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夭愣了愣,驀地魂飛天外,嘴裡“哇哇”大叫,兩手捂住腿間要害部位,雙膝軟軟的跪倒。
紅袖低眉垂眸,搖頭嘆道:“年節未到,公子何須行大禮?小女子也沒壓歲錢給你。”
桃夭夭蜷縮着身子,眼睛鼓起,結巴道:“你,你,你。。。。。。”
紅袖道:“我被公子的法寶收了精魂,現今神通盡失,徒具軀體,與凡間女子並無差異。”
桃夭夭擡頭望向石板,“子午鎖魂匣”好端端的放着。再看紅袖氣色鮮妍,肌膚腴潤,分明是個活脫脫的女孩子。他懼意稍減,驚魂略定,問道:“你,你的衣服呢?”
紅袖道:“遺失在酒樓裡了。我的魂魄困於那匣子中,從此陪伴公子身邊,離不開三丈遠,如何去找衣服穿呢?”
桃夭夭道:“哇,你,你陪伴我……”
紅袖道:“與君相伴,私私所願。既然老天安排了我倆的緣分,妾身自當依從。”
桃夭夭聽她越說越熱乎,居然自稱“妾身”了,忙道:“喂,你別自作多情啊,誰跟你有緣?誰願意讓你陪伴?”
紅袖嫣然微笑,柔聲道:“公子何必推諉,常言道‘日久生情’,往後相處的日子長着呢。鴛鴦雙宿雙棲,箇中妙味誰不願品嚐?現在,就讓賤妾以身爲絹,替擦掉公子滿身的塵埃……”話音愈漸溫柔,站起身款款走來。
眼前少女嬌軀裸呈,玉feng微顫而纖腰柔軟,令人不禁想摟之扶之。面對此景,老成君子也難免動情,何況風華正茂的少年?桃夭夭丹田內熱氣翻滾,情慾難以抑制,傻呵呵的緩慢站起…….
千鈞一髮之際,一陣涼風吹過,桃夭夭打個寒戰,腦海內閃過小雪的笑容,立時周身冒汗,暗自罵道“桃夭夭!你個三心二意的傢伙,見不得女人脫衣服嗎?見了就要幹那事,跟野狗有何區別?還自詡對小雪一片真情呢,簡直恬不知恥!”又想到對方並非人類,乃是狐狸所變,滿腔慾念瞬間化爲烏有。他退後幾步,怒目如電,厲聲斷喝道:“狐狸精!給我站住!”
紅袖嚇了一跳,道:“怎……怎麼啦?”
桃夭夭冷笑道:“你當我是萬學道,黃知府那樣的淫棍麼?哼,妖女狐媚,引誘了多少男人!我姓桃的豈能與你同流合污?”
紅袖嘟起小嘴,怯生生的退回原位,嘀咕道:“人家真心相待,你卻惡言相加。你瞧我和那些當官的調笑,其實那是戲耍他們呢!紅袖自修成人形以來,結交了無數名士與大官,平常嬉鬧高堂,遊戲紅塵,但是從未讓人碰過身子,至今仍是冰清玉潔的處狐。世間烈女衆多,試問誰能象我這樣情場守節?”
桃夭夭聽她言辭清正,隱然有種“出污泥而不染”的傲氣,厭憎消了大半。待聽到“處狐”一詞,忍不住“噗哧”失笑,道:“胡說八道,什麼處狐?從來只有‘處女’的講法。照你這麼胡謅,我就是‘處男’了?”
紅袖也微笑道:“後世文運昌盛,未必不會造出這個詞來。”說着又往前跨了半步。桃夭夭連忙搖手,道:“慢着!你,你就站那兒,咱倆保持距離,我還有幾句話要問……對了,你蹲下,雙手抱住臂膀,對啦,遮住前胸,千萬別亂動彈……”
紅袖順從的照做,忸忸怩怩十分別扭,道:“這樣光光的蹲着,好象‘方便’的姿勢,真是難看呀!”桃夭夭不理她,撿起衣服往身上套。紅袖又道:“公子,也給我兩件避寒啊!”桃夭夭剛要應允,猛想起璇璣峰竹林裡的經歷,怎能第二次吃那種啞巴虧?當下大搖其頭,加快手腳動作。
須臾穿好衣褲,桃夭夭舒口長氣,轉身面對紅袖,問道:“你雖是妖類,我瞧倒有幾分靈性,爲何作那種狗屁不通的東西?”
