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自家部長的要求,謝爾蓋·艾德蒙只覺得眼前一黑。
農產品的貿易,受制於難以縮短的生產週期以及產品相對不耐儲存的特徵,哪怕實物交易也基本都要提前一年甚至更長時間下單。
也就是說,今年9-10月份馬上就要收穫的那一批作物,其實是去年就已經簽好了訂單的。
如果這部分交付出了問題,那糧商反而需要向早就掏了錢的甲方支付鉅額違約金。
所以他們目前正在炒作的,其實是明後兩年的市場。
計劃中最完美的展開方式應該是,華夏的下游企業因爲因爲擔心期貨價格進一步上漲,而在明年夏天之前,最好是初春時節精準高位入場,搶下一大批貨源。
緊接着他們就可以在春播之後“恰到好處”地宣佈災害影響並沒有預期那麼大,並不會影響大豆產量,甚至還能豐收。
從而把期貨市場的價格再給砸下去。
要知道,最終端的飼料也好、油料也好,價格都是跟隨原材料的期貨價格而波動的。
這樣一來,那些華夏的下游企業要麼拿高價原料產低價成品,產的越多賠的越多,要麼就只能硬着頭皮違約退貨,然後支付鉅額違約金。
除了極少數家大業大或者背後有強力支持的以外,這兩種選擇的結果基本差不多。
無非是從30層跳樓還是從20層跳樓的區別。
到那時候,就是糧商們進場低價抄底的時候。
這套方法也不算是什麼新路子了,已經在不少新興市場都進行過實戰,堪稱屢試不爽。
整個南美的農業,幾乎都是被美國企業用同樣的方法收入囊中。
唯一的問題就是對時間節點的把控要求非常精準。
這一次,顯然就遇上了個比較難纏的對手。
或許是真的一眼看穿了其中的關鍵,也或許是單純的運氣好。
總之“直接開墾上百萬畝土地”這種狠活,確實是打在了整件事情的要害上。
畢竟人家的地擱那擺着,來年春天到底能不能種出東西來一眼便知,而且現在就已經搞出了這麼大的陣仗,電視報紙廣播全方位宣傳,絕對不是你找個媒體隨便說兩句話就能糊弄過去的。
有了這百萬噸級別的產量打底,就算那些下游企業還是會出海掃貨,也必定會在合同數量上更加謹慎。
而上面那一套連招如果只是讓對方出血卻不能直接打死,基本也就相當於白忙活。
給食物鏈頂端的銀行家打工罷了。
想到這裡,艾德蒙也不由得在心中暗罵:
“Fxxk,真是一幫只知道吸血的蛀蟲……”
當然,嘴上無論如何是不敢得罪銀行大佬的,只能順着剛纔維尼曼部長的話茬說了下去:
“部長閣下,如果要讓他們把土地開墾出來,那咱們恐怕做什麼都晚了,得趁着這段時間,提前應對纔是……”
說實話,艾德蒙現在也沒有什麼好辦法。
然而,維尼曼作爲美國曆史上第一位女性農業部長,確實還是有東西的。
這麼一會功夫,就已經打好了腹稿:
“我記得華夏這兩年在環保問題上鬧得很兇,尤其是華北地區大城市面臨的沙塵天氣越來越嚴重……正好IPCC那邊馬上就要開始第四輪評估,可以讓一個考察團過去,給他們施加一些壓力……”
“還有,你找幾個華夏國內的媒體,接受過我們基金會贊助的那種,讓他們也同時在國內給施加一些壓力……”
艾德蒙趕緊把這些內容都記了下來。
但回頭檢查過一遍之後,又覺得有些單薄。
於是試探着詢問道:
“單靠環境議題……就算有國際組織給施加的壓力,是不是也有些不夠穩妥?”
