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6日,小雨,天空鉛雲深重,雨點淅淅瀝瀝,溼意冰涼透體。中午十二點,陸之謠從一片亂夢中醒來,頭疼欲裂。今早快五點的時候睡下,已經兩天三夜未曾閤眼的她好歹睡了七個小時,卻終究是逃不過被噩夢驚醒的下場。
好在,雪陽那溫暖的手指立刻就按上了她的太陽穴,一股暖流透過太陽穴滲入腦海,頭疼立刻便緩解了。她就躺在自己身邊,貼着她的耳際呢喃着:
“醒了?起來洗漱吧,等會兒用完午飯,我們就去殯儀館。”
“嗯。”
這一刻,陸之謠突然好想哭。她側過身子,將腦袋埋進雪陽懷中。
“怎麼了?”雪陽的溫柔的聲音透過胸腔響起,聽起來有些悶悶的。
“沒什麼…”陸之謠小聲說道,隨即擡起臉,鉤住雪陽的脖子,在她的脣角印下一吻,紅着臉說了聲:
“你真好。”
雪陽笑了,伸手撫上她的臉頰,低下頭來,與她額碰額,在她鼻尖一吻,笑道:
“小公主,咱們起來吧。”
小公主……這是雪陽第一次這樣稱呼她,陸之謠覺得有些詫異的同時,又充滿了羞澀的情緒。這種寵溺到極致的稱呼,簡直讓陸之謠放入落入蜜糖之中一般甜蜜。雖然她知道,或許這個愛稱,本身就屬於謠姬,因爲她是貨真價實的公主。但她也明白,自己應當就是謠姬,她已經不會像從前那般吃這種乾醋了。
起牀,洗漱,用完午飯,陸之謠換上了一身黑衣,向來喜白的雪陽也破天荒地穿上了一身黑色的西裝,襯得她的身材愈發高挑挺拔起來。她將銀髮盤起,戴上了一副黑色的墨鏡,遮蓋住她溫柔深邃的墨綠瞳眸。整個人看起來反倒像是歐美人一般,絲毫不像是在華夏生活了好幾千年的大妖怪。
今日是一場小型的追悼會兼火化儀式,再隔兩日,就是下葬日,墓地雪陽已經幫陸之謠找好了,風水寶地,是極佳的陰宅。
陸子遠一家被殺的事情,已經被列爲一級機密案件,是不能公之於衆的。因此這場追悼會,也只是極小範圍的知情人,再加上一些被請來的外姓親屬來參加。對外,老百姓們只知道姑蘇城最大的主人,陸家一家人因爲意外事故喪生了。老百姓們並不知道,陸家其實還有兩個人留了下來,一個是窮兇極惡的殺人魔,一個是自幼被保護得極好,不爲人知的孤女。
陸之風自幼性子古怪,心地險惡,陸子遠不喜這個兒子,對他的關心向來少。陸子遠不同於那些紈絝,他不會花天酒地,不會揮金如土,不會仗勢欺人,他非常低調,低調到就連最親密的家人都不知道他成日裡在研究些什麼事情。陸子遠很少在外人面前提起自己和前妻的這個兒子,因此,很少有外界的人知道陸之風的存在。而陸之謠更是如此,因着陸子遠師父張得一道長的叮囑,他從陸之謠很小的時候,就將這個侄女兒的存在隱瞞了起來。基本上沒有多少人知道他與陸之謠的親屬關係。
因此,追悼會上陸之謠的出現,着實讓人們驚訝了一番,原來,陸家還有這樣一個女孩在。只可惜,從此以後,獨苗一隻,又是女孩,曾盛極一時的姑蘇陸氏也算是徹底敗落了。
說來也是諷刺,原本那麼大的世家,不該敗落得那麼快。就說二十年前,也還有陸子遠陸子臨(陸之謠父)兩兄弟撐着,少說也能再繼續繁盛個好幾十年。可偏偏就在這二十年間,連遭厄運,簡直就像是被死神盯上了一般。也不知道是不是惹上了什麼煞,真是晦氣。
如此風言風語,來參加追悼會的人,面上不說,私底下卻少不了議論。陸之謠卻對此充耳不聞,只是盡心盡力地給她唯三的親人,辦理瑣碎的身後事。
