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魔畫

王風的眼睛順着常笑的目光一轉,搖頭道:“我們當時追的血奴不是她,是隻怪鳥。”

常笑哦一聲,又問道:“墓地上當時可有其他人?”

王風道:“一個也沒有。”

常笑道:“以你的武功,如果有人躲藏在附近,一定瞞不過你的耳目,何況還說話。”

王風道:“你不信那番話是出自血鸚鵡的口中?”

常笑微喟道:“鸚鵡無疑是一種非常靈巧的鳥兒,甚至還會說人話,據我所知,秦淮河畔那間寶香齋所養的一頭鸚鵡更會念唐詩,可是說到底,不外乎長時間訓練的結果,那隻血鸚鵡跟你說的,卻分明不是那種出自訓練的話。”

王風道:“那番話無疑應該是由人說的,但事實上,是發自鳥口。”

“我相信你所說的是事實,只是這種事,又的確難以令人置信。”常笑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王風苦笑道:“你這種心情我很明白,要不是身歷其境,我想必也是這個意思。”

常笑又嘆了一口氣,道:“看來這件事就只有兩種解釋,若非那隻鸚鵡通靈,我們便得要接受十萬神魔、十萬滴魔血這個傳說。”他搖搖頭,又道,“連血鸚鵡這種事都可能是事實,殭屍的存在豈非更大有可能?”

沒有人作聲。

這一靜,小樓彷彿就陰森起來。

樓外更陰森,夜色已濃如潑墨。

常笑朝門外瞟了一眼,忽又道:“這時候殭屍應已出動了。”

這句話出口,就連他自己,也打了一個寒噤。

其他人也就只有一個王風例外,他居然還笑得出來,道:“他的窩仍留在這裡,我想他遲早總會回窩來休息一下。”

常笑道:“你不怕?”

王風道:“他跟我是朋友。”

常笑冷冷道:“最好他變了殭屍之後,也仍認識你這個朋友。”

王風道:“認得與否是其次,只要見到他就成。”

常笑道:“對於他變成殭屍這件事莫非你也有疑問,一定要見到他才確信?”

王風道:“這仍不是我主要的目的。”

常笑忍不住追問下去:“你主要的目的是什麼?”

王風道:“設法阻止他再變成殭屍。”

常笑道:“你希望自己的朋友死後能夠安息?”

王風道:“很希望。”

常笑道:“交着你這種朋友實在不錯。”

語聲一頓,他的目光又轉向門外。

四個人正從門外踏入。

是人,不是殭屍。

安子豪就在前面,後面董昌、唐氏兄弟。

四個人一個不缺,面色也並無異樣。

常笑目光一掃董昌三人道:“你們已檢查過萬通的屍體?”

三人點頭苦笑。

他們所見到的只是一隻手、一攤膿血。

常笑道:“有什麼發現?”

“萬通的屍體早已化成膿血,只剩一隻手,那隻右手亦已死黑髮臭。”

“靠牆的牀上放着他的配刀,刀鞘卻在另一邊。”

“刀口有血,刀柄有血,都並不相同,刀口的血與一般無異,刀柄的血是那種膿血。”

“在他那隻右手中指指尖,剖出了一枚七星絕命針,顯然是因爲這一枚毒針,他那隻右手才變成死黑色。”

“那攤膿血雖已乾硬,但以我們的經驗推斷,極有可能是‘化屍散’所造成的結果。”

“根據以上種種的發現,我們認爲萬通昨日在開棺驗屍之際,中指指尖就給刺入了一枚七星絕命針,針上的劇毒迅速蔓延,使他那隻手盡成死黑,他發覺中毒,勢必立刻暗運內力,阻止毒氣再上升,所以死黑的只是一截手。”

“可是給送入那間小屋之後,他已不能再支持下去,爲了保全性命他唯有忍痛拔刀,將那隻手斬斷,然後所謂殭屍就來了,在他的身上下了化屍散,化去了他的身子,那隻右手卻因爲已給斬掉,反而得以留下。”

常笑靜靜地聽着,並沒有表示意見,一直等到董昌與唐氏兄弟交替將話說完,纔開口道:“化屍散這種東西似乎並不常見。”

唐老大道:“也並不罕見,據我們兄弟所知,江湖上好幾個幫會都用這種東西處置人犯,用來當毒藥暗器使用的黑道高手據講也有好幾個。”

常笑道:“哪幾個?”

唐老大道:“陝北斷虹子,河東烏鴉,河西赤雁,燕南毒手書生蕭秋雨。”

常笑道:“他們跟鐵恨可有關係?”

