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吃完便當，成瀨收拾着便當盒，又接過瀧川光遞來的紙巾，擦了擦嘴。
“那邊好像有個衛生間，我去洗下手。”她起身道。
“嗯。”
收拾好東西，給尚子發了條自己馬上就要繼續騎行的消息，成瀨起身轉了轉，伸了個懶腰。
已經到五所川原了，還剩下一半路程，前半段路上所花的時間比他預想的要多一點。
他已經有些懷疑自己能不能在下午一點趕到十三湖了。
“回去的話，全程走縣道，應該用不了太久……”
成瀨又打開手機地圖，在導航推薦的幾條線路里選擇着。
等要回去的時候，他們已經順着巖木川來到了入海口，瀧川光應該不會想沿着原路返回了——就算她真這樣想，他也不會答應。
“還行，最遠的路也只要一個半小時。”
他又擡起腦袋，望了望略顯灰濛的天空。
如果沒下雨的話。
“春海。”瀧川光洗完手過來了，“出發吧。”
“嗯。”
而剛走出公園，成瀨就看到兩個穿着反光背心的警察站在他和瀧川光的摩托車前，正拍着什麼。
“……”
他還在發愣，旁邊的瀧川光已經飛奔出去了。
“等一下——”
她大喊着，狂奔到兩個警察面前，“我們已經準備離開了！現在就走！春海，快過來！”
“……”
成瀨快步走過去，看了眼反光背心上的文字。
【青森縣警察·駐車監視員】
也就是專門負責巡查轄區裡違規停車的警察。
眼下他們又拍又寫的，是在進行現場取證。
而駕駛員在違規停車的罰單開出之前及時趕回來的話，是可以免除處罰的。
果然，見到他們回來，兩名警察也都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這裡不可以停車啊。”
“好的，我們下次會注意的。”瀧川光輕車熟路地應對着。
目光在兩人臉上掃了掃，其中一名警察忽然又要求兩人出示駕駛執照。
畢竟他們的面容，看着實在有些年輕了。
成瀨拿出錢包，取出駕照，瀧川光也照做。
“成瀨春海。”
“是的。”
“高中生？”
“是的。”
“津前人？”
“是的。”
“怎麼跑到這邊來了。”看起來有些年紀的警察隨口嘀咕了一句，成瀨也只是笑了笑，沒有多說。
“唔……”
在照片和成瀨的臉上來回比對了一會兒，他忽然靠向旁邊的同事。
“有沒有覺得他長得很像哪個明星？”
“啊，是有點……是誰來着。”
“越看越眼熟啊……但是想不起來名字了。”
瀧川光微笑着看了看成瀨，而他挑了下眉，示意她別開口。
想了半天沒有結果，兩個警察也就沒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結。
“看時間，你纔剛拿到駕照沒多久呢，騎車的時候要小心啊。”其中一人對成瀨說道。
“好的。”
“女朋友也是。”
瀧川光愣了一下，又笑了笑。
“好的。”
確認無誤，警察將駕駛執照還給兩人，又催促了一句儘快離開，接着便回到自己的警用摩托車上，騎車離開了。
“好險啊，我看他們都已經準備打印罰單了……就是腰上掛着的那臺小機器。”
瀧川光騎上自己的車，“再晚來幾分鐘，我們就得交罰金了。”
“嗯。”成瀨插上車鑰匙，戴上頭盔，“沒想到第一次違章來得這麼快。”
“哈哈，我拿到摩托車的第一天就違章了。”
“你還得意起來了。”
離開公園，兩人沿着來路往回騎去，很快又回到河邊。
沿着小路往前騎了十多分鐘，到一處河灘上，瀧川光又停了下來。
“這邊可以停車吧。”
四野荒蕪，只見青青綠草，半個人影也沒有。
成瀨也跟着減速停下，“誰會來這裡開罰單啊。”
車輪下的道路已經到了盡頭，她騎上草地，又往前騎了一段，能見到河流了才停車下來。
