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昏暗的燈光,折可適可以看到在大門前,在院牆外,到處都是荷戈執戟的士兵,而院子的大門上方,赫然寫着“長安西驛”四個大字。
長安西驛,是京兆府專門用來招待西夏使者的驛館!
董樂娘怎麼會來這種地方?長安西驛爲什麼如此戒備森嚴?別說此時沒聽說有西夏的使者來了長安,便是來了,亦不至於如此如臨大敵的模樣……折可適的心裡閃過一個個疑問。難道是西夏來了什麼了不起的密使?
只在一瞬間,折可適便接觸到了事情的本質。想着即將發生的戰爭,折可適對這個密使究竟是誰充滿了興趣。
但是,打聽不該打聽的事情,是要冒風險的。
刺探這種軍國機密,一旦引起誤會,只怕自己會被當成奸細處死在長安。
折可適的心在猶豫着。
是在外面等待董樂娘出來,還是設法潛入驛館?
剛纔似曾相熟的聲音再次響起,並且更加清晰。
“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來。宋貴,你帶着自己那隊人,再查查東面的街道……大夥都辛苦一點,查完最後一次,宵禁開始,便有京兆府的人來巡查。俺們也好輪替着歇息……”
沒錯,折可適再一次確認,這個聲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張範!與自己一起在延州打過仗的張範!但是,張範不是聽說已經調到衛尉寺了麼?折可適心中不覺一驚,又露出頭看了一眼視線內的士兵——穿的都是普通的紅色戰袍。但是這些人的表情與動作,卻瞞不過折可適,在所有的軍營中,真正當過兵的人,都可以很容易分辨出來衛尉寺的軍法隊與普通士兵的區別。
果然是衛尉寺的人!
西夏密使,竟然要調動衛尉寺的部隊來守衛?!
折可適心裡的疑團越來越大了。
那個宋貴在分派着人手,向折可適所在的方向開始巡查。折可適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小心的掩飾着自己的行蹤,一面大腦飛快的運轉着,判斷眼下最佳的對策。眼見着巡查的衛兵越來越近……
便在這當兒,忽然,只聽到長安西驛門前,張約厲聲喝道:“停步!來者何人?!”
靜夜中的這一聲高呼,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張哥,是自己人!”一個爽朗的聲音傳到折可適的耳裡。他不禁在心裡暗暗笑了笑,來的人竟然又是熟人,種杼!又是一個種家的人,不過這個種杼在種家這一代的兄弟中,並不是出衆的子弟,也不甚被人注意。幾年前種杼離開延州後,便不知道他去了哪隻部隊,算算年齡,今年應當正好是虛歲二十。
“是種兄弟。”張約似乎鬆了口氣,停了一會,又聽他問道:“這位是……”
“來,我來介紹一下。”種杼的話中,似乎帶着點做作的熱情,“這一位,是職方司的姚鳳姚子鳴大人。”
不止是折可適,連張約,頓時也明白了種杼那種熱情的做作。姚家與種家,都是山西巨室,又是爲大宋將門,便以這一代當家人而論,種家有“三種”,姚家有“二姚”,都是名滿西州的名將。因此兩家子弟,素來彼此看不起,暗地裡咬着牙要爭個上下的。
“原來是姚大人。”張約客氣地打着招呼,但是他是個嚴謹的軍人,目光中始終帶着懷疑,還一份對職方司這種“神秘”機構的不信任。
姚鳳彷彿看出了張約的心思,掏出腰牌遞給張約,一面淡淡地說道:“兄弟也是延州軍中出身,收復綏德之役,兄弟便在種太尉(太尉,宋代對高級武官的尊稱)帳下,只不過與張大人各屬一營,兄弟職卑位低,因此張大人不認識罷了。”
張約驗過腰牌,笑道:“實是失禮了。”一面又狐疑地問道:“種兄弟與姚大人來此,不知有何公幹?”
