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天明心靈震撼,對爺爺的崇敬再度上了一個臺階,他本以爲爺爺是對洪國皇室忠心耿耿,沒想到爺爺在知道了洪國對他的忌憚和排擠之後還能爲了蒼生護國不退。
五十年!
燕九殤轉頭直視燕天明的雙眼,道:“當年你大伯三伯死在戰場上,你娘也是那時候走了的,你爹離家三年,再度回到燕家執掌了兵馬,不是像我一樣有如此宏願,他只是爲了家族,接替了你大伯三伯的軍權,這也是爲了你和你娘。”
燕天明渾身一震,顫抖着問道:“爲、爲什麼?”
“你娘不是一般人,你爹當年回來帶着黑白雙虎,那雙虎就是你娘留給你爹的護身符,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你娘在生下你以後就離開了,你娘有着十分深厚的背景,之所以不與你相見,是怕我們燕家遭到她仇家的迫害,是爲了你爹和你的安全。”
燕天明垂首不語,把這些深深刻在心裡。
氣氛沉默下來。
燕九殤輕輕嘆氣,見燕天明心情如此低落,再度岔開話題道:“你覺得幾個月前的洛州軍演如何?”
燕天明擡頭,不解爺爺爲何突然提到這個,回想了一下當時情景,答道:“很壯觀,展現了洛軍強悍的實力,應該能震懾一下乾國,也能讓洛州的百姓安心不少。”
“你真的這麼覺得?”
“難、難道有什麼不對?”
燕九殤摸着鬍鬚,眼角皺紋擠在一起,輕笑道:“在我眼裡,這場軍演不過是一場鬧劇罷了,若非洪遠圖要求,我根本不會安排這沒有絲毫意義的軍演。”
燕天明驚訝出聲,沒想到外界讚譽交加的軍演在爺爺眼中如此不堪,迫不及待問道:“爲什麼?”
“你以爲打仗就是那麼簡單,把人馬排出來,大家一兩次衝鋒就能搞定?”
“當然不是了,”燕天明小時候也被長輩們逼着學習兵法,雖然過了十年忘了不少,但基本的還是懂的,“一場戰爭要考慮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齊佔才能奠定不敗優勢。”
燕九殤點了點頭,淡淡道:“這只是最基本的,也是被那些只會紙上談兵的讀書人說的最多的話,在我看來,這句話沒錯,但是這句話也是沒用的,天明,你仔細聽好了,真正的戰爭,要考慮的因素十分複雜,不是一兩句話就能概括的。”
燕天明專心聽着燕九殤講話,心情有些激盪,似乎從燕九殤的話裡讀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意味。
燕九殤看了一眼大概明白自己說這番話意義何在的燕天明,嘴角掛起一絲弧度,只不過被鬍鬚擋住看不真切,燕九殤沉吟了一下,開口道:“弈棋一道有一句話說的好,功夫在棋盤外,戰爭亦如棋盤,若要佔得優勢,也不外乎趨勢外推四字。戰前要先廟算,判斷敵我形勢,這時候諜子斥候送回來的情報真實性和重要性便決定了戰爭還未開始時會不會就落於下風,老夫認爲,間爲戰先,可惜我洛州的諜子沒有特別出彩之處,乾國的諜子完全壓過我們,這也是我們洛州總是被壓制的原因。”
“間爲戰先,間也分爲四種,生間死間反間內間,乾國的死間和內間做的十分只好,‘燈下黑’‘無翅蜂’‘笑金剛’皆可算是一流的諜子,唉,我洛州卻沒有這樣的諜子。”
“得勢廟算正合奇勝,情報爲主,有了情報纔能有的放矢,否則只是瞎子摸魚,亂打一氣罷了,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句話並不對,但是知己知彼總歸是佔有巨大優勢的,爲將者首先要求自身無過,古時候的名將相互交鋒,勝利的一方除了極少數外,大部分都是抓住了對方的一絲失誤,這便是不敗在己取勝在敵。”
“那何爲不敗在己取勝在敵?便是爲將者不能盲目生搬硬套兵書上的兵法,而是要以當前形勢制定策略,你大伯燕狂徒尤善此道,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因利制權因敵制勝。”
