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節

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熟悉內情的人,嶽震當然要問個清楚.

“師兄,紅毛鬼到底是從哪裡來的?怎麼會有這樣大規模的馬賊出現在吐蕃高原?他們和西夏國到底有什麼糾葛?”

面對嶽震劈頭蓋臉的一大堆問題,大國師迦藍葉遲疑了片刻,才湊到他耳邊輕聲低語了幾句,簡短的幾句話已經足夠讓嶽震非常震驚。

說罷不爲人知的隱秘,迦藍葉收回了身體,格外沉痛的道:“若不是天寧寺的兩位弟子拼死抵抗,或許紅毛鬼也不會痛下殺手,畢竟他們只是馬賊,以掠奪財物爲生。此事關乎西夏國勢,還請師弟不要外傳纔好。”

嶽震默然點頭,心裡卻像翻到了五味瓶,諸般滋味一起涌心頭。

假如當時那兩位僧侶不做無謂的抵抗,韃靼人可能就不會犯下驚天血案,也就不會被西夏軍方追剿到窮途末路,更不會釀成後來,爲了一點點糧食紅毛鬼見人就殺的慘劇。

誰也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也無法從設想裡找到原由。怪誰呢?能怪那兩位僧人嗎?不怪他倆該怪誰呢?爲了他們的正直,西夏國失去了數千戰士,韃靼的幾千騎士也埋葬在青寧原,還有後來的‘雪風’。最可憐的還是格桑阿爸,布赤妹妹,他們這些無辜的人,莫名其妙的被扯進了這場災難。

“關於紅毛鬼的來歷,我們知道的也不多。”迦藍葉繼續解說道:“紅毛鬼生性殘烈,都是些寧死不降的亡命之徒,抓到的活口寥寥無幾。我們只知道這些人來自沙漠的最深處,他們的大酋長與當地的汗王鬧翻,整個族羣被趕出了領地。”

“嗨···”嶽震輕輕地嘆息了一口,有些悲哀的閉眼睛。“又是強權!一個強權者的決定,則要付出成千萬個無辜的生命。

“不錯!師弟你不但要有這樣的覺悟,而且要有順應現實的決心!眼前就有一個機會,讓這樣的悲劇不再重演,師弟你願意站出來嗎?”

嶽震緊閉着雙眼,顫抖的睫毛卻出賣了他掙扎的內心。“師兄您說,我聽着呢。”

“次丹堆古在盟的背後捅刀子,不但引起了回紇和西遼人的公憤,而且也讓所有行走青寧原的商人感到前途堪憂。看似次丹堆古打散了‘雪風’,勢頭正勁,但是大家都明白,現在也是他最虛弱的時候。我們可以聯絡‘雪風’餘部,還有我帶來的六百僧兵,雖然我不能光明正大的對付他,但是找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徹骨的陰寒從後背蔓延來,嶽震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迦藍葉分析的一點都不錯,這個時候對付次丹堆古,絕對不會有人同情他。可是如果這樣做了,不就是和次丹堆古一樣了嗎?爲了私慾而去肆意殺戮。

看出他明顯的猶豫之色,迦藍葉伸出雙手扶住嶽震的肩頭,搖晃着說道:“中印師父曾經講過,師弟你懂得別人不懂的大慈悲!只有剷除了那些蔑視生命的所謂強權者,草原纔有平靜安寧。大草原的弱小無辜需要一個英雄站出來,而你就是他們的英雄!”

“我嗎?!”嶽震睜開眼睛,眼神裡盡是迷茫與無措。“我算什麼英雄,我連自己的阿爸和阿妹都無法保護!師兄,以殺止殺真的算是大慈悲嗎?”

迦藍葉眉頭一抖,微微的眯起了眼睛,雙手離開嶽震的肩頭。“怎麼,難道小師弟你後悔了?後悔殺了那麼多人?”

“是的。”嶽震點點頭,看着自己攤開的雙手。“六十?還是七十?不知道這雙手到底殺了多少韃靼人,但是我知道不管殺多少人,也不能帶給我絲毫的解脫,多殺一個人,就會讓我多一份痛苦。我真的後悔了,格桑阿爸生前是一位善良寬厚的長者,倘若他在天有靈,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一定不會高興的。”

喃喃自語着內心的懺悔,嶽震把整個臉臉深深的埋進手掌中。

面對痛苦掙扎的少年,迦藍葉無言以對,事先準備好的那些鼓勵的話,也無法說出口。從血泊中一路殺來,尚存一份悲憫愧疚之心,國師不知道這對小師弟是好事?還是壞事?更不知道是小師弟的幸運?還是他的不幸?