紅袖道:“什麼狗屁不通?”
桃夭夭大拇指按住鼻子,作了個“好臭”的手勢,道:“你那個‘素蘭詩派’啊!意藻兩空,韻律全無,難道不是狗屁?”
紅袖毫不生氣,笑道:“公子批評的中肯,‘素蘭詩’確實百無可取,純屬低俗無聊的廢話。”
桃夭夭大奇,問道:“既知無聊,如何還要賣弄?譁衆取寵麼?”
紅袖嘆口氣,娓娓講述道:“此事說來話長,我本是北邙山中一隻小白狐。因羨慕人世的禮化文明,立志修煉成人。經過千辛萬苦的修行,終於脫胎換骨煉就了這副血肉軀殼。可是魂魄仍帶妖氣,遇到鎮邪的咒語或法寶便會原形畢露。唉,我遊歷天涯,苦求修成真人的方法,也曾請教深山老怪,也曾拜訪域外魔頭,奔波多年卻毫無結果。某天路過一個鄉村,聽見私塾裡的孩童們唸書,句句都是爲人處世的至理名言。瞧他們認真朗讀的樣子,我忽有所悟——原來做人必先明理,而明理就得讀書!”
桃夭夭點點頭,暗想“連妖怪都千方百計想作人。而周家父子,黃知府那樣的‘大人物’,卻寧可作衣冠禽獸。唉,兩廂對照人不如妖,慚愧,慚愧。”
紅袖道:“我自以爲領悟了‘成人’的正道,於是遍閱經史子集,諸子百家。那些聖賢經典讀起來枯燥,兵法戰策我用不上,我也不作八股文求功名,因此漸漸愛上清俊婉約的唐詩宋詞。讀多了學着寫,自覺略有小成,隨後拜訪名人懇請指點,卻常被譏笑爲‘陳腐過時’。詩卷每每被扔出門來,名士都不屑見我的面!三番兩次如此遭遇,我着惱啦!乾脆胡亂寫些廢話送去,原指望氣氣那些名家們,豈料竟被視作‘獨闢蹊徑,詩壇新風’,得邀參加江南詩會。哎呀呀,詩會上那些士子名宿,見了我的面骨頭都酥了。無論我寫什麼,他們總說‘好好好,妙妙妙’。其實我也明白啊,他們想假借詩文討我歡心罷了。嘻嘻,我索性來個‘每況愈下’,所作詩詞越來越淺薄無聊,贏得的讚譽反而越來越多。未及半年,我竟名動詩壇,‘素蘭詩派’儼然成了門高深的學問。”
桃夭夭點點頭,沉吟道:“原來如此。你跟人會面時,總拿出詩作請求評價。久而久之,素蘭詩竟變成衡量人品的尺子!”
紅袖笑道:“對呀!假如萬學道直斥‘素蘭詩’是狗屁,我倒真會當他是知己。可惜瞧他那副饞相,料也是虛言好色的蠢貨。唉,遇到公子以前,我常自個兒犯疑——莫非爲人之道就該虛僞,必須厚着臉皮撒大謊,方可成爲人上之人麼?”
桃夭夭無言以對,低頭思索半晌,走過去拿起“子午鎖魂匣”,翻來覆去的摸索,喃喃道:“這東西怎麼用?如何開啓呢?小雪只讓我收妖,忘了告訴我怎麼放妖。”
紅袖微微變色,問道:“公子,你說什麼?”
桃夭夭道:“我說,怎生才能放掉匣裡裝的妖魂,你有法子嗎?”
紅袖神情迷茫,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答道:“匣子底部銘刻鎮壓妖魂的真言。若不會念咒語,可用污物遮蓋銘文,法寶靈光消隱,拘禁的魂魄自能獲釋。”
桃夭夭聞言左右顧盼,眼見草叢中爛泥烏黑,伸手抓起一把,就往盒底抹。
紅袖叫道:“慢着!”
桃夭夭左手託盒,右手捏着污泥,扭頭道:“咦,怎麼了,莫非你願意關在裡面?”