“你大伯燕狂徒善守,你三伯燕狂龍善攻,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燕狂徒治軍滴水不漏,如同最堅實的大盾,燕狂龍治軍如同夭矯狂龍,神龍見首不見尾,乾國斥候完全找不到燕狂龍軍隊的蹤跡,你三伯許多次在乾國意料之外殺出,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是鋒利的矛,一盾一矛,所以洛州在二十多年前如此劣勢的時候才能一直不落下風。”
“可惜啊,當年你大伯莫名其妙被刺殺於帳中,鐵板成了散沙,你三伯失了你大伯的後方援助,陷入了死地,被數倍於他的大軍圍在望月谷,死戰不退,大槍定海殺人三百六,最後力竭而死,死而不倒,被那徐黑虎一刀割下了頭顱,我洛州的矛與盾就這樣短短几日之間盡數破碎,後來若非憑藉着淮水和淮水關兩道防線,洛州早就被攻破了,即使僥倖擊退乾軍,洛州也死了近兩萬人,屍橫遍野,不過相比於洛州被破來說,這個代價就可以接受了。在那之後尚且年輕的洪遠圖就將我破格提擢爲洛州刺史,基本上讓我全權掌管一州,嘿,這正是那洪遠圖的安撫權宜之計吧,既想打消我的疑慮,又作出對我燕家信任得無以復加的姿態,無形中將我燕家推到了那些自詡國之棟樑的文士官員的對立面,被那些傢伙誅心地喊了幾十年‘洛州王’,端的是一步好棋。”
“我們燕家平日裡視兵卒爲子,但在戰場上卻是一樣的冷酷,戰場上不可視卒爲子,愛而不能令,厚而不能使,亂而不能治,與驕縱子孫有何不同,不可用也,那些記載在史書上愛兵如子的名將,同時代中都幾乎沒有同爲名將的將領,這才能僥倖贏得不敗之名,若是真的遇上了冷酷的名將,那便會一敗塗地,戰爭,可不講那麼多人性,只有令行禁止和拼死不退,那些愛兵如子的善,只是將他們推入深淵罷了。”
“拼死不退便是士氣,我洛軍士氣便是軍魂,軍魂便是我們的燕子軍旗,軍旗不倒洛軍不退,這可不是一句空泛的話,五年前清水口大火,在優勢極爲明顯的情況下無數洛州男兒依舊冒火衝上乾國水軍甲板上衝殺,衝上甲板的人最後十不存一,才收穫了那樣的大捷,這纔是拼死不退。”
“乾國騎軍遠遠強於我洛州,而洛淮平原是天然的緩衝地帶,可以算是洛州的第一道防線,淮水可算作第二道防線,第三道則是淮水關防線,有了這三道防線還有十五萬精兵,乾國破我洛州邊境的勝算在兩成以下,洛州邊境難攻易守,若是貿然侵犯乾國邊境,那洛淮平原和淮水這兩條防線便成了擺設,原本的優勢不復存在,這是我一直反對洪遠圖攻入乾國的原因。我們對乾國境內的情況所知甚少,不知山林沮澤者不可行軍,貿然行動只是送死。”
“那些迂腐的讀書人有一句話我卻是十分贊同的,那便是強軍先要強政,洪國內虛,積弊深重,軍費便是百姓公家之費,若是遠伐,軍費便又會再漲,吃苦的還是百姓,但有些虧空即使苛捐重稅也無法填上,說不定還會惹起民亂,遠伐後勁必然不足,廟算勝算極低,不敗在己都無法做到,談何馬踏乾國,還會把五十年來的洛州基業盡數葬送了。”
“須知兵無常勢水無常形,避實擊虛避高趨下,洪國兵力本就少於乾國,還要去做那消耗最大的攻方,這便是將自己綁死了,最後會被自己勒死。”
燕天明聽得心旌神搖,強自將這些記在心裡。
燕九殤說了許多,最後嘆了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本封面空空的泛黃冊子,遞到燕天明手上,淡淡道:“這是我這麼多年行軍打仗的一些心得,藏着掖着也沒有意義,你便收着吧,閒暇時看一看記一記,我便很是欣慰了。”
燕天明愣愣地接過燕九殤的兵書,打開翻了翻,大半是燕九殤蒼遒的字跡,還有零零散散的一些事女子的娟秀字跡,但書上寫得都是燕九殤這些年行軍心得和對局勢的看法。
價值難以估量。
燕九殤見燕天明對着書上絹秀筆跡發呆,惋惜一嘆,“當年你姐不願意待字閨中,便是去做這些事去了,紫霞她是個好姑娘,想要爲了我們燕家犧牲自己的年華,天明,你忍心嗎?”
燕天明愣在當場,緊緊攥着價值難定的兵書,呆呆地看着燕九殤遠去的背影,明白了爺爺的意思,鼻頭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我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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