唐老大想了一下,搖頭道:“沒有。”

一個官差即時插口道:“我記憶所及,大約在五六年前,鐵恨在湘西曾經偵破一間黑店,在那間黑店後院,據講是有一個化屍池,黑店的一夥謀財害命之後,就將屍體投入池中,毀屍滅跡……”

常笑頷首道:“那是說,鐵恨是有機會得到化屍散那一類的藥物了。”他霍地回頭,盯着王風道,“那個官差真正的死因現在你亦已清楚,對於這件事,你又有什麼意見?”

王風一旁正聽得發呆,給常笑這一問,頓時如夢初覺,苦笑道:“要非我親眼看見鐵恨暴斃,又親身護送他那副棺材,七八天以來未離左右,棺材又一直釘死,根據他們這驗屍報告,我一定懷疑他仍然生存。”

常笑亦自苦笑道:“我本來也是這樣懷疑的,可是聽你說得那麼肯定,卻又實在不能不相信他已經死去。”

王風道:“也許他身上的確藏着化屍散之類的毒藥,在扼殺那個官差之時,無意中掉到那個官差的身上。”

常笑淡淡道:“那支毒針也是無意中從他的身上飛出來,刺入萬通的中指指尖?”

王風只有苦笑。

常笑搖了搖頭,喃喃道:“我走馬天下十年,所接手的奇案,所遇上的怪事,已不能說少的了,但都能有一個解答,有一個解釋,可是像這樣奇怪的案子,這麼奇怪的事情,卻還是破題兒第一遭,我簡直束手無策。”他一再搖頭,嘆息着道,“也許你還不知,我着手調查這件案子,到現在爲止,已有兩年多。”

王風雖不知,並不懷疑常笑的話。

常笑嘆息着坐了

下來,接着又道:“十萬神魔,十萬滴血,化成一隻血鸚鵡,血鸚鵡的出現,太平王府庫藏珠寶一夜之間神秘失蹤,郭繁的死而復生,生而復死,這些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不可能發生。”

王風道:“可是事實就存在,而且的確已發生。”

常笑嘆息道:“我本來絕不信有所謂妖魔鬼怪,有所謂第二世界——”

王風截口道:“最初我也不大相信,但怪事接二連三發生,尤其是遇上了那隻人一樣笑語的血鸚鵡,實在不由我不相信。”

常笑沉吟道:“只可惜那些事情發生之際,我都沒有在場,否則,我也許能夠找出事情的真相。”

王風道:“你仍在懷疑?”

常笑道:“不能不懷疑,就拿現在這件事來說,殺人的是殭屍,可是驗屍的結果,分明就是人爲。”

王風忽然擡頭問道:“你有沒有見過殭屍殺人?”

常笑道:“連殭屍我都未見一面,又怎會見過殭屍殺人。”

王風道:“殭屍殺人的時候,可能就像人一樣,動用他身上所有能夠殺人的東西。”

常笑道:“哦?”

王風淡笑道:“無疑是眼見爲實,不過當時你站在一旁,現在難保亦成一攤膿血。”

常笑亦笑了,道:“只要能夠弄清楚事實究竟,解開心中的疑團,化作膿血又何妨?”

王風道:“那你不妨耐心等下去,他的窩還在這裡,遲早總會回來的。”

常笑道:“等,我一定等,我還準備四處找尋他的蹤跡。”

王風道:“你的膽子看來也不小。”

常笑笑笑道:“並不比你大,有你在一旁壯壯膽子最好。”

王風道:“只可惜我現在仍然不想跟你混在一起。”

常笑淡笑道:“你不是要去尋找鐵恨的屍體?”

王風道:“我沒有說過不去。”

常笑道:“那我們何不走在一塊兒,彼此也樂得有一個照應?”

王風道:“也許你這是出自好意,但這種好意,我只能心領。”

常笑奇怪地望着王風。

王風隨即道:“因爲我的膽子其實並不大,我害怕還未找到鐵恨,就已給嚇死。”

常笑終於明白,道:“你是害怕我?”

王風道:“害怕得要命。”

常笑道:“爲什麼?”

王風嘆氣道:“只因爲你是毒劍常笑,活閻王常笑。”

常笑閉上嘴巴。

王風繼續道:“殭屍殺人最低限度也還有原因,他所以殺萬通,是因爲萬通冒犯了他,你殺人據我所知,通常都沒有所謂原因,走在你身旁,時刻都要提防你的劍突然刺來,不嚇死也得擔心死了。”

常笑在聽着,忽然又笑了起來,道:“這種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王風道:“好像我這種說話不顧後果的人,本來就很少。”

常笑道:“的確少,我最欣賞這種人,所以我保證,即使你真的犯了罪,我也會當面說清楚才下手,絕不會抽冷子殺你。”

他說得很認真,王風卻完全沒有反應。

常笑淡淡一笑,目光無意中落在對門那面牆壁之上,忽一頓,道:“這面牆壁好像剛剛刷過?”