紅袖道:“公子身穿峨嵋派服色,攜帶峨嵋派法寶,必是峨嵋派的弟子。峨嵋玄門視妖邪爲死敵,倘若門徒私自放走妖怪,你知道是什麼後果嗎?”
桃夭夭笑問:“什麼後果,難不成把我五馬分屍?”
紅袖道:“峨嵋派乃正道領袖,絕不容許弟子放縱妖類。倘若查明某人與妖魔有私交,即以叛徒論處。這條門規天下皆知,是以妖怪被峨嵋弟子擒住,都絕不再討饒。公子是新近入門的麼?不知其中利害。切莫一時衝動,爲小狐狸招致滔天大禍。”
桃夭夭略微遲疑,沉吟道:“你能這麼說,足見本性純良。其實你並不壞,只因世風薰染而誤入歧途。以後別講假話,也別聽假話了,老老實實做個知書識理的好姑娘,必有誠摯君子喜歡你的才華。至於峨嵋派門規麼……嘿嘿,我記得自然宮外面掛着‘道法自然’的牌匾。想來天地間浩氣長存,萬物清濁自辨。修道的人怎能執泥偏見,把物種強分爲‘正邪’呢?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今天我定要放了你。那些悖天理的破規矩,我才懶得理會!”
紅袖聽完這番話,眼裡噙着淚水,伏地叩拜,口稱:“公子大恩,紅袖粉身難報!”
桃夭夭端詳匣子,發現底邊確有篆文,當即用污泥塗抹,把盒底全被塗黑,一股白煙從蓋縫裡透出,轉眼消逝。只聽“呀”的一聲輕呼,再看紅袖沒影了,地面趴着只白色狐狸,搭起前肢連連點頭,似乎是磕謝的意思。
桃夭夭揮揮手,道:“行啦,去吧,好自珍重!”目送白狐跑遠,他仍站在原地出神,暗想“一隻狐狸眼中的人世,竟如此荒唐。是她刻意嘲弄世人,還是世人原本醜惡?唉,我讓她別講假話,而我自己何嘗不撒謊?大道理講得叮噹響,其實怎樣做人,我自己也沒弄明白……”
沉思許久,心中悵然若失。但他天性達觀,甩甩頭拋去煩惱的念頭,轉而尋思“我曾無意看見小雪的身子,今日也被狐妖看了光屁股,正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了。不知我的屁股看上去什麼樣?咦,真的,世間智者衆多,個個自稱見識廣博,可是親眼看見過自己屁股的,恐怕沒幾個……”
想到滑稽處,不由捧腹大笑,自言自語道:“雖未親見,但本少爺玉樹臨風,屁股定是美如秋月,人見人愛了……”
忽然身後有人搭腔,應道:“公子的屁股又幹又瘦,實在難看的很呀。”
桃夭夭猛然驚跳,回身看時,紅袖俏生生的站在跟前,身上穿了件粗布短襖,腰繫圍裙,足登麻鞋,不知從哪裡偷來的村婦衣衫。只見麗人若蘭,嬌豔之色猶存,更添幾分清純的氣韻。
桃夭夭驚疑未定,問道:“你…….你又回來幹嘛?”
紅袖道:“公子尚未賜示尊諱。日後感念恩情,我連恩人是誰也不知道,豈非大大不敬?”
桃夭夭無奈,只得道:“我叫桃夭夭,‘桃之夭夭’的夭,不是妖怪的‘妖’。記住了麼?好了,你趕緊走罷。”
豈料紅袖不聽則已,一聽桃夭夭報出姓名,立即皺眉搖頭,感嘆道:“哎呀呀,好難聽的名字,男不男女不女,還不如妖怪的‘妖’字哩!醜屁股加怪名字,天災人禍都齊了,公子你真是好可憐啊!”
桃夭夭氣得咬牙,道:“喂!說夠沒有?我的名字怎樣,與你有何相干?”
紅袖見他發火,委屈的低了頭,小聲道:“是你讓我做個老實姑娘,不說假話的嘛。剛纔所言字字屬實,我心裡怎麼想的,嘴裡便怎麼說。”
桃夭夭啼笑皆非,撓了撓後腦勺,道:“確實不能怪你。咳,道理是道理,實際處事無須那麼死板。講真話有時很傷人,那最好別直言;某些情形下,說假話能安慰人,也就無可厚非。反正真與假,好與壞,存乎一心,取決你是否善意待人。”
紅袖笑靨如花,拍手道:“原來爲人處事這麼多講究!公子,從今後我跟着你吧,你教我怎樣做個好人。”
桃夭夭連忙搖手,道:“萬萬不可!你是狐狸精,我是峨嵋弟子,身份殊異。再者我是男的,你是母……女的,無親無故男女相伴,算哪門子事呢?”