“奉命來拜會裡間的那位。”折可適從姚鳳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不屑。
“奉命?”張約歉然一笑,用不容商議的語氣說道:“兄弟奉有嚴令,除非是任大人、許大人親自來此,否則,無帥府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內。”
“張哥,我二人來時,許大人並未說要手令。”種杼解釋道。
“種兄弟,我軍令在身。”張約也只能表示愛莫能助。
“這……”種杼爲難地望了望姚鳳,又望了望張約,最後向姚鳳說道:“要不我回去討一個手令?”
姚鳳苦笑道:“馬上便要宵禁了。待討了手令再回來,早誤了事。說不得,還要請張大人通融一二。”姚家的人,難得向人低聲下氣,姚鳳話中竟帶了幾分懇求的語氣,連張約都感覺得有點意外。
折可適全神貫注地偷聽着張約等人的談話,一時間竟忽略了宋貴的人正在巡查,待到他藏身的巷子兩側都傳來腳步聲時,已是爲時已晚。折可適此時便顧不上再偷聽,連忙觀察周邊的環境,卻發現竟然沒有他的藏身之處。好在折可適頗有急智,不待被人發現,自己主動走了出來,大搖大擺地朝着長安西驛走去。
“站住!”“站住!”此起彼伏的聲音在街道中響起,提着燈籠的衛卒飛快的跑了過來,用懷疑的目光盯着折可適。
折可適停住腳步,無辜地望着被引到自己身邊的衛卒,但神態間隱隱又有幾分高高在上的傲然。
“你是什麼人?”
折可適傲然掏出一塊腰牌,向湊上來的宋貴晃了晃。宋貴一臉狐疑地舉着燈籠,仔細看了一眼,大吃一驚,連忙欠身說道:“下官失禮了。不知致果深夜到此……”官制改革後,宋朝極重名爵,致果校尉,在武官之中,畢竟也是中級軍官——衛尉寺在陝西的最高長官任廣,以階級而論,亦不過是個致果校尉。
“我看完戲想回驛館,不料走錯了路。眼見着宵禁將至,打聽到這邊也有驛館,便想來借宿一晚。”折可適隨口編了個藉口。
宋貴一聽折可適開口,便知道這不是個本地人。又謹慎地問道:“不敢請問致果大人官諱?”
“某是府州折可適。你們是長安府的兵?現在到子時了麼?”折可適明知故問。
宋貴笑了笑,但凡在陝西當兵的人,誰不知道府州折家?忙道:“原來是折大人。此間乃是長安西驛,向來只接待西夏、吐蕃使者,只怕還要請折大人打轉,或將近尋個客棧,找間民居,先過了今晚……”
“某住不慣那些所在。縱不能借宿,便是借匹馬也行,總之明日便還,該付的緡錢亦不少他便是。”折可適拿腔說道。
“這,石帥鈞令……”宋貴正在委婉拒絕,那邊張約與種杼都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二人眼尖,早已遠遠看見折可適,種杼遠遠便叫了起來:“是折大哥麼?”