面對幕僚的質疑,維尼曼卻顯得相當遊刃有餘。
作爲最典型的旋轉門機制受益者,她在擔任農業部長之前,就已經在孟山都公司做了多年高管。
對於如何搞垮一個地區的農業生產輕車熟路,甚至可以說是路徑依賴:
“這只是第一步而已……真正的殺招在後面。”
她聳了聳肩,接着從自己面前的報告中挑出了其中兩頁紙,放回到艾德蒙的面前:
“華夏從2000年左右就開始有計劃地在一部分地區把耕地和牧場還原成草原,其中的重點之一就是蒙省東部,而現在他們又突然反過來在這一地區重新開墾土地用於耕種……我們可以利用一下這背後潛在的農牧業矛盾,甚至是民族問題……相比於環保,這對於華夏來說纔是實打實的麻煩。”
“另外,想辦法找人去實地探查一下……這件事現在不急,等明年春天再說,最好能拿到一些他們的豆種回來,看看是個什麼情況……”
“……”
……
美國東部時間的大清早,對應華夏時間則已經進入了晚上。
常浩南這會也見到了前來考察的欒文傑一衆人馬,正帶着對方站在一處高地上,由這個區塊的現場負責人介紹情況。
從開工到現在短短一旬功夫,這原本黃土漫天的退化沙地雖然還不至於一步到位變成肥沃的黑土,但也已經有了些剛剛冒頭的盎然綠意。
真·一片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景象猶在眼前。
“看來常院士不僅熱衷於軍工行業,在民生方面的貢獻也不遑多讓嘛……”
欒文傑這一代人,10個裡面有九個半是農民出身,哪怕本身的研究方向和管轄範圍都跟農業無關,但對於土地也總有着一種特殊的情感。
因此,這句話倒也不完全是在客套。
而常浩南這邊本來準備按照正常的套路迴應,卻有一句話突兀地從腦海中蹦了出來。
於是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
“我不喜歡武器,我熱愛和平……只是爲了和平,我們需要武器。”
這句話當然不是他原創的。
但也沒人會糾結這些就是了。
至少欒文傑是沒想到原本的隨口寒暄會朝着哲學方向發展,當即愣了一下。
過了幾秒鐘後,纔有些生硬地開口:
“是啊……科學,歸根結底應該用於造福人類……”
眼瞅着話題開始跑偏,最後還是常浩南主動回到了正題:
“說起來倒是欒局長……怎麼突然對農業感興趣了?”
欒文傑也不多繞彎子,當即擺了擺手:
“我不是對農業感興趣,是對你們研究岩土動力學和成分學的方式方法和理論基礎感興趣……”
說話間,他蹲下身子,從旁邊的地上用力抓起一把經過改性之後的沙土,放在手心端詳了一番。
雖然還是能一眼看出其中的貧瘠,但至少已經不再是過去那種幾乎無法抓住的離散狀態,而是形成了具有粘度和團聚性的流變狀態。
也就是接近土壤的狀態。
幾秒鐘後,他重新把手中的沙土拋回地面,接着來回拍打了幾下掌心:
“如果能把沙地變成土壤的話,那麼岩石被風化之後的風化層,是否也可能有進行改性的潛力?”
常浩南略加思索,接着回答道:
“理論上講,這要取決於風化層的具體情況……畢竟沙地能變成土壤的前提,也是它們在化學屬性上比較相近。”
“不過考慮到地球上的某些土壤本身就是岩石風化之後形成的產物,所以我個人估計應該問題不大……只要別含有什麼離譜的有機或者重金屬成分就行……”
實際上,這已經算是相當樂觀的回答。
只是出於謹慎,纔沒有把話給說結實了。
然而,欒文傑的下一個問題,還是讓常浩南爲自己剛纔的謹慎感到慶幸:
“那如果……風化層不是在地球上呢?”
“???”
常浩南幾乎是下意識轉過頭去,看了對方一眼。
他依稀記得,當年剛開展這個項目的時候,自己和丁高恆曾經無意中聊起過類似的話題。
但因爲太過遙遠,所以只是隨口一提而已。
但欒文傑現在卻一臉嚴肅,並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月球?”
“不是……是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