紅袖道:“哼,男的不能有女僕麼?你當公子爺,我作小丫鬟好啦!”不由分說,屈膝盈盈跪倒,大聲道:“主人在上,請受婢子一拜!”
桃夭夭掉頭逃開,邁步朝客棧疾行,嘴裡咕噥道:“我生來身份低微,何曾是什麼公子爺?該講的我講清楚了,以後你慢慢體會吧。緣盡至此,咱倆萍水相逢,最好後會無期……”話音未落,迎頭撞着一個柔軟的身軀,擡眼又見紅袖站在面前,手裡提着水桶,道:“主人,你忘記東西了。”
桃夭夭大叫一聲,轉身發足狂奔,可無論往那個方向跑,十步內必然與紅袖迎面相遇。也沒見她舉步移動,身影倏忽顯現,彷彿從地底冒出來似的。桃夭夭團團亂轉圈子,眼前似有千百個的紅袖,驀地閉眼停步,舉起“子午鎖魂匣”,喝道:“快收起妖法!你再糾纏,我可翻臉了!”
紅袖毫無懼色,撒開水桶,端端正正的跪好,正色道:“黃天后土,東君可鑑,自今往後,我紅袖誓死追隨主人桃夭夭,服侍他,順從他,全副身心交付於他。不論主人怎樣處置我,絕無半分怨言!若違此誓,天地共誅,死後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桃夭夭咧着嘴吸氣,道:“咦!——你,你,夠狠……”
紅袖道:“主人不相信?好,那此刻我就把身子交給你,以明心跡,今後紅袖就是你的人啦!”說着寬衣解帶,忽想到已是他的丫鬟,自己怎能擅作主張?忙仰頭望着桃夭夭,關切的道:“荒郊野地沒興致吧?要不回屋裡去,我脫了衣衫跳支天魔舞爲你助興。主人,您覺得怎樣?”
桃夭夭面無表情,木然道:“我很想揍你。”
紅袖俏臉飛紅,“嚶嚀”輕呼,張開手臂抱住桃夭夭的腰,柔聲道:“好壞!原來主人喜歡那種遊戲。你要揍就揍罷,只要主人開心,只要主人舒服,紅袖就心滿意足了……”話音若有若無,眼神溫柔,透着銷魂醉魄的情態。
桃夭夭只覺骨頭髮酥,好象真的要動慾念了,趕忙使勁推開她,大喊道:“喂!喂!你能不能正經點!”
紅袖擡頭道:“您見過正經的狐狸精嗎?”
桃夭夭道:“你含淚磕頭時,我只當你改邪歸正了。豈料仍是妖媚十足,沒半分廉恥,哪象是知書懂禮的女子?”
紅袖道:“狐性天生善媚多變,咱們狐狸到死也得嬉鬧。主人若嫌我妖媚,沒廉恥,那麼請教我做個‘有廉恥’的好女子。您的教誨,我定會奉行!”
兩人繞來繞去,又回到‘教會做人’的話題。桃夭夭定定神,思忖“她畢竟是妖類,打罵無益。還須細細的剖析利害,叫她知難而退。”按捺住性子,緩緩道:“你仔細聽我說——酒樓中那個孩童記得麼?他是峨嵋派最小的弟子,一念咒,你當場現了形。而我只略微擡擡手,清風劍就收了你的魂魄。峨眉派裡面高手成羣,法寶成堆,日後我肯定要回峨嵋山,你若跟我同去,豈不是飛蛾撲火自尋死路?”
