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震看着一臉餘悸的妻子,低聲道:“又讓你擔心了,我···”
“我明白,有些事你必須要做的。”拓跋月垂下依舊紅腫的眼睛,輕柔的爲丈夫脫下衣,話雖這樣講,可是丈夫肋下血淋淋的傷口,還是讓她好不心疼。
靠着戰車高大的車輪,嶽震安靜的聽憑妻子擺佈,爲他纏繞包紮着傷口。那邊犛牛兵們已經把戰場清理乾淨,四周變得安靜下來,只有地一灘一灘黑紅的血跡,還能記錄着曾經的慘烈。
“大嫂現在怎麼樣?”包紮完畢的嶽震,順着車輪滑坐在草地,問妻子。
“暈倒了一次,剛剛醒來,大嫂她沒有流淚···”拓跋月不禁又有些哽咽,同爲女子她怎能不明白,沐蘭朵先是失去了丈夫,如今兄弟又離開,回紇大嫂心中的苦難,是無法用眼淚傾述的。
“呼···”嶽震用力吐出胸中的濁氣,卻不能一吐心中的淤積。他靠着車輪微微閤眼睛,他知道隱隱作痛的,不是身流血的傷痕。
漸漸走近的腳步聲讓他睜開眼睛,一臉肅穆的巴雅特和札比爾並肩走來,札比爾躲閃着嶽震目光,顯然還在爲剛剛的事情心存芥蒂。拍拍身邊的草地,示意兩位兄弟坐下,嶽震又閉了眼睛,安靜的聽着巴雅特帶來的新消息。
“看到前幾天的狼煙,古斯大叔和朔風老族長,帶着新建的紅駝隊已經趕到,現在就守在布哈峻北邊。老人家們還帶來魯師傅的巨型弩弓,車隊的弟兄們正在加緊安裝。”
“阿柴部的騎兵把紅毛鬼堵在了西邊,聽說錫丹汗王已經繞到了紅毛鬼身後,剛剛趕到的活佛請你到東邊營地,去開個會。還有···”巴雅特猶豫了一下,還決定一起說出來,讓嶽震自己決定先去哪一邊。
“西夏鐵鷂子的先頭部隊也到了北邊,他們的先鋒官說,兩個鐵鷂子大隊隨後就到,也請你過去和他們的指揮官見一見。”
“好,都是好消息。”輕輕點點頭,嶽震睜開眼睛看着兩個兄弟,聲音有些沙啞,卻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堅定。“蘭楓走了,我們這些活着的人還要繼續!敵人沒有留給我們悲傷的時間,我們還要去戰鬥!”
“月亮你留下來陪陪大嫂,札比爾看看雪風兄弟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巴雅特我們走,先到北邊見見西夏人。”
路過烏蘭營地的時候,嶽震進去短暫停留了片刻。拓拔碩風和古斯也都聽說了沐蘭楓的事,悲傷可惜之餘,作爲老族長的他們更明白,受創最深的是沐蘭朵和回紇兩家。沐蘭楓不但是雪風的首領,更是兩家未來的家主,痛失棟樑,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滋味,他們在沙漠綠洲時,都曾親身體會。
嶽震前來,是想勸說老人家們暫時遠離戰場,布哈峻的庫莫奚人隨時都會突圍,方向誰也沒辦法確定。
兩位老族長明確拒絕了他的要求,拓拔碩風說得好,綠洲各部與回紇兩家早有盟約在前,布哈峻是烏蘭的土地,回紇是烏蘭的一份子。家園被佔,親族受傷,每一個烏蘭男人都應該拿起武器,這與年齡無關。
勸說無果,嶽震只好叮囑大家加倍小心,一定要定時與戰車部隊保持聯絡。
離開自家的營地,他們兩個來到南北相通的大路,看到了遠處阿柴部的營帳,也看到了旌旗招展的西夏騎兵,一隊一隊的從北方駛過來。
奉命帶隊的李正道遠遠就看見了烏蘭震王,急忙帶着一干將領過來行禮,嶽震也這才知道了西夏方面的詳情。
駐守肅州負責監視沙漠的鐵鷂子,看到了紅駝兵初來時,巴雅特他們燃起的狼煙,就馬不停蹄的報了太尉府。聽聞事關烏蘭部,大夏首任太尉不敢怠慢,連夜進宮稟報了仁宗皇帝。於是一道八百里加急軍報就傳到了西平,皇帝欽點李正道率兩支鐵鷂子大隊立刻出境,馳援烏蘭,一切軍事行動聽憑烏蘭震王指揮。
“正道將軍請起,諸位將軍也都起來。”嶽震拉起單膝跪地的李正道,沉聲道:“大夏君臣厚意,烏蘭感激不盡。只因我的兄弟剛剛陣亡,不能設宴款待諸位,失禮之處還請諸位將軍體諒。”
“震王節哀,小將此來只爲助震王一臂之力,虛禮客套還是免了。身負皇命,大夏兩千將士一定唯震王馬首是瞻,奮勇殺敵!”