雙手掩面了好久,嶽震纔有重新擡起頭來,眼神已經不像剛剛那樣迷亂,臉也又有了一絲笑容。儘管笑意有些滄涼,但也透着他的堅定。

“師兄不要再勸我了,我們爲什麼厭惡強權?就是因爲那些所謂的強者,總是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無力反抗的人!剷除強權,造福弱小無辜?聽起來我覺得更像是我們爲自己找的藉口,也許我們在那些弱小的眼中,是下一個令人生厭的強權!我殺夠了,不想這樣無休止的殺下去,我現在只想趕快找到阿妹,帶她離開這裡。師兄,您還願意幫助我嗎?”

迦藍葉笑了,笑得有些無奈,卻也掩飾不住眼中的激賞之色。

“呵呵,當然!我剛剛已經說過,不管你怎樣選擇,師兄我都會支持你。”說着國師從懷裡拿出一塊牌子。“你想找的人就在前面的清真寺,不過記得要晚去,給他們的人這塊鐵牌,你就能見到他們的首領,她也許知道些詳情。”

握着手掌裡體溫猶存的鐵牌,嶽震很感動,也很羞愧,國師誠心誠意的伸出援手,自己卻不能幫助他完成心願,真是有些太不近人情。

鐵牌有一寸大小,圓溜溜的好像一個大錢,正面鑄着兩個彎彎曲曲的異族文字,背面是一把彎彎的馬刀。

嶽震感激的鞠躬致謝後,試探着問道:“師兄,您讓我見的人是···”

“是‘雪風’餘部,他們藏在清真寺裡。師弟你選了這條最曲折的路,我能給你的幫助已經很有限了。說句心裡話,你讓師兄很有挫敗感,嗨··不多說,師弟回去好生休息,晚見到他們時要多一些寬忍之心,他們力拼強敵卻被盟暗算,火氣難免大一些。倘若你阿妹有什麼消息,師弟就直接去找,近日我將要去南邊的阿柴部。”

迦藍葉好一番叮嚀囑咐後,才放他離去,看着嶽震走出寧瑪寺的背影,國師的身側驀然多了一條身影。

“法刀,你看我這個師弟如何?”身後衣袂扇動,迦藍葉卻毫無訝色,頭也不回的問道。

“能入中印大師法眼者,必是不世之才。”被國師稱做‘法刀’精瘦的僧人慢條斯理的回答說,視線也一直沒有離開慢慢走遠的嶽震。漸漸注意到嶽震微微擺動的左臂,法刀僧人眼中異彩一閃,好似漫不經心的反問道。

“國師你覺得他還需要我保護嗎?”

迦藍葉鄭重的點頭說:“是的,他的真氣被莫名其妙的鎖住,我一時間也想不到什麼法子解開。他在布哈峻的這些日子就麻煩你了,儘量躲在暗處,不要給他發覺。”

法刀輕輕的點點頭,瞥了一眼迦藍葉說道:“他並沒有走你設計的道路,國師難道真的沒有一點失望?”

“呵呵,有一點點。”迦藍葉也不否認,淡然笑道:“不過,他若是痛痛快快的答應了,我心裡一樣不舒服。雖說關係整個西夏國的商業命脈,但我還是不願意利用他,尤其是在他需要我幫助的時候。”

“呵呵···”法刀輕笑着搖頭說:“人這一輩子所走過的路,不過是大大小小的圈子而已。沒人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又要回到起點,就像我,想用後半生的時間忘記左手刀,卻不料世事無常,還是讓我···”

嶽震聽不到兩位僧人的議論,等他滿懷心事的回到車馬大店時,這才讓熱鍋螞蟻般的巴雅特鬆了一口氣。簡單的向夥伴說了說夜裡的經歷,嶽震就矇頭大睡。

晚飯時分,巴雅特才把嶽震叫起來,吃過簡單的晚飯。嶽震正在想,該怎麼勸止巴雅特要和自己一起去,卻不料巴雅特搶先說道:“小羊倌,我和你一起去。放心,我等在外面,一定不會壞你的事!”