張約卻向姚鳳說了聲“恕罪”,大步走了過來,見着折可適,一把拜倒,說道:“折大哥,想煞兄弟了。”
折可適連忙扶起張約,看一眼他的裝束,此時更看得分明,是長腳襆頭、紫繡抹額(阿越注:所謂抹額,是宋朝武人流行的裝扮,將不同顏色的布帛剪成條狀,然後系在額間以作標誌。歪。歪。書。屋有點象小日本額頭上常綁的那塊狗皮白帶,不過系戴的式樣有所不同,且顏色各異,亦不知倭人風俗,是否源自宋人這一時尚。)——折可適心中更無疑問,這紫繡抹額,在熙寧十一年已明頒詔旨,武人非諸班直、衛尉寺不能系戴。再看張約的背子,胸前繡着實心雙戟相交圖——根據熙寧十一年樞密院頒佈的武官標誌圖案,這是正九品上仁勇校尉的標誌。
“恭喜兄弟又高升了。”折可適與張約一見面便開起玩笑來。當年他們一起在延州之時,張約還只是個陪戎校尉。兩個人不僅一起打過仗,還曾經一道在無事的時候偷偷跑到橫山蕃落的地盤去打獵,稱得上是交情深厚。當時種杼還不過是個毛頭小子,也經常跟在二人屁股後面,幫他們拖獵物。
“大哥取笑了。”張約笑道,以一個普通人而言,在三十歲之時能夠成爲正九品上的武官,還是蠻可驕傲的。畢竟象他這樣出身於平民的人,是無法與折可適這樣的世代將門之後相比的。他與折可適的友誼是一段奇特而珍貴的友誼,對於做事一絲不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張約而言,折可適的膽大妄爲,是他心裡格外欣賞的。人與人之間的緣份有時候是無法解釋的,如若是換成別人,張約亦不會冒着違背軍紀的危險,與他一道深入橫山數百里,只爲享受那種冒險的樂趣。雖然張約承認在衛尉寺的生涯,更合乎他的性格,但是他心中最寶貴的回憶,還是在延州當兵與折可適的種種冒險。
此時種杼與姚鳳也走了過來。
“折大哥。”種杼有着種家人少有的熱情,不待折可適回答,他便已迫不及待地問道:“大哥怎麼到這裡來了?”
折可適並不回答,只是望着姚鳳,明知故問道:“這位是……”
“在下姚鳳姚子鳴。久聞折致果大名,不料今日竟得親見。”姚鳳客氣地說道。雖然四個人都曾經在延州軍中效力,但是姚鳳既便是在姚家內部,也是個不引人注目的子弟,折可適對他幾乎是一無所知。但是之前已偷聽到姚鳳是職方司的人,折可適猛地想起一事,不由移目望了種杼一眼——難道種杼也加入了職方司?
種杼彷彿猜到折可適在想什麼,在旁邊笑道:“姚兄與兄弟我都在職方司陝西房聽差。”
“久仰,久仰。”折可適敷衍地向姚鳳抱了抱拳。沒有人願意招惹職方司的人,但也沒有人願意親近職方司的人,哪怕他是身份公開的官員。姚鳳似乎對此早已習慣,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也並不介意。
張約在一旁已聽宋貴說起折可適的事情,心中頓時大感爲難。長安西驛住的究竟是什麼人,張約的部下沒有人知道,但他心裡卻十分清楚——任廣對他很信任。顯然,從種杼與姚鳳說話的語氣來看,他們也知道。如果說張約對種杼與姚鳳還有一點懷疑的話,對於折可適,他是沒有任何懷疑的。但是任廣的軍令沒有給他留半點餘地——除非是任廣與許應龍親自來此,否則,沒有帥府的手令,長安西驛之內,便是隻蚊子,也不許出入。長安西驛不是沒馬,但是的確不能借。
但是對於折可適,張約卻真不知道要如何回覆。
他無法解釋,亦不能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向折可適說話。而且張約也深知京兆府的宵禁令不是鬧着玩的——犯宵禁令敢拒捕或逃逸者,一律格殺;老老實實被抓進京兆府大牢的,不論士民,一律扔進牢中餓上一天一夜,再由家裡人出錢贖回。如果果真聽任折可適犯禁令,便是不餓上一天一夜,單是關上一個晚上,折可適也是顏面盡失,他更是沒臉再見這個兄弟。
眼見着折可適將目光緩緩移到自己臉上,張約的臉慢慢變成赭紅色,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張約的表情,足以讓折可適明白,住在長安西驛裡面的人的份量。
“能讓陝西路派董樂娘這樣的歌妓深夜前去獻技,能調動衛尉寺的人嚴密守護,還引起職方司的興趣……”折可適心裡轉珠似的快速掠過種種想法,一個驚人的念頭猛地跳了出來,“難道是仁多澣來了?”想到此處,折可適更加興奮起來。“想個什麼辦法才能賺得進去呢?”