“好寬闊的河灘啊，都可以當棒球場了。”
“是啊。”
草地與河流之間是厚厚的樹叢，倒是不高，最多兩三米的樣子，看起來像是人工種植的。
成瀨下車，走進樹叢，探着身子看了看另一側的河流。
巖木川流到此處，已經匯入多條支流，水量豐沛，已經不是津前流段可比的了。
這一段河道也比較窄，河水無聲地流淌着，深得看不見底。
“河道這麼窄，也不知道夏天漲水的時候，會不會漫上來……”
身後無人迴應。
他回頭看了看，瀧川光的車還停在原地，人卻不見蹤影。
成瀨走出樹叢，又找了一下，看見了蹲在另一邊樹叢裡的身影。
“……”
他立馬移開視線，往旁邊走了幾步，又望了望天。
難怪突然要在這邊停下……
又過了一小會兒，瀧川光起身出來了。
“剛纔在公園，怎麼不順便解決了。”
“那個時候還沒感覺，大概是水喝多了……春海解決了嗎？”
“我不需要。”
“那春海剛纔鑽進去……”
“只是看看河水。”
瀧川光也鑽進樹叢，看了看水流無聲的河道。
“水變深了許多呢。”
“嗯，小心點。”
“到了這邊，就不用擔心漂流的時候腦袋磕石頭上了吧。”
“……”
成瀨張了下嘴，很快說道：
“嗯，但是會卡在樹根裡，然後動彈不得，被水蛇、螞蟥還有樹上掉下來的毛毛蟲亂咬。”
瀧川光頓時起了一胳膊的雞皮疙瘩。
搓了搓手臂，她笑着瞪了他一眼。
“走啦！”
兩人又騎上摩托車。
穿過河灘草地，再回到路上，成瀨說道：“到下一座橋，我們就過河吧，不然又會像之前那樣被困在兩河交匯處的三角洲裡。”
“前面又有支流匯入嗎？”
“嗯，好像是叫小田川吧。”
“OK。”
兩人往前騎了二十多分鐘，才見到下一座橋。
“感覺越到下游，就越難見到過河的橋了呢。”瀧川光過橋時說道。
成瀨在前後無人的橋頭停了下來，眺望着遠處。
“這邊住的人少，你看着兩邊，基本都是農田了。”
田連阡陌，大片的農田一塊接着一塊，綠油油的，十分齊整。
“嗯？”
望着遠處，瀧川光忽然眯了眯眼。
“那邊的田裡，一根根插着的……是樹枝嗎？”
“真要是樹枝的話，你就看不見了。”成瀨笑了笑，“那是風力發電機啊。”
“啊……”瀧川光恍然。
成瀨在腦海裡回想了一下地圖。
“回去的時候，我們會從那邊經過，到時候你可以在底下仔細看看。”
“真的？好耶~”
短暫停留後，兩人繼續出發了。
又往前騎了十幾分鍾，纔到成瀨之前所說的兩河交匯處。
而兩人在距離河道四五十米的縣道上看着，底下都是齊腰深的雜草，別說小路了，連靠近都無法做到。
“交匯之後，河道也變得更寬了呢。”
“嗯。”
瀧川光又望向縣道的另一邊，房子都在路面之下。
“這邊的路面好高啊。”
“在澆築成柏油路面之前，這裡先是河岸堤壩。在巖木川氾濫肆虐的時候，全靠它來阻擋洶涌的河水。”
“啊……每年到了夏天，還是會聽到巖木川氾濫的消息呢。”
“部分流域的河道有些窄了。”
繼續騎行片刻，前方出現一座大橋。
兩人等了大半分鐘的紅燈，過去的車輛一隻手都能數得出來。
“來到這邊，有種地廣人稀的感覺了。”
“我們來到鄉下的鄉下的鄉下了。”
“到底有幾個‘鄉下’啊。”瀧川光忍不住笑。
過了馬路，橋頭立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巖木川】三個大字，側面則是到入海口的距離。
【十三湖：14KM】
成瀨吸了口氣，騎了這麼大半天，終於快到目的地了。
“還有十四公里就到了嗎？”
“嗯。”
瀧川光望向前方，目光也變得深遠，“繼續往前吧。”
伴隨着嗡嗡的引擎聲，兩人在無人的道路上疾馳起來。