“好!眼下沙漠強敵,被我們青寧原聯軍分成了兩段。我正好要去南邊參加一個軍事會議,就請正道將軍一同前往,咱們商議一下,先對那一段下手。”
烏蘭王痛失兄弟,後又親自搏殺了兇手的消息,早已在青寧原聯軍中傳開。嶽震他們的三個走進活佛蓬帳的時候,盤膝而坐的達布拉結活佛和格列大頭人一起站起身來,各自表達了對殉難首領的哀悼。
按照吐蕃禮節,嶽震一一還禮答謝,擡起頭來時,眼睛不覺又有些紅了。“青寧原的每一滴鮮血都不會白流,我們會讓強盜們加倍償還!所以不管是紅毛鬼還是庫莫奚人,我們絕不能放走一個,一定要爲未來幾十年的青寧原,剷除這些隱患!”
“好!兩股敵人就在我們的刀下,先砍那一個,震頭人你來拿主意!”格列對嶽震的這種態度,深表同意,身處沙漠邊緣的切膚之痛,亦顯露無遺。
先爲盟們介紹了李正道後,嶽震和大家相繼坐下來。雖然格列和活佛的表情沒有很大的變化,但是內心裡難免有些波動。西夏鐵鷂子剛到的時候,他們就收到了報告,心情也很是複雜了一陣。
危難時刻,西夏出兵青寧原,看得出,完全是是因爲烏蘭頭人的關係。青寧原的這場保衛戰,變得更加有把握,錫丹和阿柴的傷亡,也會相應的有所降低。
原本是一件雪中送炭,皆大歡喜的好事情,但是在活佛和格列頭人的心裡,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彆扭。
嶽震無心理會他們這些微妙的心事,坐下後立刻開門見山道:“我的意見,就在今晚先解決掉紅毛鬼!等他們他們反應過來,不論是試圖會合還是各自突圍,都會加大我們的傷亡,徒增變數。我們集中絕對優勢的力量以獅搏兔,打完這一場殲滅戰,再回頭收拾布哈峻裡面的庫莫奚人。”
“有道理,這樣一來,就需要老僧和大夏軍團深入戈壁,才能完成對紅頭韃靼人的合圍,李將軍你看···”活佛轉頭看向西夏軍人。
李正道乾脆的答道:“沒問題,我們可以馬出發,保證在入夜前到達指定位置,我們也保證不讓一個紅毛鬼從北方溜掉。”
“很好,汗王已經堵在了韃靼人身後,兩翼有我和李將軍,正面是格列大頭人。”活佛點頭之間又看向嶽震,說:“震頭人就留在布哈峻周圍,防備庫莫奚人突圍,戈壁裡的戰鬥,就交給我們。”
搖搖頭,嶽震還是感覺有些不妥當。“紅毛鬼放棄了回到沙漠的機會,想的就是要與庫莫奚人會合。一旦打起來,格列大頭人這個方向,必定會受到最猛烈的衝擊,我帶着雪風從側翼保護一下,才更爲保險。”
“可是···”滿臉感激的格列,也不無擔心的說道:“如果庫莫奚人趁亂突圍,他們首選的還是東北兩個方向,震頭人帶走回紇輕騎,會不會···”
嶽震還是搖搖頭說:“我倒不擔心東北,我考慮的是,如果庫莫奚人要從你們的背後殺出來,主動去會合紅毛鬼怎麼辦?到時候,阿柴騎兵就是腹背受敵,即便我們雪風參與其中,也是一個毫無把握的局面。”