正在暗暗算計之時,忽然,西邊的夜空中映得通紅,折可適一怔之間,便聽到喧譁之聲大起,“着火啦!”“着火啦!”呼聲喊聲從西邊傳來。張約與宋貴也聽到聲音,連忙回頭望去,二人臉色立時便變了。
“那裡挨着驛館!”宋貴驚叫道。
“慌什麼?!”張約厲聲喝道,只略一沉吟,他便立即吩咐道:“宋貴,你帶一撥人去領着百姓救火!京兆府馬上便有人來支援你。”
“是。”宋貴答應着,領了一拔人急匆匆地去了。
張約又向折可適與種、姚二人抱拳說道:“折大哥,種兄弟,姚兄,請恕兄弟我失禮了。”說完向手下的衛士揮了揮手,厲聲喝道:“其餘的人,都隨我來!”領着身邊的人,向長安西驛跑去。折可適只見張約一路跑去,驛館周圍不斷有全副武裝的士兵冒出來,隨着他向驛館跑去,最後竟幾乎有一百餘人,不由得竟呆住了。心裡也越發證實了自己的判斷——長安西驛裡面,畢竟是有大人物在。
姚鳳與種杼望着張約的背影,二人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種杼突然向折可適笑道:“折大哥,想不想去看看熱鬧?”
折可適一怔,問道:“什麼熱鬧?”
“隨我們來便知。”種杼笑了笑,向姚鳳使了個眼色,二人也徑直向長安西驛走去。折可適愣了一下,隨即也立刻大步跟了上去。
種杼與姚鳳對長安西驛顯然十分熟悉,他們並沒有從正門進去,而是繞到南面的一扇小門旁邊。此時衆守衛似乎大都被調走,門邊便只有兩個守衛,二人大搖大擺走上前去,休說那個兩個守衛,便連折可適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見二人默契的使了個眼色,猛地揮掌,掌鋒準確地砍在兩個守衛的脖子上,守衛當即被打暈了。種杼完事之後,將食指豎在脣邊,笑吟吟地向折可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折可適心中頗有疑竇,只覺今晚的事情難以索解。但是越到這種時候,他反而越是冷靜。當下只不動聲色地跟着種杼與姚鳳在長安西驛中穿行。只見種、姚二人一路不發一言,在驛館之內行走,竟不要絲毫停留與遲疑,彷彿對此地竟是極爲熟悉的。折可適又細細觀察,見這長安西驛規模頗大,此時火勢已越過西牆,驛館的人衆與衛卒,拎着水桶前後相繼地向西邊跑去,顯得一片混亂。折可適深知城市之內失火,向來是了不起的大事。長安因爲是離西夏最近的大城,擔心奸細縱火作亂,所以纔會嚴厲推行宵禁。此時他腦海中不斷想起種杼與姚鳳那有點詭異的笑容,心中隱隱伏着一個想法,卻又不由自主地極力迴避着。
如此在驛館內走了一陣,種杼與姚鳳忽然在一排大樹後面停了下來。折可適從樹幹間擡眼望去,只見離他們三人所在約有一箭地的地方,有座小樓。小樓上約有十餘人在憑欄觀火,折可適清晰地看見三個年輕的西夏武官正在低聲說着什麼,而在他們身邊,赫然便站着董樂娘與幾個帥府親兵。折可適也不知道這三個西夏人究竟是何方神聖,但他見樓前樓後,張約正指揮着人手巡邏——只是他們藏身之處,前面正當大道,救火的人從這裡跑來跑去,卻沒被注意;而這些西夏人身邊又有石越的親兵保護,顯然來頭不小。他正待詢問種杼,轉過頭去,幾乎驚得叫得聲來。
種杼與姚鳳兩人正在擺弄着一駕小弩機——折可適不知道這二人是從哪裡變出的戲法,拼拼湊湊之間,便組裝得差不多了——這是折可適從未見過的武器,比普通的軍用弩機要小得許多。種杼見折可適看他,卻並不介意,只是一面調弄着弩機,一面低聲笑道:“這物什是兵研院專門爲職方司設計的,雖然看起來小,但是射程與殺傷力都沒差太多,幾乎比得上常見的弩機了。”
“你們想幹什麼?”到這個時候,折可適已經沒有心思欣賞新式武器了。
種杼呶呶嘴,笑着不說話。姚鳳卻是一臉肅然,看他表情,竟彷彿是個從容赴死的壯士。
“是職方司的命令?”折可適追問道。
“折大哥向來是義薄雲天的人,今日機緣湊巧,正好請大哥來作個見證。”種杼說話間,已開始校對準星,“大哥知道那樓上是誰麼?”
