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姬自出生之後,就一直有一個夢想,很單純的夢想,她想去朝歌看一看。那裡是繁華的夢想鄉,是那個時代,外封之地的貴族少年少女最心馳神往的地方。然而這個夢想一次也沒有實現過,她的父親和哥哥,從不允許她去那裡,將她牢牢保護在封地之中。
長大後這個夢想漸漸淡去,卻並未真正消失。無數次途徑朝歌,無數次繞道而行,遠遠眺望,似乎能瞧見鹿臺內升起的迷香。她並不像年少時那般羨慕,或許是被父兄影響,她對那座城已然升起厭惡的念頭。但是她依舊想去看看,出於什麼目的,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自從跟隨雪狼王外出遊歷,這個夢想似乎漸漸清晰起來,也慢慢濃烈了起來。她明白她爲什麼那麼想進那座城,她想看一看父兄口中所謂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究竟有多麼的嚴重,多麼的淒涼。最好能刺痛一下自己的神經,讓她最終能把父兄發動的戰爭歸結爲理所當然,從而心安理得。
時間已經不再等她了,即便是在這樣一座閉塞的小山村之中,她也能清晰地嗅到戰爭的味道。前兩日,她與雪狼王帶着玄司在山中修行,阿狼敏銳的聽力聽聞十幾裡之外的某處山道之上,有大批的人馬路過時的轟鳴聲,人馬越走越近,後來清晰得連她也能聽見了。她們躲在深林之中,能看見岐山軍的制式皮甲和青銅長戈。半年前二兄長姬發就在大面積的調兵遣將,合縱連橫,如今,伐紂大軍已然初具規模。
她們已經在這小山村之中磨蹭了近三個月的時間,如今已到帝辛二十九年年初,估摸着再過不了多久,兩軍就要短兵相接了。謠姬有些呆不下去了,期望能儘早去尋找自己的兄長。雪狼王理解她的心情,何況她自己還有與妲己的私下合作,必需得前往周營了。
然而,玄司卻成爲了拖累她們的最大絆腳石。不願離開姐姐趙姜的玄司,一定要等到趙姜的身體好全了再離開。這一拖就是兩個多月。如今趙姜身子確實大好,然而少年依舊沒有要離開的動向。雪狼王和謠姬都明白,或許這個徒弟,她們是白收了。
最終,她們還是得離開了。玄司不願走,雪狼王沒有強迫她。只是留下了一句話,便帶着謠姬和狼妹妹翩然離去。
“汝若尚且認孤爲師,便來周營尋孤。三個月後孤見不到汝,師徒之緣就此了斷。”
倔強的玄司沒有挽留雪狼王,只是跪在村口目送她們遠去,直到看不見人影,她也久久未曾起身。上師和謠姬都沒有回頭,只有狼妹妹一步三回頭,最後咬牙離去,眼神中的恨鐵不成鋼,就如烙鐵般印在了玄司心頭,揮之不去。
“阿狼就不可惜嗎?如此好的苗子。”走在山道之中,謠姬如是問道。
“這是考驗她的第一道難關,她凡心過重,即便修行到強大修爲,也不會有好結果。修道乃修心,以此來考驗她的內心十分必要,若她真的有心向道,來尋吾,吾纔會傾囊相授,真正認她做弟子。”
“汝尚未認她做弟子?”謠姬詫異。
“她並未履行吾收徒的條件,吾自當不認。”雪狼王道。
謠姬卻笑,道了一句:
“阿狼有時也像個孩子。”
雪狼王卻是不服,自己活了上萬年,還是第一次被當做孩子來對待,讓她頗爲不爽。當下與謠姬爭論起來,直到謠姬假裝妥協,踮着腳尖摸着她的腦袋,安撫道:
“善耶,阿狼所言極是。”
她才氣呼呼地罷休,心底卻總覺得自己還是吃了個虧。
狼妹妹低着頭緩緩地跟在她們身後,垂頭搭腦,有氣無力。雪狼王和謠姬都發現了她的異常,但並未太過在意,過段時間,也就好了。