喪葬之事,實在是這世上最累心累人的活,若不是有雪陽在身邊幫襯着,陸之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所有的事辦妥。伯父伯母堂妹的屍體被火化後,骨灰暫時寄存在殯儀館。接下來,便是遺囑和遺物的處理。大伯父似乎很早就料到了自己會有死於非命的一天,早早就立了遺囑。只是,他沒能想到,妻子和最寵愛的小女兒,居然也會陪着自己一起離開。因此,他的遺囑中,有大部分的遺產是留給妻子和小女兒的,留給大兒子的財產,居然連留給陸之謠這個侄女兒的都不如。只是,現在這全部的財產,諷刺性地都歸了陸之謠。
大伯父名下三套房產,其中兩處別墅,一處公寓。三輛私家車,不算極品豪車,但也是高檔車。儲蓄六百多萬,可以看出,大伯父並非是大貪官,但也並非真正的清廉。陸之謠接手遺產之後,決定將所有不動產以及車輛變賣,與六百萬合併,建立一個慈善基金,幫助遭遇飛來橫禍後的殘障人士。
此生冤孽來世報,陸之謠只希望能給伯父伯母堂妹廣積陰德,願他們來世能投個好胎,長命百歲,無災無難。雖然雪陽早就告訴過她,這世間不存在輪迴一說,但這麼想這麼做,依舊是身爲華夏子孫少不了的傳統繼承,至少,也能給在世者一絲心理安慰。
至於遺物,能變賣的也變賣了,不起作用的,要麼送了人,要麼當做垃圾處理。只是陸之謠還是發現了大伯父藏在牀頭櫃裡的一本泛黃老舊的冊子,鋼筆的字跡是大伯父的字,斷斷續續地記錄着一些對陸之謠成長的觀察,還有一些屬於大伯父自己的心裡話。
最後的記錄,停留在陸之謠幾天前在淞滬與大伯父見面的時間點上。
【幾年未曾好好看過謠兒,今次在淞滬見到,猛然發現,當年那個怯生生的小女孩,真的長成大姑娘了。只是她留在我印象裡的模樣,依舊是那樣的一個小女孩。師父,看着謠兒坐在雪狼上神的身旁,我想我的任務真的完成了,起初當成任務來完成的我,回顧過往十幾年的時間裡,將一個那麼小的女孩子拉扯長大,或許僅僅“完成任務”四個字是無法概括的。只是,我自己的內心一直不願承認,源於對弟弟突然離世的無措,我對這個女孩的到來,始終有着一種抗拒。大約是我始終不想接受弟弟在那樣風華正茂的年紀就離開吧。當然,師父的預言也是一直壓在我心頭的大石,曾經的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覺得謠兒是不詳的徵兆。
當然,現在我依舊是這樣認爲的。謠兒長得和她的父母親都不太像,弟弟和弟媳雖然都是相貌出衆之人,但卻不可能生出那樣傾城絕世的女孩。謠兒五官中雖然留着弟弟和弟媳的影子,可她的容貌,幾乎和神話傳說中的女神一般,讓人產生她不似人的錯覺。這或許是這麼多年第一直難以對她產生親近之感的原因之一。
可在淞滬經歷了謠兒在面前被擄走的那一幕,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一家人在一起是多麼的難能可貴。即便不詳又如何,那也是我的親人,我們的血管裡留着相同的血液。想當年謠兒出生的時候,我可是第一個抱她的人,就連弟弟都在我後面。如今看着謠兒亭亭玉立的模樣,一股子心酸卻犯上了心頭。
唉,人老了,往事總在眼前走馬燈般地過,就愛回想過去。說來,謠兒真的算是我半個女兒,但我們如今卻也比陌生人強不了多少。不知以後,我還能不能彌補當年給謠兒造成的心理傷害,或許,我有生之年也都看不到她再對我撒嬌的模樣了吧。】