保持着這樣的速度騎了將近十分鐘，河道變得越來越寬闊，而兩岸愈發荒僻，渺無人煙。
瀧川光忽然放慢了速度。
前面的成瀨瞥了眼後視鏡，見她落下得越來越遠，也跟着減速。
等她跟上來，與他並行，他開口道：“怎麼了？”
她只是搖了搖頭，望着河邊。
已經是五月底了，河邊卻長滿了枯草，期間夾雜着一點新生的綠意。
“你不會是想騎車衝下去吧？”
“……”
她短暫地笑了一下，終於開口了，“沒有啦。”
“到了前面，會有地方讓你近距離地看到入海口……不，是河湖交匯之處。”
“嗯。”
以這樣不快不慢的速度，兩人又往前騎了一會兒，到一座又窄又冷清的大橋前，成瀨再度停下。
望了望下游，他說道：“這是巖木川上的最後一座橋了。”
瀧川光怔了怔，車頭一轉，直接騎到橋上，到中間才停下來。
天空昏沉，雲壓得很低，回頭看不見早已失去蹤影的巖木山；
往前眺望，河道也不是筆直的，看不到盡頭的大湖。
只有沉默的兩岸，無聲的長河。
“這樣孤零零一座橋，也太寂寞了。”
“除了我們，連個人也沒有。”成瀨停在她旁邊。
下了車，她站到護欄旁，看着底下的河道。
河水深邃，也難言清澈，濁浪不斷拍打着橋墩。
風一陣陣吹來，明明夏日將至，卻裹挾着一股潮溼的冷意。
她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舉目四望，天地濛濛，曠野茫茫。
她從未有如此彷徨的時刻。
明明什麼也沒改變。
明明現在他也在她的身邊……
她望過去，成瀨的視線也轉了過來。
四目相對，他怔了一下。
“……就快到終點了，走吧。”
瀧川光點了下頭。
兩人重新騎上車，又在橋上調了個頭，騎回原來那條路上。
到十三湖，已經只剩下最後幾公里。
車輪之下，也只有一條路。
筆直得讓人忍不住頻頻回頭的路。
從側面吹來的風越來越溼潤，也越來越強烈，壓低河邊枯草，打溼了兩人的頭盔。
雲也更低了。
快下雨了，成瀨心想。
可即便現在就下雨，也不是回頭的時候。
離開巖木川上的最後一座橋，視野變得越來越開闊，前後左右卻看不到任何一棟建築，也看不到半個人影。
這裡彷彿是被文明遺棄的地方。
他看向騎在前面的身影。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她就騎到了前方，身體隨着摩托不斷往前，兩眼卻一直望着側面的茫茫草地。
他想提醒她看着前面，可前面除了一條筆直的路，什麼也沒有。
兩分鐘後，兩人在道路的盡頭停了下來。
停下車，翻過路邊只有一點象徵意義的護欄，兩人並肩站在岸邊，看着眼前的滾滾河流。
“十三湖……”
“嗯，我們到了，這裡就是巖木川的盡頭。”
盯着河口看了一會兒，瀧川光才扭頭望向眼前的遼闊湖泊。
風吹不息，湖水盪漾着，拍打在岸邊。半空中濃雲翻卷，低低地壓下來，掩映湖岸，在極遠的地方似乎與湖面連在了一起。
這裡就是從小看着她長大的那條河流的盡頭。
“好大啊……”她喃喃着。
成瀨看了她一眼，風將一頭短髮全吹到她的臉上，模糊了面容。
望着極遠的地方，她往前邁了一步，他立即抓住她的胳膊。
她停了下來，扭頭問道：
“入海口是什麼樣子的？”
“我也沒去過……”
成瀨話沒說完，她就轉身翻過了護欄，回到摩托車上。
“我們過去。”
“……”
成瀨又擡眼望了望陰沉的天空。
“去吧。”
騎上摩托車，成瀨油門一擰，騎到前面帶路。
一前一後，兩人在湖邊飛馳着。
繞了個大圈，離開半島似的湖邊曠野，跨過同樣流入十三湖的另一條河，兩人來到十三湖西面的湖岸，繼續向着入海口的方向騎行。
到了這邊，田野的另一頭反而又能見到許多連在一起的房屋了。
