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咧噠(是我),唔知哪(別開槍)。”方漢義嘴裡含混地喊着他絞盡腦汁才從兩名戰俘嘴裡學的日語,衝進了一個院子,幾名鬼子舉槍瞄準着他,卻沒有射擊,並將槍口從他身上挪開,指向他的後方,等他繞到他們身後,將拉響手榴彈扔在他們腳下的時候,鬼子們才醒悟過來,進來的是個冒牌貨。
“轟轟”的爆炸聲、喊殺聲和大刀砍碎骨頭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飄蕩在硝煙瀰漫的臺兒莊夜晚的上空。
方漢義一共學了三句日本話,第一句是“你是誰,”第二句是“自己人,”第三句是“別開槍。”按照他的想法,在戰況如此激烈的戰場上,這三句日語足夠迷惑住敵人。他還將這些日語教給兄弟們,可學會的只有寥寥幾人,大個子李懷忠學了兩遍就放棄了,嘴裡罵咧咧地道:“什麼鬼話,老子不學,像鳥叫。”
憑着這些手段,他們開始進展的很順利,連續得手,奪回了半條街。所有的人感覺越來越有信心。趙武林帶着一隊人躡足潛蹤地趴在一段高牆之下,準備翻牆進入隔壁的院子,突然他隱約聽到牆背後有低微的呼吸聲,他駭了一驚,趕緊用手勢讓大家壓住呼吸,然後側着耳朵仔細聽了聽,確定牆後有人,可就在這時,牆頭扔過來兩枚嗤嗤作響冒着青煙的手雷,趙武林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了一顆,反手扔了回去,嘴裡大喊着“臥倒”,隨即趴下身體,兩邊的爆炸同時響起,兩名隊員當場身亡。
趙武林一晃有些發暈的腦袋,縱身而起,單手攀住牆頭,飛身跳了下去,牆那邊大刀磕碰刺刀的金屬聲,牆這邊的人趕緊搭起人字梯,攀過牆頭過去幫手。趙武林以一敵四已經險象環生,幾名弟兄加入戰團,形勢頓時扭轉。.
李懷忠個頭雖高,可他身子笨拙,翻不過牆頭,別人也拽不動他,只能跑出去,從大門裡進,他剛進院子的門,看見院子里正拼殺得厲害,把刀一揮,就準備上去幫忙,可突然院子裡屋子房門被人一腳踢開,裡面人影晃動,有四五個之多,都是頭戴鋼盔,端着三八大蓋的鬼子,這一幫鬼子要是衝出來,他們這一隊就危險了。
李懷忠連想都沒想,他掉頭就迎向了這幫鬼子,鬼子開槍了,李懷忠感覺身體一震,有熱熱的東西流了出來,身子有些發軟,他扔掉手中的刀,嘴裡大喊一聲,“嶽王爺爺,保佑俺殺鬼子啊!”兩手抓住身上手榴彈的引線,憤然衝向房門,一手抓住頭前一名鬼子的前襟,一手抓住三八大蓋的槍身,用盡全身最後的氣力,將這幾名鬼子硬生生地推進屋內,然後用身體死死地抵住門框,屋內的爆炸劇烈而沉悶,像是一聲悶雷,震塌了房屋,撼動了魯南大地,聲震九霄之外。
王戰堂和張天奎分別帶着各自的小隊衝進了兩間大門相對的院子,對面的院子裡面馬上傳出來喊殺聲,手雷和手榴彈的爆炸聲,再過了幾分鐘,那邊恢復了平靜。王戰堂的小組將屋裡屋外搜索一遍,沒有發現敵人,返回頭時,卻沒看見有人從對面院子裡出來,王戰堂翻身就走了進去。