“樓上?”
種杼輕蔑地撇撇嘴,冷笑道:“折大哥再也想不到,那上面竟然是文煥那個逆賊!三個西夏人中正中間那個便是!”
“文煥?!”折可適大吃一驚,立時什麼都明白了過來,道:“你們想刺殺他?”
其實這話已經不必問。
“在下亦素抑折致果之名,若有折致果爲證,讓世人知道我等並非不忠之臣,只是爲國除逆,死亦無憾。”姚鳳淡淡地說道,目光中盡是憤怒與決然。
“你們瘋了?!”折可適這時才真是急了,但他亦不能高聲大叫——文煥的命運他並不在乎,他在意的是種杼的命運。“爲了這種人賠上自己的前途?!”
“我們姚家世代忠義,與西賊作戰戰死者不知凡幾,未有一人降敵者。文煥這種逆賊若得善終,天理公道何在?!”姚鳳的聲音十分平靜,是那種決然赴死的平靜,一面低聲說着,姚鳳一面已將弩機瞄準了文煥。
“軍法無情,我們做了這件事,亦不敢活着玷污家門。”種杼依然是笑嘻嘻地,一面小心地搖着棘輪,給弩機上弦。
折可適望了望西邊的火雲,又望了望文煥,忽然沉着臉問道:“我只問你一件事,外面的火是不是你們放的?”
種杼與姚鳳都沒有說話,樹後面只聽見棘輪轉動的咔咔聲。外面,張約似乎注意到這邊,開始派人向這邊來巡查。
“外面的火是不是你們放的?!”折可適又問了一句,雖然是極力壓着聲音,但是任何人都聽得出他聲音中的冷酷。
種杼轉完了最後一轉,將頭轉向折可適。
姚鳳的手指扣向扳機。
“那是不得已而爲之。”種杼沒有了笑容。“我們約好時間賺門,張大哥那關通不過,只好出此下策……”
“你們混賬!”折可適大聲吼道,一拳揮向種杼。
種杼未及反應過來,便被折可適一拳擊落了兩顆門牙,滿嘴是血,跌倒地。姚鳳卻似乎什麼都沒有看見,冷靜地扣動了弩機。
“嗖”地一聲,一枝短小銳利的弩箭高速平直地直衝向文煥……
喧譁之聲猛然增大,折可適的吼聲,從樹林中射出的弩箭,衛尉寺的士兵一窩蜂地向三人的藏身之處衝來,小樓之上也亂成一團……姚鳳顯然對自己的箭術十分自信,並沒有多看樓上一眼,他走到種杼身邊,扶起種杼,淡淡地說道:“我們是替天行道。”
“你們是替天行道,別人便活該被你們燒死?!”折可適厲聲罵道,“你們的道義,便要無辜的人替你們殉道?!你們的確是玷辱家門!”