紅袖笑了笑,張開小嘴,一運氣,吐出鴿卵大小的紅珠子。她捏着珠子晃了晃,變作一枚紅寶石戒指,塞入桃夭夭手中,道:“這是我修煉的內丹,已變成紅石指環。以後我藏身其內。男子左手無名指與心脈相連,主人把指環戴到左手無名指中,你的陽氣就能遮掩我的妖氣,仙家的法寶咒語都不能傷我。似這等神不知,鬼不覺,任他龍潭虎穴,紅袖也能處之泰然。”
桃夭夭雖未修習道術,但也讀過《金丹大要》《銅符鐵卷》等道家經典,知道內丹最難成就。無論世間的方士,世外的仙客,山中的精怪,雖耗盡畢生精力也鮮有成丹者。即使機緣巧合,獲得金玉,仙花,靈芝作材料,也須經千萬次內外培養,方可以真氣凝結成形,其間稍有不慎便前功盡棄。故此內丹珍貴,修煉者往往視比性命更重要。
此刻紅袖獻出寶物,絕無半點吝惜的神色,其意至誠,正合“將全副身心交託主人”的誓言。桃夭夭內心震動,方知浪言媚態的背後,竟藏着孩子般天真的性情,感念至此,更不願讓紅袖冒險了。把紅石戒指遞還給她,笑道:“你自己泰然了,也得替我想想。峨嵋派門規那麼嚴厲,查出我收了小狐狸當丫鬟,到時候吃不了兜着走。”
紅袖道:“峨嵋派大禍臨頭,很快要完蛋啦!主人何必跟他們瞎攪合?依我看,趁早溜之大吉。也不用回峨眉山了,咱們暢遊天涯多好玩!我眼光好,給你物色幾位才貌絕世的主人娘子……”
桃夭夭打斷話頭,問道:“你說峨嵋派有大禍,此話怎講?”
紅袖道:“這本是妖界的秘密。如今我身屬主人,再沒什麼秘密可言——自古華夏山河毓秀,無數生靈脩養天性,演化爲身懷神通的精怪。然而妖怪神通再大,也須先修得人身,六根齊全後才能羽化成仙。所以妖類歷來以人仙爲尊,接受各山仙家的管轄。峨嵋派不是有個‘誡妖令’麼?四川的山精水怪無不恪守此令。可惜啊,東海妖皇即將進攻中原,玄門正派的好日子快到頭了。最近巴蜀妖怪時常作亂,早沒把峨嵋派放眼裡了。”
桃夭夭想起蠶娘子也曾提及‘妖皇’,感到事關重大,皺眉道:“東海妖皇?很厲害麼?”
紅袖道:“我不知道,據我奶奶的奶奶的奶奶講。妖皇座下有四大魔王,什麼御天龍,雙身九尾龜黿,鬼伯,赤睛大鵬鳥,分別統馭‘東南西北’四方魔怪。古時大禹治理山川,將妖皇逐出華夏,四方天地始得清寧。那妖皇率衆魔潛伏於東海聖水宮,時刻尋機反攻。隋末天下混亂,妖皇遠赴西域大興魔道,卻被峨嵋派祖師紫元宗擊敗。從此妖皇和峨嵋派結下深仇。二十多年前,峨嵋派曾大舉進攻聖水宮,企圖剿滅妖魔。哪知內部發生了變故,一戰之下幾乎全軍覆沒。這件事各地妖怪多有傳聞,峨嵋派恥於言敗,新收的弟子反而沒聽說過。”
桃夭夭道:“峨嵋派全軍覆沒?”
紅袖笑道:“那當然,老一輩高手所存無幾。亂塵大師急欲重振門派,這才拼命招攬青年弟子。要不然啊,主人怎能混進……哎呀,我不是貶低主人,實是早先峨嵋派收徒極爲嚴格,哪象現在這般寬鬆?妖皇的本領怎樣,我沒見識過,反正憑眼下峨嵋弟子的能耐,峨嵋派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遲早死翹翹也。”
桃夭夭憂色凝重,擔憂小雪的安危,思量“倘若真如其言,那麼覆巢之災,焉有完卵?小雪性子剛烈,多半要跟峨嵋派同生共死。唉,趕快收了白露坪的妖物,回去跟凌波大師姐商議,讓大家先躲避劫難…….”念及於此,再瞅了瞅紅袖,心想“捉妖須得從速。我帶着清風劍和子午鎖魂匣,稍不留神又收了小狐狸,如此糾纏必然誤事,找個藉口撇開她罷。”
他打定主意,問道:“小紅,你當真願意作我的丫鬟?”
