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最後一次外交(上)
劉鈺的“表演”,讓菲利普斯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二十五年前的荷蘭,也曾是這樣的“年輕”,那時候的菲利普斯也是個年輕人。
巴掌大的小國,要做世界的霸主。
愛國主義的狂熱,使得荷蘭動員了全部的力量。
結果就是……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中,被法國放幹了血。
十四萬荷蘭士兵,用狂熱武裝着精神,用銀幣武裝着軀體,去和一個人力相較於荷蘭而言似乎用不盡的法國作戰。
他們背後的家人,承擔着歐洲最高的賦稅;荷蘭的商船,一艘艘的被法國擊沉;海軍噸位急速下降,根本養不起……
從七十年獨立戰爭開始培養出的、持續了百餘年的愛國主義熱情,此戰之後,徹底消退。
去特麼的聯省執政官!去特麼的世界大國!去特麼的海上馬車伕!去特麼一流軍事強國!去特麼的國際會議話語權!去特麼的七省聯合!去特麼的海上榮耀!
荷蘭此時連執政官,人民都不想要,七省各自爲政挺好的,爲何非要有位執政官統合七省大建海軍、組建陸軍呢?爲何非要去當個世界大國參與世界的紛爭呢?
二十五年前,像此時此刻這個中國的伯爵這樣的“很有精神”的小夥子,在阿姆斯特丹、澤蘭、鹿特丹比比皆是。
也正是靠着這股子愛國的熱情,巴掌大小的荷蘭爲了獨立,和西班牙打了八十年;爲了獲取海上貿易的壟斷權,捐款造艦和英國打了二十三年,艦隊全滅再造;爲了不讓法國拿到比利時也爲了荷蘭的戰略緩衝,和法國前前後後打了二十年。
而現在,想此刻此刻這個中國伯爵這樣的“很有精神”的小夥子,在七省都已經不多了。
各省的大資產階級想要的,是“真正的自由”,不想再爲造艦拿錢了,不想再爲擴軍出資了,想要的只是累進退稅政策和各省獨立。
曾經那個初生牛犢一般的東印度公司,放棄了開拓,轉而奔向了賺錢更輕鬆的金融業。把國內的資本投向英國、瑞典、奧地利和俄國,收取利息。
一場“南海泡沫”的割韭菜,擊鼓傳花的擊鼓手們賺到盆滿鉢溢。而普通民衆,血流乾了,愛國的熱情消退了。
許多年後,彼時彼刻的那個法國,一定是最理解荷蘭此時此刻的“知己”。
現在劉鈺口出狂言,菲利普斯並沒有覺得太可笑。
中國太大了,既不需要如同荷蘭的狂熱愛國時代人人狂熱,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口能夠達成二十五年前的百年間荷蘭人那樣的愛國狂熱,這就是一條可以吞噬整個世界的巨龍。
荷蘭幾十年前,尚且獨自力抗英、法聯軍,幾乎算是力抗世界第一的海軍加世界第一的陸軍,此時偌大的中華帝國說幾句這樣的話一點都不可笑。
唯獨可笑的地方,就是這個年輕的伯爵太過氣盛,幾乎把大順的戰略意圖直接明說了出來。
而明說出的戰略意圖,更是讓菲利普斯暗自得意:這印證了他的判斷,大順之前的種種動作是爲了俄國,而日本是琉球事件導致的意外。
一旁的齊國公頓時明白過來,劉鈺這是藉機欺騙,威懾已經施加了,這是讓自己往這方面圓,而不再是原本計劃的索賄而賣國的方向。
果然,氣沖沖的劉鈺又補了一句。
“齊國公對荷蘭人如此客氣,莫不是收了荷蘭人的好處?這可事關國之尊嚴!”
齊國公“怒”道:“胡說些什麼?這是外交事,天子叫我掌管外交事務,你年紀輕輕,懂些什麼長遠謀國?還請離開!”
兩人假意對視了一陣,七皇子這時候出來打了個圓場,“硬拉”着劉鈺離開了。
前腳剛走,齊國公立刻將那份禮單退給了菲利普斯,正色道:“本官向來公事公辦,日後你不要再做這等事。”
與前幾日的那一副標準索賄神情,簡直是判若兩人。
菲利普斯猶疑片刻,頓時明白過來,心想這位公爵大人不是不喜歡賄賂,而是因爲剛纔那位年輕的伯爵認爲他收了好處,所以絕對不能要了。
可若是這樣,這位齊國公會不會表現出一種強硬的態度,以證明他並非是收受賄賂好處的人?
正擔心時,就聽齊國公又冷笑道:“我不會爲了區區一面鏡子、幾塊玻璃,就徇私。你拿這些區區百兩的東西做禮物,莫不是與我耍笑?今日我不妨教教你,若入了京城,真要送禮,這等禮物是要被人當做侮辱的。”
菲利普斯還不知道大順這些年的變化,腦子還停留在幾年前,福爾德因號船長的“聰明故事”在阿姆斯特丹很有名,難道現在鏡子竟已這麼不值錢了嗎?
難道……法國人要對奧地利和俄國有大動作,以至於連玻璃和鏡子技術也作爲了外交條件?