王風道:“昨夜才刷過。”

常笑道:“誰刷的?”

王風道:“我。”

常笑笑笑道:“你是不是精力過剩,無處發泄?”

王風道:“我倦得連棺材都肯睡進去,你說是不是?”

常笑道:“這面牆壁莫非有問題?”

王風道:“大有問題,對着它,我就仿如置身奇濃嘉嘉普。”

常笑一愕道:“奇濃嘉嘉普?”

王風道:“‘奇濃嘉嘉普’就是諸魔聚會的地方,沒有頭上的天空,沒有腳下的土地,只有風和霧,寒冰和火焰——”

常笑突然截口道:“牆上到底有什麼?”

“一幅畫。”王風的目光迷濛,“畫的就是奇濃嘉嘉普那個地方,畫的就是那一天。”

“那一天?”

“諸魔齊賀魔王十萬歲壽誕,滴血化鸚鵡的那一天。”

“諸魔是什麼樣子?”

“有的半人半獸,有的非人非獸,有的形狀是人,卻不是人,有的形狀是獸,卻偏偏有顆人心。”

王風的語聲非常奇怪,就像是幽冥中飄出來,虛虛幻幻的,接道:“他們的手中都拿着刀,刀鋒上都在滴血,血已成了鸚鵡,飛向一個頭戴紫金白玉冠的年輕人,那就是魔中之魔,諸魔之王。”

常笑道:“魔王又是什麼樣子?”

王風道:“完全和人一樣,容顏很英俊,神態很溫和,含笑接受諸魔的膜拜。”

常笑道:“那之外還有什麼?”

王風道:“十三隻怪鳥,圍繞血鸚鵡飛翔,有燕子的剪尾,有蜜蜂的毒針,半邊的翅是蝙蝠,半邊的翅是兀鷹,半邊的羽毛是孔雀,半邊的羽毛是鳳凰——”

王風的語聲仍是虛虛幻幻。

除了血奴,所有人都聽呆了。

他們的眼神已漸迷濛,彷彿亦已看到了那幅又美麗又恐怖的魔畫。

血殷紅,刀青白,燕子的剪尾烏亮,蝙蝠的傘翼漆黑,孔雀羽毛輝煌,鳳凰的羽毛如火焰,還有九天十地的十萬神魔,他們衣飾的美麗,顏色的妖異,只怕更不是人間所有。

那該是何等美麗、何等恐怖的場面。

王風嘆了一口氣,接下去:“他們也就是血鸚鵡的奴才。”

常笑脫口道:“血奴?”

王風道:“正是血奴。”

常笑的目光不覺又落在站於那邊的血奴的面上,道:“那幅畫是你畫的?”

血奴搖頭道:“我哪來這種本領?”

血奴的目光卻轉向空白的那面牆壁,喃喃道:“一個外來的客人,約摸在兩年之前,他走來這裡,告訴我魔王和血鸚鵡的故事,然後又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在這裡牆壁之上畫下了那幅魔畫。”

常笑忽問道:“他可有告訴你爲什麼他要這樣做?”

血奴一瞥常笑,露出了一面笑容。

她的笑容溫柔如春風,美麗如春花,又像春水般變幻。可是那瞳孔深處,卻冷如春冰。

常笑怔住在那裡。他實在不明白血奴在笑什麼。

血奴笑着道:“他說我又可愛,又可怕,雖然連碰都沒有讓他碰,卻已能給他前所未有過的滿足,簡直就是一個魔女,來自奇濃嘉嘉普的魔女。”

常笑並不懷疑血奴的話,因爲好像這樣的話,他已從安子豪的口中聽說過一次。

平安老店那個掌櫃不就是這樣?

血奴笑接道:“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奇怪的地方,於是就追問上去……”

常笑道:“於是他就告訴你那個故事,給你在牆壁之上畫下那幅魔畫。”

血奴道:“他認爲這地方與我簡直就格格不入,非要畫上那幅畫不可。”

常笑道:“你認爲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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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奴道:“當時我已給他那個故事迷住了,甚至完全不在乎他是否會畫畫。”

常笑道:“他那幅畫畫得好不好?”

血奴道:“好極了,他簡直就是個畫畫天才。”

常笑奇怪道:“既然是這樣,怎麼你又肯讓王風將那幅畫刷掉?”