紅袖聽他稱呼親密,登時大喜,連連點頭。桃夭夭道:“好,昔日禪宗二祖慧可想拜達摩老祖爲師,在雪地裡跪了三日三夜。達摩祖師見慧可志誠,才收他當徒弟。咱倆一個是人,一個是妖,古語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也要嚴格考驗才穩妥。”
紅袖當即屈膝跪地,道:“嗯,小意思,我跪兩個月也沒事!”
桃夭夭忽覺愧疚,實不忍欺騙她,提了木桶低頭往客棧走,道:“我回客店等着,三天後再來。你若感覺太辛苦,儘可自行離開。”
紅袖道:“我纔不走呢!只是我不在身邊的話,有件事主人須得多提防。”
桃夭夭問道:“什麼事?”
紅袖道:“妖皇爲籌劃攻勢,派了許多探子潛入中原,專門探察正派弟子的行蹤。你記得酒樓唱小曲的那個秦五麼?那人眼神散亂,氣色昏茫,卻能識破我的原身,顯是法力超絕的高手。他既非妖怪,也不象仙人,多半與妖皇有關係。主人如遇見秦五,還是及早避開爲好。”
桃夭夭聽她語意關切,心頭一酸,忙加快腳步,逃命似的跑回客棧。陸寬和唐多多酣睡正濃。桃夭夭坐倒牀頭,失魂落魄的,彷彿經歷了幾百年的生死輪迴。
日暮時分,那兩人起身吃飯,桃夭夭打起精神強裝無事。談及酒樓裡的奇事,陸寬聽說遇到了狐妖,不由悚然失色。桃夭夭胡亂扒了半碗白飯,找點熱水衝了身子,隨即躺倒歇息,輾轉反側到深夜,腦子裡全是紅袖的笑顏。僅僅相處半日,他自然不會對狐狸精生出情意,但紅袖那種刁鑽調皮神情,談論詩詞的腔調,古靈精怪的舉止,象極了他記憶中的某個人,那個難以忘記,卻又竭力逃避的影子…….
爲何離家漂泊?爲何傲世狂放?又爲何靜夜獨嘆?月光瑩瑩灑向千家萬戶,每戶人家都有故事,每顆心靈都有衷曲。天地同輝,人心各異,世上最難的事,莫過於找到心絃共鳴的知音。桃夭夭回憶往日的淒涼,鬱悶,屈辱,種種苦楚痛到深處,眼前又浮現出小雪的身影,漸漸化作皎潔月色,彷彿能夠消融所有的煩惱。想着,念着,愁緒釋然,桃夭夭含笑而眠,不知不覺中,已將那斷腸銷骨的“情苦”招入膏肓。
第二天清晨早早起牀,三人漱洗用飯,仍僱兩輛大車趕路。唐多多昨日濫飲,半途中宿酒發作,抱着腦袋打滾哭鬧,一會頭痛,一會作嘔,一會罵兩個笨蛋欺負他。弄得桃陸二人無所適從。車伕數次勒繮查看情勢。短短几十里的路程,騾車走走停停,次日下午到了興文縣。陸寬下車買了大包糖果,將那些蜜餞,杏仁,糖豆,流水般塞進唐多多嘴裡,慢慢才讓“小師兄”安靜下來。
桃夭夭捉妖心切,問明白露坪的方位,即刻動身前往。陸寬也想快點把事辦成,抱着唐多多相隨而行。三人往東走了七八里,陽關道變成黃泥路,地面愈漸崎嶇,回望來路,卻見半輪夕陽懨懨的垂掛天邊。
此刻已近酉時,暮色漸濃,路中時有回家的農民經過,看見桃夭夭他們微笑招呼,神態頗爲隨和。桃夭夭暗自奇怪,對陸寬道:“如果真有妖怪作祟,老百姓怎會這樣鎮定?遇到陌生人毫無戒備,有點蹊蹺啊!”