“種致果出身將門,不知仁者將之賊麼?”姚鳳反脣相譏,衛卒們早已衝到四周,將三人圍住,他卻毫不在意,“一將功成萬古枯!爲將者即是國家之屠夫,朝廷之鷹犬,何必假仁假義?!一向聽聞折致果是英雄,不料竟這般迂腐。”
“拿下!”看見折可適三人的張約,臉色如同黑炭一樣。
衛卒衝了上來,不由分說,便將三人綁了。此時三人誰也沒有反抗之意,折可適被姚鳳的話說呆了,以他所受的教育,的確也無法反駁姚鳳的話。而姚鳳與種杼也並無反抗之意,二人自決意“替天行道”之時起,便已不惜一死。二人如英雄一般昂首挺胸,聽任衛卒捉拿。
張約寒着臉,走到二人跟前,盯着二人看了半晌,忽然冷冷說道:“教官說得半點沒錯,唐代武人禍國,正是因爲有你們這樣的目無法紀之徒!武人不守紀律,便是國之大賊!”說罷,張約“刷”地一聲拔出佩刀,割下一塊衣袍,對種杼道:“從此我沒有你這個兄弟!”
無論是折可適,還是種杼、姚鳳,都沒有想到張約能說出這般有見識的話來。種杼側過頭去,不敢看張約;姚鳳卻是失魂落魄一般,喃喃道:“武人不守紀律,便是國之大賊!武人不守紀律,便是國之大賊……”
消息傳進帥府的時候,石越剛剛寫完奏章的最後一筆,他的毛筆字令人絕望的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長進,但好在皇帝與尚書省都已經接受這個現實了。書案旁邊的五味粥已經熱了三回,但是依然一口都沒被碰過。雖然石越也知道“食少事煩”並非長壽之道,但是果真想要有所作爲的話,在什麼樣的位置,就有什麼樣的責任。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讓你沒有時間吃飯,沒有時間睡個好覺。
“河套爲我必爭之地。自夏賊據套爲穴,形勢逆轉,彼遂得出沒自由,東西侵掠。我守禦煩勞,三秦坐困。故河套之患不除,中國之禍未可量也……”一面細心地重新檢查自己的奏章,一面聽豐稷憤怒的彙報着長安西驛發生的案件,石越的表情看不出什麼波瀾。直到聽到折可適居然也涉及其中之時,才微微揚了一下眉毛。
“……種杼與姚鳳供認不諱,……”
奏章檢查完畢,石越打斷了豐稷的彙報,“文煥傷勢如何?”
“弩箭未中要害,射中左胸上方靠肩處……”石越暗暗鬆了口氣,但是豐稷的表情卻並不樂觀,“然弩箭上淬有劇毒……”
石越的臉沉了下來。
“本帥只想知道他是生是死?!”
“生死未卜。”豐稷平靜的說道,從他的語氣中,聽不出對於文煥的遭遇是高興還是不安,但肯定不會有同情,“萬幸的是,長安西驛距何蓮清府只有一條街,現在何大夫正在醫治……”
“究竟是什麼毒?”石越再次放心了一點。何蓮清是長安有數的名醫,雖然對於這個時代的醫療水準石越一向不抱太大的希望,但此時也只能依賴專業人士。而且既然是生死未卜,至少可以證明那種毒藥並非傳說中的“見血封喉”的毒藥。
豐稷一時無辭,顯然對此他也不知道詳細。
石越斜睨了他一眼,“本帥要去看看文煥,順便給仁多保忠與慕澤壓壓驚。”
“石帥,許應龍與任廣在外面候見……”
“他們還有臉來見我麼?”石越的語氣象刀子一樣尖銳,“你讓他們兩個上表自劾吧,任廣最多是降職,至於許應龍,你替本帥問問他,是想去凌牙門,還是想回家種地?”
“石帥。”許應龍的命運,自然不必多說,但身爲帥司參議,豐稷亦有自己的責任,“種杼是種家的人,姚鳳是姚家的……”
“什麼種家姚家?!”聽到這話,石越的臉上如同掛上了一層寒霜。
“現在是用人之際,且其情可原……”豐稷自有他的顧慮,種姚兩家在軍中的影響實在太大,如果追究這件事,種杼與姚鳳必然是死罪無疑,但是……
“種家與姚家敢造反不成?!”石越厲聲道,目光發出懾人的光芒,“朝廷重視人材,但是,相之,你要記住一件事,天下從來不缺人材!”