血奴輕輕嘆了一口氣,瞟着王風道:“因爲他也是一個魔王。”

常笑道:“哦?”

血奴仍瞟着王風,眼波如醉,道:“他也是連碰也沒有碰我就能夠給我前所未有的滿足,莫說一幅畫,就算將我生吞活剝,我也一樣由得他。”

常笑的目光不由轉向王風,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好幾遍,微笑道:“想不到你還有這種本領?”

王風苦笑。他只有苦笑。

常笑隨即問道:“你又爲什麼要刷掉那幅畫?”

王風道:“因爲那幅畫有鬼。”

常笑不覺又“哦”了一聲。

王風道:“畫上的十三隻血奴一時十二,一時十三,不單隻會飛,還更會冷笑。”

常笑一怔,道:“你看着它飛出來?飛回去?”

王風道:“如果我看到,現在我已在八百里外。”他笑笑解釋,道,“我這個人一受驚,跑起來往往比馬還快。”

常笑道:“那你又怎知道那十三隻血奴會飛去飛還?”

王風道:“它們本來都在畫中,可是一下子,十三隻竟變了十二隻。”

常笑道:“也許你開始就數錯了?”

王風道:“沒有這種事。”

常笑道:“你這麼肯定?”

王風道:“因爲那神秘失蹤的第十三隻血奴不久回到原來的地方,但到我刷牆的時候它又不見了。”

常笑摸了摸腦袋,道:“你又聽到它在什麼地方冷笑?”

王風道:“就在牆壁上。”

常笑的眼睛立時大了,道:“牆壁上還是牆壁裡?”

王風道:“這也有分別?”

常笑道:“有,你可是不能肯定?”

王風默認。

常笑轉問道:“牆壁後面是什麼地方?”

王風道:“另一個房間。”

常笑問道:“誰住的?”

王風道:“宋媽媽。”

“宋媽媽又是何方神聖?”

“並不算什麼神聖,只是一個老巫婆。”

“巫婆?”常笑的眼睛睜得更大,“這種地方怎會住上一個巫婆?”

王風道:“因爲她本來是血奴的奶媽,你是不是想跟她見上一面?”

常笑道:“很想。”

王風道:“你不妨着人去找她來。”

常笑道:“我自己去找她?”

王風道:“你要到隔壁她所住的地方參觀一下。”

常笑道:“一定要?”

王風道:“門就在隔鄰,最好找不過。”

常笑道:“你不去?”

王風道:“我昨夜已去過一次,一次已足夠。”他的面容已有些不自在。

常笑鑑貌辨色,道:“你在那裡看到了什麼?”

王風膩聲道:“也沒有什麼,只不過看到了一個赤裸着身子的老太婆。”

常笑一愕。

王風嘆口氣,道:“你可知一個脫光了的老太婆,是怎樣的樣子?”

常笑道:“我雖然還沒有這種機會,但亦可以想象得到。”

他面上的神情變得奇怪,就好像嘴裡突然給塞入了一塊幾十兩重的油泡肥肉。

王風道:“現在是你的機會了。”

常笑盯着他,道:“你真的不去?”

王風道:“昨夜我幾乎已給她嚇死了,好像這種經驗,一次都已太多。”

常笑道:“是不是她爬到你身上?”

王風沒有作聲,那副表情卻已替他回答。

常笑道:“怪不得你現在仍有餘悸,在那種情形之下,你當然趕緊逃命去了。”

王風道:“換作你,你怎樣?逃不逃?”

常笑道:“逃得一定比你還快。”他笑笑又道,“那一來,你當然不能好好參觀一下那個地方。”

王風承認。

常笑又道:“所以,我認爲你應該再去一次。”

王風道:“那種地方有什麼好參觀的?”

常笑道:“也許那個地方有些東西能夠解開你心中的疑團。”

“哦?”王風似乎已有些動心。

常笑道:“這一次你大可以放心,因爲除了我之外還有我的十個手下,未必第一個就又是挑上你。”

王風在考慮。

常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顧血奴,道:“那個給你在牆上畫畫的客人,可有留下名字?”

血奴道:“他姓郭。”

常笑又問道:“郭什麼?”

血奴搖搖頭,道:“不知道。”

常笑道:“他沒有說過?”

血奴道:“他只說過有一個兄弟叫作郭繁,曾經親眼見過血鸚鵡。”

常笑淡笑道:“原來是郭易。”

血奴奇怪道:“你怎知他是郭易?”

常笑說道:“郭繁根本就只有郭易一個兄弟。”他緩緩地站了起來,舉步走向門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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