自從酒樓遇妖后,陸寬杯弓蛇影,看什麼人都象是妖精,凜然道:“賢弟所慮極是,咱們要多加小心。”睜大眼東張西望,把唐多多舉到胸前。每當有人走來,立刻催促小師兄念“摩訶降魔咒”,唸完往唐多多嘴裡塞糖果作爲獎勵。唐多多坐享甘飴,“降魔咒”難免念得偷工減料。
片刻間天黑了,前方燈火稀疏,零星散佈着百十間草房,看來此處就是白露坪。桃夭夭走到村口的草屋前,輕叩柴扉,道聲打擾主人家,外鄉客懇求宿夜。
一位大娘打開柴門,胖乎乎的和顏悅色,將三人領進屋內。桃夭夭再三叨擾,大娘兩手在圍裙上揩了幾下,爽朗的笑道:“誰還揹着房子出門呢?你們讀書人恁般多禮。”一邊搬凳子請客人坐,一邊張羅晚飯。
桃夭夭輕扯陸寬袖子,悄聲道:“雖說農家好客。但他們正受妖怪的侵害,怎能這般若無其事?其中必有緣故。”陸寬聞言緊張萬分,抱起唐多多對準大娘,輕輕拍他屁股。這是“唸咒”的暗號。唐多多早念煩了,嘟起嘴巴哼哼卿卿。
大娘見狀詫異,凝目打量唐多多,驚道:“這孩子臉色好難看,吃了不乾淨的東西麼?咦,你倆是他什麼人?”桃夭夭本想編個謊敷衍過去,轉念想起跟紅袖講的那番做人道理,衝口道:“我們是峨嵋派弟子。我姓桃,他姓陸,小孩叫唐多多,是同門的師兄弟。”將近日的飲食見聞大致講了,至於狐妖作怪,紅袖拜主等事,料想驚世駭俗,也就略過不提。
大娘顯是普通農婦,對“峨嵋派”全不在意,皺眉道:“給小小孩兒喝白酒!有這樣帶孩子的嗎?你們作師兄的真是胡來,還給糖吃,等着罷,夜裡不吐得昏天黑地才快!”滿臉嗔怪,若是熟稔的子侄輩,只怕當場便要責罵。
唐多多嘴巴微扁,一副受盡委屈的樣子,伸開手臂叫道:“奶奶,要抱抱……”
大娘更是憐惜,摸了摸孩子的腦門,道:“乖孫兒,你兩個哥哥做事馬虎,不理他們,奶奶自個兒疼你!”喚出兩個蓬頭少年,吩咐去溪邊摘些藤根,野菊,牛蒡來,煮熱了當作化食的藥湯。兩少年領諾出門,頃刻迴轉竈房,將草藥放進米湯裡煮,隨後端了摻糠的乾飯,就着半壺苦丁茶,蹲在堂屋的牆角邊吃喝。鄉村少年不拘禮節,也不理會外客,自顧自的談笑。
又過一陣,大娘的兒子從田間回來,見家中有客,連忙抹桌子擺飯,招呼桃陸二人就座。交談中得知男子叫張富順,原籍陝西綏德,八年前逃荒入川,因見當地風調雨順,民風淳厚,遂全家定居於此。桃夭夭稱其爲“張大叔”,彎腰作揖,多謝主人家熱情款待。
張大叔笑道:“算起來我家也是外鄉人,常年受鄉鄰們關照,大家可沒計較報恩。再說鄉下窮地方逢年過節纔有肉吃。幾碗粗糠填肚子,哪裡值得道謝?小哥莫客氣。”
談話間,大娘端來大盆菜湯,熱騰騰的白氣從盆中冒起。草屋暖意融融。桃夭夭捧起碗筷,低頭扒拉飯粒,瞥見門檻上蹲着一個清瘦老漢,正探頭探腦的朝裡張望。
此刻正值深秋,黃昏的溼氣陰冷刺骨,而那老漢只穿小褂,兩條胳膊赤精裸露。桃夭夭暗自留意,看他右手握成拳頭,左手從中掏出兩顆幹胡豆,扔進嘴裡咬的“嘎崩”響。桃夭夭微感吃驚,尋思老者白髮蒼蒼,容顏衰邁,而牙齒堅硬賽似壯年人。一念未幾,門外“撲簌”飛來三隻鴿子,跳上老漢膝頭,輕啄他嘴脣間嚼碎的豆屑。
張大叔忙道:“他是此間村長許老爹,打鐵的鐵匠,渾身比鐵板還硬實,閒時喜歡養些禽鳥,待人最是和善。許老爹,吃過沒有?特意來瞧兩位小哥的麼?”許老爹哼了兩聲,並不應答,眼光只在桃夭夭身上轉悠。
這時大娘端着碗走近桌旁,呼喝兩個孫子:“老大,老二!傻愣着幹麼?那小孩的藥熬好了,照料他喝藥!”