一地的屍體,沒有一個活口。張天奎的刀卡在一名鬼子的頭頸之間,而他的胸膛被一把刺刀從背後刺穿,血在前胸往下滴。一名弟兄手拎着鋼盔,趴在一名鬼子的身上,鬼子的頭被鋼盔砸的沒了人樣,地上的刀刀口捲了鋒,已經沒有了刃口,他頸部動脈被刺刀割斷,血濺的地上牆上到處都是。還有一名弟兄沒了下半身,手裡殘留着三四根引線。另外有兩個是和鬼子拼刺時同歸於盡的,他們的刀插在鬼子的身體裡,而自己也被三八大蓋的刺刀捅穿。
活着的人沒有時間去整理戰友的遺體,只能將他們從敵人的利刃下挪開,解下他們身上沒有用完的手榴彈掛到自己身上,將他們擡到一旁整齊的排在一起,讓他們能好好的睡一會,在睡夢中忘記尖刀、炸彈、硝煙和鮮血,永駐夢鄉。他們做好這些後,重新提起大刀,殺向下一個院落。
李五六隱蔽在一面牆的背後,用一把鬼子的刺刀,在已經被飛速的子彈和爆炸的彈片輪番擊打得斑駁稀鬆的牆體上小心的掏挖着,動作緩慢而細緻,當他慢慢地將最後一塊磚渣掏落出來時,牆壁上露出一個酒盅大小不規整的孔,他將眼睛湊上去向隔壁院子瞅,藉着周圍的火光,左右轉換着角度,院子裡空無一人,他將頭一轉,衝着身後的弟兄輕聲道:“沒人。”等他再轉頭將眼睛湊到牆孔上時,入眼卻是一團黑影,等他定睛再看,猛然看清,那是一名端着槍的鬼子,他駭得身子往後一個趔趄,嘴裡大喊道:“鬼子。”這時牆那邊的槍響了,李五六仰面倒下。
方漢義已經將自己的那一招魚目混珠玩得得心應手,接連得手之後,他們這個小隊奪下了一整條巷子,肅清了巷子裡每個院落的所有鬼子。當他們信心滿滿地轉到下一個街巷時,方漢義開始奔跑,彷彿被一羣人追趕驚魂不定的樣子,他衝進了一個院門,連院子裡面的情景都沒看清就大喊着:“唔知哪(別開槍)...”可喊完過後,他突然感覺兩股寒風撲面而來,眼前劃過一橫一豎兩道電閃一樣的光芒,這樣的光對於他來說,已經非常熟悉了,它不會是鬼子武shi刀揮動時發出的光,而是大刀劈落時映入眼簾的光芒,這樣的刀是西北軍的獨一無二裝備,而他自己也有一把,因爲擔心被人一眼看出破綻,此刻卻沒拎在手裡。
方漢義暗叫一聲不好,身子猛地往後一撤,結果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萬幸的是,他跌倒的同時,嘴裡喊出一句:“我是中國人。”
這一聲挽救了他的性命,那兩道光芒在空中打了個轉,沒有立即落下,而是停在了他的頭頂,“你到底是誰?”聲音像是被捏住喉嚨的鴨子發出的,兇戾且嘶啞。
四周廢墟上的火光忽明忽暗,天上沒有一顆星星發亮,可這竟然絲毫不影響方漢義的辯識力,他居然能憑藉着這樣的聲音認出了對方。“是宋駿大哥麼?”“啊!”舉刀的人驚詫地叫出聲來,“你是?”“我是方漢義,…太行山上…土匪。”“ 漢義!”那人一下蹲下來,將臉湊過來,雙方都認出了彼此,開心的大笑了起來,而另外一個人正是劉萬慶,兩人將方漢義拽了起來。
“你們怎麼在這裡?”“別提了,被鬼子殺散了,在這家閣樓頂上躲了兩天,沒吃沒喝,剛纔看見鬼子們撤出去了,俺們兩個就下來找點水,快,快給俺們點水喝。”方漢義遞上水壺,這時外面的弟兄也進來了,看見裡面居然是兄弟部隊的倖存者,都替他們高興,有的身上還剩下些花生黃豆的,掏出來遞給兩人吃。