“那樣就更好辦了!”一直認真傾聽的李正道笑起來,在地勾畫道:“如果戰鬥打響後,布哈峻的庫莫奚人有向紅毛鬼靠攏的跡象,震王和格列頭人不妨向兩邊撤退,把庫莫奚人也放進包圍圈,反正一個也是打,索性兩個放在一起一鍋端,倒也省事。”
“對呀!”在座的無不拍手稱妙,嶽震欣然點頭說:“就這麼定了,還有就是合圍以後,大家覺得從哪個方向對紅毛鬼發起攻擊比較好,或者乾脆就是大家一起開動,從四面衝殺。”
正統軍人出身,熟悉騎兵戰術的李正道立刻搖頭否決道:“不行,衝鋒陣型的寬度有所限制,如果四面齊衝,包圍圈難免要出現漏洞。必須東西或南北兩個方向對衝,其餘的兩面不但要保護軍的側翼,還要保證包圍圈的完整。”
“這樣啊?”其餘的幾位,包括嶽震也都是軍事知識的門外漢,大家在心裡把李正道的描述推演一番,這才紛紛點頭,心悅誠服。
“其實合圍的態勢已成定局,咱們何必付出很大的傷亡,去攻擊甕中之鱉呢?”李正道眨着眼睛微笑說:“呵呵,等他們驚慌逃竄起來,我們守株待兔豈不更妙?”
活佛和格列,還有嶽震都爲之精神一振,李正道的話正撓到了他們的癢處。戰爭到了收官階段,勝負無需多慮,如何把傷亡降到最低,付出最小的代價來結束這場青寧原的保衛戰,這纔是真正需要動腦筋的地方。
“大夏鐵鷂子都配備攻城的火箭煉油,只要我們把火箭統統射進紅毛鬼的營地,還怕他們不跑出來送死?”
嶽震霍然起身森然道:“好!就這麼辦!請活佛大人和李將軍儘快就位,我去集合雪風兄弟。今晚,我們就把紅毛鬼的營地變成人間地獄!”
回到布哈峻東口,回紇戰士正在爲他們的首領和死去的戰們舉行葬禮。大路的另一邊,吐蕃犛牛兵也架起了高高的柴堆,焚化死難者的遺體。嶽震站在路中間,傾聽回紇兄弟們哀傷低沉的誦唸經文,看着另一邊獵獵張揚的大火,漸漸吞噬了一個個曾經鮮活生命。他驀然間,心如止水。
生與死,雖然只是一線之隔,但是無論親人、愛人、人,生者也只能把死者,送到墓穴門外,送到柴火堆旁。
不是嗎?逝者已逝,活着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不管幸福也好,苦難也好,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因爲女子不能參加葬禮,沐蘭朵只能由拓跋月陪着,在遠處默默地張望着,送她的兄弟最後一程。當低婉緩慢的誦經聲突然轉爲高亢急促,第一鏟泥土被推下墓坑時,這位堅強不屈的回紇女子亦忍不住癱倒在地,淚如雨下,彷彿她的希望,她的夢想,都隨着死去的兄弟,被深深的埋在了地下,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