“是。”豐稷讀懂了這句平淡的話背後的殺氣。
“武人是國家之鷹犬爪牙。不服從命令的鷹犬爪牙,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朝廷對武官不爲不厚,但是他們亦必須恪守自己的本份。”石越冷冷的說道,“小節有虧,或可優容。身爲職方司官員,卻憑一己之好惡之殺人縱火,目無國法,此風若長,國家終有一日,必陷入萬丈深淵不可自拔。”
“下官……”
石越擺了擺手,道:“相之放心,大宋之體制,種姚二家若有不臣之心,是自蹈死路。莫看三種手綰兵權,姚家世代從軍,朝廷若要誅殺之,只須遣一介之使,便可持其首級而歸。”
“是。”石越說得如此篤定,豐稷倒並不懷疑。“只是種杼、姚鳳,是否移交衛尉寺,押解至京審問?”豐稷如此處分,全是替石越着想。
“居上位者,貴在能持天下以公,賞罰嚴明。一昧以私情討好下屬,適爲下屬所輕,乃自取敗亡之道。種杼、姚鳳之事,你可修書分送三種二姚,不必多說他語,七日之內,朝廷自會收到他們自劾之表章。”石越淡淡說道,但神色卻甚是堅決,“種杼、姚鳳若至汴京,誰能擔保無人從中求情,敗壞制度?本帥連這點擔當都沒有麼?非止種杼、姚鳳,其事必有同謀,須一體查出來,按軍法處置。文煥來長安是極機密之事,種、姚如何得知?有無人泄密?職方司內有無知情不報者?有無縱容者?一個也不能放過!”
豐稷倒吸了一口涼氣。石越這樣說,不僅是不想大事小化,而分明是要辦成大案。
“石帥……”別的什麼倒也罷了,豐稷卻是擔心時機不對。但是石越卻不容他多說,毫無迴旋的說道:“此是不赦之罪。本帥不但要在長安給職方館、職方司立個榜樣,還要上奏皇上,請嚴訂職方館、職方司之條例,申明紀律。賞功之外,當以嚴刑峻法罰過。”
“是。”
石越走出書房幾步,忽然想起一事,又停住,問道:“折可適與這案子關係有多大?”
“下官旁聽了審問,似乎折可適是意外捲入其中。”豐稷道,“在場人作證,若非折可適大吼示警,文煥有所警覺,那一箭極可能射中要害。故此,當時便送折可適回驛館,只是派了幾個人守衛,以防意外。”
石越點點頭,道:“將那些人撤了。明日相之替本帥去送他,亦不必太熱情,盡到禮數便可。他此番進京,少不得皇上會親自接見。”
豐稷心裡一動,立時明白了石越的用心。對摺可適故意冷淡,不僅可能招致折家的怨恨,而且也顯得太做作,招來種種誤會。但是太親熱了,從長遠來看也不是好事。畢竟安撫使與邊疆實力派的武將關係太好與太壞,都不是朝廷願意看到的事情。這一瞬間,豐稷似乎都有點明白了石越絲毫不顧忌得罪種、姚兩大將門的行動——稱得上是老謀深算。如果石越此時向他解釋,他要嚴懲種杼與姚鳳,只是出於對特務政治的恐懼與厭惡;他不怕得罪種姚二家,只是出於宋朝制度的深刻理解與對三種二姚性恪的瞭解,豐稷是一定不肯相信的。
事實有時候就是如此的令人啼笑皆非。
石越剛剛跨入戒備森嚴得幾乎與帥府不相上下的長安西驛,仁多保忠便氣急敗壞的走了過來。
“仁多將軍,慕將軍,受驚了。”不待仁多保忠開口,石越先安撫起二人來。
仁多保忠卻不吃這一套,文煥生死未卜,自己的生命安全也受到威脅,但是宋人卻不肯向他透露半點風聲,這已讓他十分不快。而且他也知道,這是向石越施壓的好機會。