成瀨仔細看過地圖，此時也還記得他們待會兒回去的路，就在那邊的房屋之間。
往前騎了一陣，湖邊的路到了盡頭，成瀨車頭一轉，重新回到人類聚居的區域。
看了眼後視鏡，見瀧川光也跟上來，他才提起速度。
縣道寬闊，兩人騎了一陣，路上見到不少迎面過來的汽車，也沒敢騎太快。
騎着騎着，等見到右邊又出現一條小路，成瀨打了個轉向燈，減速轉彎騎了進去。
被樹林阻擋的十三湖重新出現在兩人的視野裡，而壓在上空的雲層顏色更加深沉，也壓得更低了。
湖岸邊有幾棟房子，還有人住在這裡。
成瀨剛騎了一段，路邊出現一個老頭，招着手讓他們停了下來。
他操着一口濃重的津輕腔，饒是成瀨，也聽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
馬上就要下大雨了，在湖邊騎行很危險，趕緊回頭，不要走這條路。
然後，儘快回家。
“好的……”
成瀨正虛應着，身後的瀧川光已經先一步騎了出去。
老頭一看，立即對着她的背影叫喊起來。
“……”
成瀨嘆了口氣，暗道一聲抱歉，也一擰油門，追了上去。
滴——
滴——
在這種路上，成瀨也不敢騎得太快，鳴了幾下笛，瀧川光才慢下來。
追趕上她，他也沒說什麼，只是騎到了前面。
湖上漂着一些白色的遊船，此時天氣惡劣，遊船也紛紛往前方的港口開去。
望着前方的一艘遊船，成瀨速度不變，結果還是他和瀧川光先來到港口。
短暫減速，避讓着下船回到岸上的遊客，兩人穿過港口，又沿着縣道往前騎了一兩分鐘，便來到了真正的入海口，十三湖大橋之上。
車輪抵着邊沿，將車騎上人行道，成瀨眺望着陰沉的海面，又扭頭看向同樣騎上來的瀧川光。
“這裡就是十三湖的入海口了，那邊是津波之塔。”
“……”
望着延伸到海中的那段突堤，她再開口時，還是那句話。
“我們過去。”
“馬上就要下大雨了，再靠近就危險了。”
“不會去危險的地方的。”
說罷，她騎下人行道，徑直穿過十三湖大橋。
成瀨來不及阻攔，也只能趕緊騎車追上去。
過了橋，經過一段樹林，瀧川光在路口轉入通向海邊的小路，成瀨隨後跟上。
一路往前，路上遇到好幾個身穿制服、面帶詫異的中年男女，應該是這邊的管理人員，他也只能當作沒看見，繼續追趕前面的瀧川光。
從十三湖大橋底下穿過，又往前騎了幾百米，路終於到了盡頭。
矗立在不遠處的高音喇叭，正在不斷重複着天氣惡劣、儘快離開這裡的廣播，而此時這裡僅有的兩人，對此不聞不顧。
瀧川光停在突堤的中段，下了車，立在那裡一動不動的望着海面。
再往前，海水已經淹了上來。
海天闊處，陰雲密佈，狂風陣陣吹襲。
洶涌的海浪不斷拍打着防波堤。
成瀨停車調頭，下車走到她身旁。
“……”
她睜大了眼，張望着無邊無際的海面。
河流的盡頭是大海。
沒有答案，沒有道路，只有無邊無際的蒼茫。
海天相連，她的視線找不到落點，眼淚忽然流淌下來。
“光……”
“春海，爲什麼大海這麼寬闊，都望不到邊啊。”
“大海……”
“如果真的順着巖木川漂流下來，我會漂到哪裡去啊。”
“……”
“我到底該去哪裡？”
眼淚越流越多，她彷彿沒有知覺，望着海面只是喃喃着。
“該做什麼，能做什麼，爲什麼必須要作出選擇……目標與意義會自己出現的未來，到底是什麼時候……姐姐，春海……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
“……”
成瀨張了張嘴，回答不了，而臉上忽然一涼。
他擡起頭，醞釀已久的大雨，還是落了下來。
嘩嘩——
青森的雨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