唐多多最怕生病吃藥,耳聞言語不對,晃晃腦袋要使出隱身法術。大娘算定頑童耍滑頭,向旁邊使個眼色,老大老二左右按住。眼看灌藥勢成必然,唐多多隻顧拼命掙扎,殺豬似的叫嚷,兩隻小手亂抓亂扯。大娘有點不耐煩了,轉頭對桃夭夭道:“喂,你們當哥的,也來幫把手啊。”
桃夭夭應聲靠近凳子,正待扳住唐多多的肩頭,不防被他一把抓扯腰間。行囊扯開,裡面的東西掉落地面,只見衣物,乾糧,銅錢諸般零碎中間,一朵藍色小花隨風抖瑟。
那老漢霍地起身,喝道:“凌波的‘移星茱’,你們真是峨嵋弟子!”
桃夭夭經他這麼一喊,記起小花是凌波大師姐所贈,給村長的信物,原來花名如此怪異。再看花朵已摘下數日,仍然顏色鮮麗,枝條蔥嫩挺直。
老者緩緩走進屋中,蹲身拾起小花,神色既悽傷又興奮,端詳半晌,將小花塞進口中,鼓腮嚼了幾嚼,“咕隆”一下吞嚥落肚。
陸寬心頭髮毛,道:“他……他怎麼吃花啊?”
老漢縱聲長笑,又叫道:“好,好啊!塵霜半世功與過,換來三日舊容顏!”嗓音宏亮如打雷,震得屋樑“簌簌”落灰。幾隻鴿子察覺異樣,一齊振翅驚飛。老漢邁步追出,輕飄飄的宛如乘風踏雲。屋裡的人不約而同衝到門口,擡頭仰望,月色中黑影飄忽,那老漢騰空飛行,東一抓,西一摸,將三隻鴿子盡數攬進懷中。
衆人驚駭莫名。唐多多亮開嗓門,衝着老者大念“摩訶降魔咒”。老漢步態輕靈,從空中徑直走向草屋,道:“很久沒聽到降魔咒了,想當初,還是我教會凌波唸的。”撫mo懷中鴿子,嘆息道:“蒙鳩野性未除,差點被驚了魂。只怪我性急,當着凡人服食仙草。”
桃夭夭聽他提到“蒙鳩”,心念微動,定睛凝視那“鴿子”,發現羽毛潔白瑩潤如錦緞,腦中閃過《荀子》裡的文字“南方有鳥曰蒙鳩,以羽爲巢…….風至苕折,卵破子死。”又記起北宋黃庭堅感懷孤苦,所作《獨宿》詩有云“永懷玉樹埋塵土,何異蒙鳩掛葦苕。”暗思蒙鳩生性怪異——春天以羽毛築巢,秋天必被大風吹壞,年年複復,永無悔意,正是命運多舛的不祥之物,怎麼還有人精心飼養?再念及蒙鳩“無家可歸”的結局,桃夭夭惻然傷感,只覺許老爹淒冷的笑聲中,包藏着許多辛酸。
張富順顫聲道:“許老……老爹,你,你會騰雲駕霧,你是神仙嗎?”許老爹走到草屋前,燈光照亮他的臉,只見面容依稀,神采煥發,皺紋與白髮蕩然無存,哪是什麼“老爹”,分明是個三十多歲的精壯漢子!
這時村裡狗吠四起,各家點燈開門,探看這邊的動靜。“許老爹”喊道:“我在張富順這兒招待外客,沒什麼大事。大夥兒歇了吧,明天早起幹活。”衆農戶耳聞村長髮話,都放了心,轉身回家睡覺。許老爹拉了衆人進屋,關好了房門,鄭重道:“富順,今夜的事千萬別跟鄉親們講,否則白露坪再無寧日,你們也休想安穩過活。”
張家四口人瞠目結舌,只是點頭。桃夭夭憋了滿腹的疑問,忍不住道:“許……許前輩,你跟峨嵋派有關係麼?”
“許老爹”慘然一笑,道:“不錯,我真名叫許青鉉,早先是峨嵋馭獸門首徒,如今是峨嵋派的棄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