣連枝!好,我就等着看九皇姐怎麼風風光光地嫁入裴園!”袖子一揮,傾塵高昂着頭,對着無憂道:“傾塵告退!”便轉身離開了殿內。
窗欄外的流月湖碧波盪漾,在陽光下閃爍着點點碎光。湖邊柳堤楊花飄散,落入翠屏花障之上,隱於絢麗如霞的榴花之中不可尋見。
幾隻彩蝶翩翩而動,繞着榴花轉悠幾圈便輕飛着越過流月湖飄入輕紗水帳之內。榻邊花幾之上,水晶瓶中插了幾隻含苞的晚香玉。雖尚未綻放,漫溢的濃香卻掩蓋了薰爐中嫋嫋而起的夢闌香。幾隻彩蝶聞香而來,圍着白朵兒舞了幾回,似是感覺到了什麼不尋常,又飄飄然的散了開去。
水殿之內,滿漲着滯人的氣壓。文心一手扶着頰,一手撐着榻緣,滿臉驚慌地望着無憂。
視線久久的停留在紗屏上,無憂默然不語。
文心靠着扶欄,側過身湊近無憂,低低道:“我……”
“你要嫁人?”無憂忽的轉過臉,笑靨如花道。
“不……”
“是裴羨玉?”無憂驀地打斷文心的話,柔聲道。
“沒……”
“你喜歡上他了?”無憂似是未聽見文心的話,繼續道。
“不……”
“我聽說你私下去過裴園。‘漫憐春,俏佳人,獨愛一抹,胭脂銷魂。’他爲你吟的詩?”無憂笑得如三月裡盛開的粉桃,嬌豔嫵媚柔軟至極,卻不知爲何令文心如墜冰窖般寒冷的渾身哆嗦。
“不是……啊……”文心意欲辯駁,擡眸忽的撞見無憂眉間那滴血色妖嬈的硃砂痣,不覺驚恐地叫出聲來。記憶中一池的鮮血鋪天蓋地的侵襲過來,腥濃瀰漫着鼻尖,溫熱的血液粘膩着面頰……那揮之不去的噩夢,讓文心剎那間墮入了罪惡的深淵。驚愕、恐懼、自責、彷徨都如潮水般撲涌而來。文心戰慄着閉上了雙眼,身子猛地向後一退。蜷縮着躲到了榻角。
“你怕我……文心,你果然沒有喜歡過我……”柔軟的話語似是摻入了無盡的惆悵,潺潺緩緩流入了文心的心間。
文心驀地一驚,慌忙擡眼望向無憂。琉璃色的眸子深旋着無盡的黯然,一剎那彷彿沒入了漆黑之中,盈盈閃爍、泫然欲流。
心忽的疼痛起來,文心伸出雙手,一把抱住了無憂,驚慌道:“你在說什麼?要不是爲了你,我怎麼會心甘情願地留在這裡?留在皇宮?無憂!如果不是你,我早就離開了啊!”懷中少年的身子依舊如初,單薄中帶着一絲柔弱。讓文心想到了分別前的那一晚。心有些柔軟,卻又忽起一絲焦躁。仿若不抓住,便會再度失去!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月暫悔,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無憂,你還不信我嗎?”文心輕輕推開無憂,琥珀色的眸子直直望入了他眼裡。
低垂的羽睫輕顫,露出秀澈純然的雙眸,無憂面上晃過一絲憂慮,低低道:“可是父皇他……”
文心輕輕擁住無憂,微笑道:“別擔心,我自會向他言明。”
少年粉潤的脣畔忽的掬起一抹笑意,如落日蒸霞,豔美絕倫。卻在文心回首間,驀地消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