“西北角的陣地被鬼子佔了,就斷了莊內弟兄們的活路,必須奪回來,我們是敢死隊,找鬼子拼命來了。”“趙連副也來了!還有那個常五當家的呢?”“五當家的已經犧牲了。”兩人臉色一黯。
這時趙武林也人聽說前面院子裡有自己的相識,他專程進來看了一下,見到二人,開心地拍着他們的肩膀,爲了能再次重逢而歡欣。可此地不是敘舊的場合,趙武林讓兩人往後撤,回去找自己的部隊,緩口氣,休整一下。宋駿眉毛微挑佯怒道:“俺們不怕死,在閣樓上躲着是因爲彈藥打光了,不想白白送死,現在你們都去拼死,讓俺們回去,那不是打俺的臉麼,給俺們補充些彈藥,俺們跟着你咧。”
多一個人多份力量,況且是兩個身經百戰的老兵,趙武林沒再多說什麼,給兩人勻了些彈藥,發了條白毛巾,將兩人編進已經沒了隊長的李五六小隊,讓宋駿擔任新隊長。敢死隊繼續向莊子的西北邊推進。
到處都在犧牲,到處都在死戰,不是我砍掉你的首級,就是你用刺刀扎穿了我的胸膛,要不然就是同歸於盡。一寸土、一塊磚、一處院落、一條街巷,都是敵人的墳墓,都是殺敵的戰場,熱血盡灑,忠魂不泯,寸土必爭,死守河山。
“唔知哪(別開槍),” “帕斯瓦多(口令)?”“哦咧噠(是我),”“拖馬熱(站住),帕斯瓦多(口令)?”對面的黑暗中響起了拉動槍栓的聲音,對方的語氣也更加生硬,方漢義從對方的語氣中察覺到了危險,他加快了前進的腳步,想盡快逼近對方,然後憑藉手中的大刀,掃清前進道路上的障礙。
“哦咧噠(是我),唔知哪(別開槍),搭咧噠(你是誰)?”他將自己學得最熟悉的三句話日本話一連串急速地說出來,想爲自己贏取一點時間,可這時,他聽到一聲槍響,身體一震,腳下就沒了力氣。“你大爺的,老子是中國人,聽不懂你的鳥語。”說完,他瞪大眼睛,用盡剩餘的力氣拽掉導火線,將手裡攥着的手榴彈扔了出去,最後仰面倒在地上。
王戰堂和趙武林會合時,兩隊只剩下七個人,張天奎一組全部犧牲,方漢義一組只剩下一個,宋駿一組算上後補充的兩個剩下五個,還有就是鄭桐和幾名伙伕兵,攏在一塊還有十七個人,而他們已經奪回了四五條街的陣地,轉過街角,他們已經看見了莊子西北段的城牆和已經被炸得只剩半邊的城門,只有奪回城門,才能重新打通與運河南岸的通道,莊內守軍才又有了退路,王戰堂卻忘記了,浮橋已經被炸燬,池峰城已經抱定死志,要與臺兒莊共存亡了,他只一門心思的要將城門奪回來,掌控在自己人手裡,這心纔是安定的。
“弟兄們,奪回城門,咱們就算完成任務了,對戰死的弟兄也算是有了個交代。”他手指前方,大喊一聲:“舉刀,衝啊!”率先衝向西北角的陣地。
趙武林一把將趙明禮扯到自己的身後,大聲道:“昨夜夢中炮聲隆,朝來滿院榴花紅,英雄效命咫尺外,榴花原是血染成…殺咧…”
鄭桐和幾名炊事兵,一手舉着大刀,一手舉着菜刀和鍋鏟,迎着槍林彈雨,緊隨氣候。
十七名勇士高頌《榴花》,猶如一條不死的戰龍,向鬼子陣地發起決死的衝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