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度,決定視野。
站在施偉的高度,他所思考的問題相比於劉昊多了許多,只是在缺乏情報印證的情況下,都沒有正確答案。
站在劉昊的立場,不知身在何方地他,只能徒勞地思考着一個問題。
我能不能活下去?
黑暗,無盡地黑暗,沒有任何光線照射在身邊,劉昊即使將手指放在眼前,甚至是放在自己的眼睛上也只能感受到刺痛而不是陰影。
寒冷,一種滲入骨髓的寒冷,它藉助潮溼地空氣慢慢侵蝕着劉昊的衣服,當衣服充滿了冰冷地溼氣,這種寒冷就會接觸到劉昊的皮膚,並附着在上面,每時每刻地消磨着他的體溫,僵硬着他的四肢,麻木着他的大腦。
令劉昊無法理解的是,對方沒有對他施加任何審訊手段,沒有藥物注射,沒有拳打腳踢,那些黃胄曾經描述過的一切都沒有出現,劉昊甚至認爲那些不過是大黃在吹牛罷了。
現在,劉昊清楚對方的手段更加狠毒,僅僅是把自己關進一間漆黑潮溼冰冷無聲的屋子裡,他就感覺快瘋了。面對當年那場肺鼠疫造成的慘痛場景時,曾經的劉家老四都沒有神經錯亂,在這種環境中待上幾十個小時,劉昊就已經覺得自己不在有正常人的感覺,甚至開始產生幻覺。
這並不能怪他脆弱,爲什麼被關進小黑屋的犯人即使能夠聽到外界的聲音也要每天放風一小時,原因就在這裡,一個人處於極端黑暗與安靜地環境中,很容易產生神經錯亂與時間概念模糊,最終,會變成一個徹底的瘋子。
恍惚中,劉昊看見一點光,或許,他以爲自己看見一點光。
劉昊顫抖着身體,向那點光芒走去,光芒越來越大,最後開始跳躍,變成一堆正在燃燒的篝火。
“小四啊,還以爲你小子撒泡尿就死在雪泡子裡呢。”一個蒼老的聲音進入劉昊的腦海。
劉昊看到那張佈滿皺紋,帶有斑白頭髮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伸手拉下面巾,一屁股坐在木樁上半開玩笑地說道:“李大爺,我也不想撒泡尿地功夫老天爺就整出這麼大的雪泡子來啊。”
李大爺隨手丟給他一個酒瓶,說道:“整兩口,暖和一下身子,便宜你小子了,正宗的玉泉老白乾。”
劉昊也不客氣,仰頭灌下去半兩,這才哈出一口酒氣,讚道:“好酒!”
“那是,你李大爺出手,當然都是好東西。”李大爺豪爽地笑了,順手拽出二十響鏡面大匣子,放在手裡擺弄着,這邊問道:“看你小子心情不好,今天是臘月二十九,一晃快十年了吧?又想起窯娃子了?”
劉昊也不避諱,點點頭說道:“窯娃子死的慘,連年都沒過去,老輩人說年尾死的人閻王都不願意收,嫌晦氣,我早就琢磨着等咱們把鬼子打跑了,回老家給窯娃子修個墳,入了老劉家祖墳,她就是咱老劉家人,投胎也能換個好人家。”
“我就瞧着你小子有情義,是條漢子!那時候你纔多大?十七、八?你有這份心,窯娃子在天有靈也會保佑你的。”李大爺唏噓着,說道:“我幹他個小鬼子的!總有一天,我要抓到山田那個混帳王八蛋,挖他的心,扒他的皮,擰下他的腦袋當夜壺!”
劉昊知道李大爺說的那個山田是大爺的仇人,當初李大爺的二兒子參加抗聯走漏了風聲,山田帶着漢奸將躲進深山的李大爺全家上下二十二口殺了個乾淨,連狗都沒放過,只有大爺一人倖免,進山投了抗聯,成爲一名交通員。
用李大爺的話講,他這個歲數,抓壯丁都不要,換身要飯裝束,除了日軍的地方進不去,東北這片,隨便走隨便躺都沒人管。最近關東鬼子軍把抗聯追的很厲害,連續掃蕩抓捕,讓抗聯死了不少人手,還有軟骨頭的傢伙變臉就投靠了鬼子,當上了門前狗馬前卒,可勁兒禍害老百姓。劉昊這次和李大爺出來送情報,是要找到花講附近僅存地一批不服抗聯管也不想投靠鬼子的響馬,告訴他們鬼子過年就要對這片掃蕩。
一路走到大興溝,偏偏碰上了大煙泡子雪,刮起來人眼都睜不開,兩人無法再前進,只能先找個避風的地方等雪停。李大爺咒罵了幾句,畢竟歲數擺在那裡,精力不濟又喝了兩口酒,囑咐劉昊看好火堆,自己和衣靠着老松樹先睡了。
劉昊依舊盯着火堆發呆,下意識地抽出腿攮子有一刀沒一刀地扎着樹幹,熟悉甩飛刀的手感,在缺少彈藥的時候,飛刀飛石頭沒準都能換條命回來。