她們行進得很快,因着謠姬見親心切,雪狼王直接就揹着謠姬快速奔跑起來,恨不能直接瞬移,奈何自己的術法在謠姬身上不起作用。只可憐了狼小妹,只能盡全力跟着阿姊跑,也沒了心思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一路向北,終於在越過蒼耳羣山,臨近牧野的最後一座山頭之上(此山後世命名爲同盟山,紀念週武王在此舉行牧野之戰前的盟誓),她們看見了密密麻麻的駐紮大軍。乍一數,起碼也有四五萬人馬。這是姬發在短短大半年時間裡湊出來的伐紂大軍,其中還有庸、盧、彭、濮、蜀、羌、微、髳等部族的聯盟軍。以及許許多多奇人異士,精怪妖物。
謠姬公主與雪狼王的歸來讓周軍大爲振奮,在這決戰之際,當真是如虎添翼。但是實際上,雪狼王對這隻軍隊並不十分看好,這支軍隊說白了就是雜牌軍,各種各樣的部族,甚至各種各樣的種族雜糅在一起,如何能在短時間內得到軍隊的成效?然而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雪狼王也沒打算給這支聯盟軍的頭頭,也就是早就自立爲周武王的姬發潑涼水。因爲她更加不看好商軍,兩次派兵徵夷的帝辛窮兵黷武,已經將全國上下的兵力損耗在了東南戰場之上,如今內裡空虛,朝廷早就不堪重負。兩兩相比,反倒是雜牌軍更有勝算。
這場戰爭,關鍵反倒不在於兩軍戰士對陣,這是一場仙妖大戰,爲的是那虛無縹緲的封神榜,和一個能進入神界得長生的誘人果實。而究竟是誰在背後操縱封神榜的謠言,所謂封神榜究竟有沒有作用,雪狼王至今還無頭緒。她在人界遊歷這麼長時間,爲的就是查明這件事,奈何封神榜的傳言好像真的是無源而起,因此也無從查起。這讓她的心裡很是不安,最近這些日子,這不安已經升級爲焦躁,讓她心緒難平。
她下山進入亂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希望能夠阻止所謂的封神一事,她總覺得這件事當中充滿了陰謀的味道,或許會造成一些她不願意看到的慘劇發生。當初嬛己以入神界得長生,明生死之道爲誘餌誘惑自己,她確實心動了,她確實想參透生死之道,但她不想入神界,更不想通過封神榜入神界,因爲她不想成爲他人手中的棋子。然而爲了阻止封神,她就必須見到封神榜,並弄清楚攪亂這個世道的傢伙究竟是誰。
況且,嬛己還說,這封神榜中記載着洪荒之謎,更是有可能讓她明白自己的身世來歷,確實讓她十分在意。
妲己和嬛己對她說過,狐族經營封神榜已有三十年,爲的就是挑起這場大戰,狐族兩姐妹更多的目的是爲了復仇,但她們自己或許也是被利用的棋子。封神榜的謠言本身並非是她們放出來的,她們手中也沒有封神榜。至於那虛無縹緲的封神榜究竟在誰的手中,長得什麼樣子,也確實是無人知曉。
雪狼王和謠姬見到了久違了的姬發,這位長了謠姬三十多歲近四十歲的兄長,如今已顯出老態,鬢髮發白,鬍鬚濃重。小妹平安歸來,他心中甚慰,對雪狼王雖有芥蒂,但也心存感激。雪狼王知他面對自己十分矛盾不自在,因而匆匆見面之後,便離開姬發大帳,被其親兵帶到了妖族營地,去見見她的“同胞們”。
當年剛入周軍大妖營時的場景,雪狼王每每回想都會會心一笑。那個時候的妖族真的是一盤散沙,雖同在一個陣營,依舊是各自爲政,相爭不斷。自己的到來無疑給每一位大妖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從她進入大妖營,就一刻不曾安生,每一位大妖都要來挑戰自己,以鞏固自己的地位。屢敗屢戰,屢戰屢敗,直到被自己打到全部心服口服,不敢再來招惹爲止。