“石帥。長安末將已無法久住。”仁多保忠的不滿溢於言表。
“將軍莫要中奸人之計。”石越懇切地說道,“樑乙埋派人刺殺諸位,便是想離間仁多統領與大宋之關係,以逞其志。本帥疏於防範,讓賊人得手,文將軍受難,已是親者痛仇者快。若將軍竟中其計,豈非使樑乙埋笑我等無謀?還盼將軍三思。自今日起,本帥自當加強驛館防範,斷不再使梁氏有機可乘。”
雖然下定決心要嚴懲種杼與姚鳳,但在公開層面,石越絕對不可能承認是職方司的武官來行刺文煥這個“叛逆”。至少現在不行——他可以不在乎三種二姚的感受,但卻必須在乎仁多澣與衆多可能招降的西夏將領的感受。好在有個天生的替罪羊存在——今天晚上的縱火、混亂,罪名都毫無疑問的要歸於樑乙埋。職方司公開承擔的責任,亦只是怠於職守。
這樣的謊言,好處是顯而易見的。長安的人們會增強對樑乙埋父子的敵視與憤怒,而這也是仁多保忠可以接受的解釋。
果然,“是樑乙埋的奸細?”仁多保忠詫道。
“暫時可以如此斷定。”石越說道,“樑乙裡派人潛入陝西作亂,是有先例的。”說罷,目光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直沉默的慕澤一眼。
慕澤忙欠欠身,道:“當年……”
“過往不提。”石越微笑着打斷了慕澤的話,道:“本帥甚爲欣賞慕將軍的才幹。”
慕澤眼中閃過一絲熱切的光芒,見仁多保忠望過來,連忙垂下眼簾,淡淡回道:“不敢。石帥之胸襟,讓人欽佩。”
“不料竟是樑乙埋的奸細。”仁多保忠並不在意真相是什麼——刺客果真是梁氏派來的,其首要目標應當是他仁多保忠,但是弩箭分明是射向文煥,且一箭之後,並不再發,他雖沒看到真切,但也隱約見着刺客一箭之後,亦不自殺,亦不逃跑、反抗,樑乙埋雖然不怎麼聰明,但他的細作能潛入戒備森嚴的長安西驛之內,卻也不可能有這麼笨。不過這些並不重要,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奸賊對天朝的敵意,朝廷難道可以容忍?在長安城中縱火,不知有多少無辜百姓遭難,是可忍,孰不可忍?且其既能遣細作來此,則末將一行之謀早已泄露無疑,末將願朝廷早下決斷。若梁氏從容穩固其權力,則是養虎成患,不僅是敝國之大禍,亦是朝廷之大患!”
“征伐之權,在於天子。”石越推脫道,“然樑乙埋倒行逆施,朝廷必不能容。將軍放心,凡犯大宋天威者,必難逃誅戮。然本帥亦盼仁多統領能受朝廷封敕,以期名正言順,行征伐之事。
本帥願保薦仁多統領爲從三品雲麾將軍,封世襲安西公,兼判韋州;將軍爲正五品下寧遠將軍,封靜塞侯。其餘諸將,皆有封賜。“
石越從容開出了價碼。以官職而論,宋朝表達了相當的誠意。須知宋朝爲了恩寵少數民族首領,有專門的從三品武官歸德將軍之職,但是拜授仁多澣的,卻是雲麾將軍——這是正式系統內的武官,是多少人一輩子都達不到的高度。而且判韋州與仁多保忠的侯爵名,明白無誤的告訴仁多保忠,他們仁多族可以繼續保有自己在靜塞軍司的領地——並且是世襲。
慕澤的眼中,閃過不易察覺到的熱切。連仁多保忠,在這樣的價碼面前,也要遲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