在劉昊的意識深處,恍惚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可是,他卻偏偏不想醒來。
劉昊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和李大爺出了山,再往南走就是那幫綠林好漢經常活動的熊瞎子嶺。東北這邊的老響馬有自己的規矩,過了小年不下山,出了十五才上馬,爲的就是在這段日子裡好好犒勞自己,也讓周邊的富戶過個安穩年,來年孝敬的時候東西更多一些,現在是大年初一,這幫傢伙多半是在老寨子裡喝酒吃肉玩娘們。
冬季的林海雪原,永遠給人無法言語地心靈震撼,那種純淨、蕭寂地感覺,充斥着整個視野地白色,沒有生命跡象的廣袤,甚至是凍結身心的冷風,都會讓任何置身其中的正常人類產生莫名地崇拜與感動。
“大爺,你琢磨着咱們能把小鬼子趕跑不?”劉昊拄着柺杖,在深過膝蓋地雪地中跋涉。
“咱又不是劉伯溫,哪能算出這種事兒?大爺我歲數大,道理知道的不多,只聽趙將軍講過,東北這疙瘩地方,出過無數英雄豪傑,遠了說就有對抗岳飛嶽爺爺的金兀朮,近了說大清朝的龍興之地就在咱們這裡。”李大爺跟着劉昊踩出地腳印走着,接着說道:“你看看這山,這林子,這流油的黑土,別管它地歸誰種,林子歸誰砍,咱就琢磨着,這地兒不是他小鬼子留下來的地方!憑啥讓他佔嘍?祖宗的基業要是丟在咱們手裡,到了地下,哪有臉見咱列祖列宗!先別管能不能趕跑小鬼子,這事兒,總歸要有人去做!”
劉昊點頭同意,兩人又開始在雪地裡跋涉。
耳邊傳來清脆而密集的槍聲,劉老四回過神,才發覺自己正靠在一排木格塄後面,左肩膀傳來撕裂心肺的疼痛,右手握着一隻鋸掉準星的快慢機。
身邊人影晃動,正與對面不斷涌現的黃綠身影劇烈交火。
李大爺湊到跟前,也是滿臉地煙熏火燎,高聲嚷道:“咋樣!能走不?”
“沒事兒!讓鬼子燒火棍穿了個窟窿,肩窩子上,開槍都沒問題。”劉昊答應着,順手向那片身影甩了兩槍,眼見着一個衝在最前面的矮冬瓜被崩開天靈蓋,紅白色的腦漿灑了一地。
“好槍法!能走就中!”李大爺拽起劉昊,說道:“毛鬍子捎過話來,後山有繩子,讓咱們趕緊走!腳下埋了幾百斤黑粉,換這些小鬼子夠本了!”
“毛鬍子是條好漢,不能把他留下!”劉昊一聽就火了,他們這次來也存着爲聯軍招納這幫響馬的意思,大當家毛鬍子一死,這夥響馬肯定散夥。
李大爺一按劉老四的腦袋,一梭子歪把子機槍打出的子彈在他們頭頂飛過,老人家也是急了,張口就罵道;“你小子糊塗了!毛鬍子要不是肚子上捱了兩片鬼子的鐵西瓜片,他能留下?”
劉昊這才恍惚想起他們剛到熊瞎子嶺,還和毛鬍子好好喝了頓酒,剛談好收編後到蘇聯整訓的事情,鬼子的前哨就摸到了嶺上,先下了頓鐵西瓜,瞄地確實準,毛鬍子當時就傷在肚子上。
兩人將匣子裡的子彈都打光,趁着鬼子後撤整理隊行的功夫向後山跑去,經過寨子後門的時候,毛鬍子正坐在地上倒氣,見兩人過來,還有心情笑道:“寨子裡沒傷到的弟兄,你們倆是最後出來的!不愧是抗聯的好漢!”
李大爺停下腳步,從懷裡掏出小半瓶玉泉老白乾,塞在毛鬍子鮮血淋漓地手裡,低聲問道:“咋樣?撐的住不?你的兄弟也不賴,那些受傷走不了的都敢和鬼子拼命,家裡還有啥人?我老李頭給你帶話。”
“咱是不成了,腸子都出來了,等你們二位跑遠來咱就點火,”毛鬍子灌了一大口白酒,眯縫着眼,也不管自己那片大連鬢鬍子上都撒了白酒,搖了搖頭,說道:“自從當了這響馬,腦袋就別在褲腰上,也沒啥家人惦記,老哥哥以後有機會進花江,城東頭有個叫狗尾巴花的窯姐,替我和她說一聲,毛鬍子對不起她。”
“成!毛大哥,你的話咱一定帶到!”劉昊只感覺眼眶溼潤,替李大爺答應下來,接着問道:“還有啥話要帶沒有?”
“麻煩二位給抗聯趙大當家的帶個口信,就說我毛鬍子和他沒緣份,不能一起殺鬼子,可是咱死的也不冤,多少要拉上幾十個小鬼子陪葬!”毛鬍子哈哈笑道:“二位要是遇到同道兄弟問起咱毛鬍子,就說咱生是東北這疙瘩人,死是綠林裡有數的惡鬼!下輩子還當響馬,吃大戶,殺鬼子!”
劉昊聽了這話,胸中自起一團火焰,大聲附和着,“說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