那個時候來挑戰自己的,就有五六十位大妖,後來全部成了雪跡的骨幹。包括十二生肖大妖,黑白冥貓、金豹易風、金翅大鵬和紫目蛟螭等大妖。唯一的例外就是身爲姜子牙師姪的白鶴,這位愛好和平又文靜美麗的仙鶴童子乃是南極仙翁的弟子,被派來戰場,真的是有些格格不入。
除了大妖之外,周軍之中的不少武將也來湊熱鬧,非要與她來戰。不少口吐狂言,說什麼如此美豔的小娘子,怎能是那兇殘的雪狼王。雪狼王心生惱怒,將這些粗魯武夫一一打趴在地,最後還是姜尚手下第一大將楊戩出戰,與雪狼王打平,纔算平息了爭端。雪狼王對楊戩的印象是很不錯的,實力強橫,雖有些清高難近,卻明事理顧大局,有情有義。扇雲冠,水合服,腰束絲絛,腳登麻鞋,一柄三尖兩刃刀打遍天下無敵手,這位道士打扮的大將軍是唯一入得了雪狼王法眼的人,即便後來崢嶸頭角的哪吒,神將黃飛虎父子幾人,都不行。
提到哪吒,那段時間軍中李氏一族與紫睦所在的蛟螭一族關係極爲惡劣,只因哪吒曾以極爲殘忍的手段殘殺蛟族三太子,挑起蛟族與人族大戰,死傷無數,生靈塗炭,闖下大禍之後的哪吒痛悔不已,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好不容易纔被他師傅太乙真人用蓮藕救活過來。雖說這是早就過去的事了,但蛟族與李氏的嫌隙根本無法化解。若不是姜子牙在其中調停,怕是他們完全無法在周營共存下去。
在雪狼王看來,這全是因爲哪吒這個熊孩子太過作死造成的,這種小鬼就是缺管教。因而每每見到哪吒,她都有種不願多理會他的感覺。即便哪吒對她很感興趣,最終還是因爲雪狼王渾身散發的冷厲之氣望而卻步。
這就是雪狼王眼中的周軍,不能說是一盤散沙,但也確實是一羣烏合之衆,身爲軍師的飛熊姜尚能拉起這麼一支隊伍,雖說不盡如人意,但也算是勞苦功高。這是當時西岐能湊出來的最強部隊了。
雪狼王見過姜尚幾面,這鬚髮花白的老頭子精神矍鑠,嬰膚雪發,站如鬆行如風,絲毫看不出來老邁之感。雖說姜尚對她相當禮遇,但雪狼王對姜尚未有好印象,或許是狐族姐妹給了她先入爲主之感,這老頭子在雪狼王看來,多少有些討人嫌。那笑眯眯的面容下,藏着各種難以揣測的心思,故作高深,實則不知在打什麼壞主意。因而雪狼王對他敬而遠之,何況,在她與狐族姐妹的約定之中,姜尚是她未來要結果的對象,雖然她並沒有履行約定的打算,但現在還是別靠太近爲妙。
自從進了周營,姬發就像護着絕世珍寶一般將謠姬護在身旁,並以各種藉口拒絕雪狼王與謠姬相見。二人想要一會,都得利用能力偷偷摸摸,這一點是雪狼王對周營最不滿的一點。她明白姬發的心思,就像姬發也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
帝辛二十九年二月二十六日晚,雪狼王獨自站在山頭,皎月當空,剛剛下過雨,空氣凌冽清新,她卻深深嘆了口氣,自從進入周營,似乎從前那自由愉快的日子就此不見了,此刻她的心很累。她只希望能儘快找出封神榜的源頭,絕了隱患,也算是了卻了自己的一個心願。
“阿姊,明日便是誓師大會,即可便將出徵了。”狼小妹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雪狼王回頭,看到自家妹妹正蹲在她身後,琥珀色的眸子裡有着隱憂。
“小妹,汝已可化人,爲何卻還這般模樣?”
狼小妹只是搖頭,卻未說原因。雪狼王心中瞭然,又是長嘆一聲。
她回過身,繼續望着山頭下方的寬廣平原,那裡是牧野平原,敵軍轟鳴的腳步聲已經傳入了她的耳中,她的眉頭深鎖,呢喃道:
“這便是那所謂天命之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