寫到這裡,絮絮叨叨的筆跡停了下來。穿着睡衣,帶着老花鏡,坐在牀頭,拿着老牌的鋼筆認真書寫的大伯父的模樣彷彿就在眼前,卻漸漸模糊在了淚水之中。“啪嗒”,大滴的淚水灑落在大伯父最後的字跡之上,暈開了筆墨。陸之謠以爲自己不會如此難過,但她發現自己錯了。
1月8日,綿延了兩日的陰雨依舊沒停,今日發展成了大雨。南郊的墓園,身着墨黑呢子大衣的雪陽撐着漆黑的直柄大傘,站在蹲在墓碑前的陸之謠身旁,雨傘牢牢罩住了陸之謠的身子,雪陽自己頭頂沒有一點遮擋。不過雨點並不能沾上她的身,實際上,陸之謠身上也並無雨點,雨點在墜落到距離她身體幾釐米時,便消失不見了,好似她的周身有一層看不見的隔絕空間。當然,這是雪陽的力量,這把傘,不過是爲了掩人耳目罷了。
來參加葬禮的人已經離去,只剩下她二人還在墓前。陸之謠雙手合十,對着陸氏之墓說着最後的話:
“小琳,姐姐會經常燒好吃的好玩的給你,希望你在下面不會無聊。大伯母,謠兒從未孝敬過您,雖然您或許不喜謠兒,但謠兒依舊會經常來爲您掃墓。大伯父,感謝您多年的養育之恩,原諒謠兒從前的不懂事,謠兒不懂您,從來不懂,如今懂了,卻…太遲了…”說到這裡,陸之謠哽咽着,說不下去了。她只能站起身來,深深對墓碑鞠了一躬,任淚水混合着雨水滴落在青磚地面上。
雪陽靜靜站在一旁,沒有言語,沒有安慰,因爲她知道陸之謠此刻不需要那些空洞的安慰話,她需要的只是默默地體會這些傷痛,默默地明白一些道理,默默地成長。自己只需要安靜地陪在她身旁,就足夠了。
“噠…叮鈴…噠…叮鈴”大雨滂沱中,一串奇怪的聲音卻清晰地傳了過來,雪陽鎖眉,扭頭看向聲源傳來的地方,只見大雨迷濛中,墓道的那一頭,走來兩個人影。其中一人手中杵着一個長條狀的東西,仔細看,發現原來是一杆模樣古怪的錫杖。再仔細看杵杖人,更是古怪。只見此人一頭長長烏髮幾乎要垂地,頭上戴着一頂斗笠,身上穿着樣式奇特,似僧袍又似道袍的黑白相間的衣物。更加奇怪的是,這人戴了一張古怪的面具,看起來應當是戲劇中的臉譜。雪陽對戲劇有一定的研究,分辨出這臉譜是道教中鬥姆元君的臉譜。由於看不清面容,雪陽只能勉強分辨出她的性別是女性,雨水同樣是不沾她身,她面具下半被卸下,紅口白牙中叼着一根做工精巧的細長煙杆,菸斗中冒着嫋嫋白煙。
此人一來,雪陽心中立刻升起一種極爲危險的感覺,渾身的細胞都開始警戒起來。她兩步跨到陸之謠身前,將她擋在了身後。
陸之謠也疑惑地望去,除了看見這個奇怪的人之外,她還注意到此人身旁的另外一人,那人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衛衣,一條經典款的牛仔褲,腳上一雙人字拖,露出發青的腳趾。兜帽罩住臉孔,黑漆漆一片。他身材魁梧,周身泛着黑氣,腳下的影子忽長忽短,詭異非常。
此二人在雪陽前五米處頓足,那個戴着鬥姆元君臉譜的女人開口,聲音冰寒陰鷙,可怕無比:
“沒想到…竟會在這裡遇見雪狼上神。阿風啊,你選今天來祭拜親人,好像不是什麼好日子啊。”
“咯咯咯咯…”兜帽男人發出詭異的笑聲,只見他拉下罩在頭上的兜帽,露出一張蒼白泛青的面頰,雙眼處一圈漆黑的黑眼圈,不似常人能有。他面容英俊,表情卻詭譎非常,笑得時候一口黃牙極爲刺眼,生生破壞了他英俊的五官,顯得醜陋險惡起來。
“算算時間,我親親老爹和繼母繼妹也該下葬了,我那可愛的堂妹自然要操辦後事,來這裡,一定能見到她。”
“陸之風…”陸之謠的臉瞬間毫無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