看着夥伴熱切堅定的眼神,嶽震怎麼還能拒絕?捶捶他的胸膛,小哥倆並肩走出車馬店,走進夜色籠罩的布哈峻。

布哈峻的清真寺規模不是很大,月白色的寺牆,高聳的塔樓,渾圓帶尖的穹頂,卻無不透露着古老而神秘的伊斯蘭韻味。兩人對望一眼,看着巴雅特隱藏在建築的暗影中,嶽震邁步向寺門走去。

有些忐忑的嶽震輕叩寺門,隔了好久大門纔開了一個小窗,一位白帽老者的臉從小窗裡露出來。

“你找哪位?”

嶽震趕緊把手掌遞到老者眼前,掌心裡含着那塊鐵牌。吱扭一聲門閂響,大門拉開了一條縫隙,他探身鑽進了去。門洞裡很暗,嶽震無法看清楚老人的面容,只能聽到他一邊重新緊閉大門,一邊說:“朋進去,裡邊有人引路。”。

穿過幽深的門廊,一直走到高大的照壁牆下,嶽震才停下腳步,在昏暗的光線裡看着照壁雕刻的‘月藏松柏’。

“請這邊來。”

嶽震驀然一驚循聲望去,看到側面高高的塔樓下有一扇黑洞洞的小門,門裡閃着微弱的光亮,聲音也是從那裡傳出來的。微微一愣後他大步向那裡走過去,走到小門外又聽到門裡的那個聲音說:“我們知道你是大國師的朋,請跟我來。”

說話的是男人,聲音很低很沉,但是嶽震聽得出來,說話之人還很年輕。

自己的來歷人家一清二楚,嶽震立刻拋開遲疑走進小門,邁步間他就釋然醒悟。‘雪風’盤踞布哈峻多年,明裡暗裡的觸角必然根深蒂固。

從外面看塔樓很高大,其實裡面的空間很小,盤旋向的樓梯只能容兩個人並肩而。置身其中的嶽震沒看到剛剛說話的人,只能跟着前面的腳步聲拾階而,越往走樓梯突然變得越來越窄,直到頭頂卻是豁然開朗,他跨步登了塔樓樓頂。

這是一個有頂子的空間,四面開着帶圓弧的大窗戶,窗口很大,撲面吹來的夜風也比地面大很多。

嶽震擡眼望去,兩個白衣人站在自己面前,身材一樣的高挑,只是一個瘦一些,一個卻顯得很魁梧。猛然間又來到暗處,嶽震不禁眯起眼睛細細的打量着他們,很快就看清楚他們是一男一女,女的背對着樓梯,而帶自己來的那個年輕男子,正在看向這邊。

兩道目光不期而遇,碰撞間兩個人同時瞳孔緊縮,因爲他們都從對方的身感到了迫人的殺氣。

嶽震心中的驚慄要更強烈一些,因爲這個白衣白帽的男子比他想像得更年輕,應該與自己的年紀相差無幾。但是這些天來步步驚魂的經歷讓他能感覺到,這個回紇打扮的少年,殺過的人不會比自己少。

“嗯,不錯!你就是傳說中的小羊倌?”白衣少年沒有收回目光,依舊逼視着嶽震點頭問道。

震抱拳和少年對視着,輕聲說:“尊駕就是回紇‘雪風’的頭領大哥?”

白衣少年臉的肌肉猛地一抽,身的殺氣更盛,語氣也變得充滿暴戾。“不要管我是不是!先說說你找頭領什麼事?”

感覺到對方的殺氣撲面逼來,不由得一陣氣悶煩躁涌心頭,嶽震想起了迦藍葉師兄昨晚的囑咐,這才壓壓火氣再次抱拳拱手道:“因爲我妹妹被紅毛鬼虜走,去向不明,得知貴部曾與紅毛鬼殊死一戰,所以想來請教一下,有沒有我家妹妹的線索。”

“你來就是爲了問這個?”白衣少年顯然有些出乎意料,隨即就有些憤怒的抱怨道:“大國師動用我們‘雪風’令牌,就是爲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難道他不知道我們現在是冒着多大的風險?”

“蘭楓,住口!沒有大國師的援救,咱們能活到現在?你給我退到一邊去!”

沒等嶽震發火,那個背對着他們的女子已經厲聲喝叱着轉過身來。“小兄弟對不起,我弟弟失禮了。我是沐蘭朵,‘雪風’首領納速虎就是我的亡夫。”

好美的女子!

即使是多年後回憶起初見時的情景,嶽震的腦海裡仍能閃過那眼前一亮,驚豔的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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