他不知道齊國公爲了防止使團到了京城、看到許多的玻璃窗和玻璃鏡已是尋常物時會產生狐疑,正趁着這個機會挑明,以免將來出現紕漏。
菲利普斯的臉色有些難看,從前幾天的態度來看,這位大順的外交大臣是喜歡賄賂的。可自己的無知,導致了這是一場失敗的賄賂。
幸好,有那個年輕的伯爵攪局,否則自己以爲自己送了很貴重的禮物,誤判了形勢,那可對談判大爲不利。
現在不免有些尷尬。
如果自己可以動用金銀,這時候還可以圓場,說這些禮物只是隨船攜帶的,真正的禮物日後會悄悄送達。
可現在連圓場都沒法圓,因爲他沒法說後續還有禮物,自己又不敢保證十七人委員會是否能在兩年後回信允許他送禮。說送禮而不送,那是要出大事的。
在一陣尷尬的氣氛中,還是齊國公主動打破了尷尬,也沒再提送禮的事,而是說起來了外交事務。
“劉鈺還是太年輕,根本不懂什麼叫國之利益。這也是爲什麼陛下很喜歡他,他也跟隨‘耶穌會中華區副會長戴進賢’學習西洋諸國事,可卻不能讓他執掌外交部的原因。年輕人,總是太氣盛,根本不知道國之利益到底在哪。”
這些話,讓菲利普斯產生了些許共鳴,在他看來,當年本國的狂熱者,也是一樣的。而他們的狂熱,把荷蘭的血流乾了。
再一想齊國公說剛纔的那位伯爵曾經跟隨耶穌會中華區的副會長學習過,菲利普斯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麼。
加之剛纔那位年輕的伯爵一直在說法國完全可以承接出口貿易,而且似乎此人對法國好感很高……難道,難道這是一位隱藏的天主教徒?
大順禁教,所以這位年輕的伯爵假意改信、日後悔過?這位伯爵實際上是一個狂熱的十字軍戰士?
荷蘭人至今仍舊認爲,明朝的時候之所以沒能和中國開展官方貿易,其最大的原因就是耶穌會的傳教士在明帝國內詆譭新教的荷蘭,加上明朝很多的天主教徒官員對新教國家有種天然的反感。
他們把葡萄牙人在日本說“荷蘭人都是一羣海盜”這樣的話,稱之爲詆譭。
這麼一想,種種的一切都在菲利普斯的腦海中形成了一個邏輯自洽的環。
心想怪不得這位氣盛的年輕伯爵,對東正教的俄國、禁教的日本、新教的荷蘭都懷有敵意,原來這裡面有隱藏的宗教因素。
甚至或許那位皇子,可能也是一位隱藏的天主教徒,或許到了帝國的京城後,可以打聽一下這位皇子在禁教之前的公開信仰。
自認摸清楚了其中的關鍵後,菲利普斯很快將剛纔的擔憂扔掉,聽起來眼前的這位大順的外交大臣公爵大人,並不狂熱於開戰。
之前的態度,或許只是爲了索賄?甚至大順本身就沒有這麼強勢的態度,這個公爵只是藉機以公謀私中飽私囊?
若是這樣,似乎不送禮還是一件好事呢。
果然,齊國公在遲疑了片刻後,說道:“他的話,並非是天朝大部分人的意思。他只是朝中的一小撮人,這些人渴望軍功,甚至把個人的軍功放在了天朝的整體利益之上。”
菲利普斯連忙道:“公爵大人說的太對了。年輕人總是狂熱的喜歡戰爭,軍官們也總是喜歡依靠戰爭提升自己的名聲。荷蘭當初與明帝國的戰爭,一切都源於明帝國受了天主教徒的蠱惑和耶穌會對荷蘭的中傷,只是一場意外。荷蘭絕對不會再有類似的想法。而且我們當時只是想要貿易……”
“貴國如今禁教,荷蘭也不是天主教國家,我想我們之間會有更深刻的瞭解。”
將強盜邏輯再說了一遍,齊國公也只能忍住心中哂笑,稱讚道:“明帝國是我們的敵人,你們和明帝國開戰,我們爲什麼會因此記恨你們呢?只有像劉鈺這樣的狂熱年輕人,滿腦子都是帝國、榮譽、族羣這樣的想法,纔會說這些幼稚的話。這些話可以說給別人聽,但如果自己相信了,那就是不智了。”
菲利普斯連忙稱是,心想這纔是一個成熟的、聰明的人,自己就喜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而不是和那羣狂熱分子打交道。
“你也不要急着高興。天朝中的一些年輕軍官,還是很容易被煽動起來的。尤其是他主管的海軍軍官,你要知道那句話,種豆得豆、種瓜得瓜。他是種豆人。”
這是在警告菲利普斯,雖然朝廷的態度看起來是不想多生事端,但你們荷蘭也不要做得太過分。
在確定菲利普斯聽懂了自己的意思後,齊國公正色道:“前朝萬曆年間,西班牙人在呂宋的屠殺事件,朝廷不希望出現。雖說四民之中,商人最賤,又是遠國趨利之徒,但若是再出那樣的事件,恐怕天下輿論難以控制。這些少壯派的軍官、以劉鈺爲首的年輕貴族們,一定會藉助這股力量要求開戰。而這是朝廷所不能允許的,這不是天朝的利益所在。”
“那裡的人,都是些賊盜去國之徒,實在難以管理。而且天朝如今還有很多內部的紛爭,西南地區的地方土司叛亂、準噶爾部的舊部、西域的教徒、蒙古人……這些都極大的牽扯了朝廷的精力。”
“從秦開始,天朝的毀滅總是來自北方,哪裡纔是天朝最危險的地方。朝廷不希望在別的方向動用太多的力量,更不想大量的出口白銀受到影響,這關係到朝廷的財政。”
不再是一副受賄之後拿錢辦事的態度,而是一副老成謀國的遠慮,或者說更像是無法受賄之後的道貌岸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